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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生办刊

来源:上河卓远文化(微信公众号) | 余斌  2018年05月07日18:12

民国年间,文人学者办刊很热闹,二三十年代,同仁杂志诚然是层出不穷,商业性的报纸,副刊之类,也经常委之文人学者。编者不是报馆中人,客卿的性质,虽然偶有干预,大体上对后者还是相当尊重,此外经济上也由主持者负责。比如《大公报》的文艺副刊,吴宓声明是不受酬的,事实上则报馆每期有二百元的经费,如何分配稿费编辑费之类,全看吴宓,报馆概不过问。

《大公报》文艺副刊影响颇大,不过要到沈从文接编之后,其影响才及于普通读者,吴宓主持的时代则更重学术而非文艺,这当然与编者的身份、趣味有关。吴宓虽然在学者中比较另类,喜吟诗做做赋,而平生抱负似乎是要写一部小说,然他交游者,多是学界中人,另一方面,他是反对白话文的,他的地盘上还用着文言,当然行之不远。

一个人太忙,以他的身份(名教授,清华国学研究院的招集人),他也不可能像毛头小伙子的孙伏园办《晨报》副刊那样,拳打脚踢,诸事一人包办。从一开始他就找了几个助手,像是一个编辑部。这里面出力最多的是两位,一是浦江清,一是张荫麟,后者是吴最称道的学生,吴的翻译课没几个人上,张是少数几个出现在课堂里的人之一,后者则初进清华时,也是经吴宓引荐,入研究院国学门,给陈寅恪教授当助教的,总之也是学生辈。这样的人员构成,副刊有较浓厚的学院气息,当不意外。同时我们不妨说,他们是师生办刊。

当年北大有《新青年》和《新潮》,前者属教师,后者为学生刊物,虽然老师的文章会出现在《新潮》上,傅斯年、罗家伦、俞平伯、汪敬熙等人也频频见于《新青年》,但编辑部成员还是师生有别,各在自家的地盘,周作人被邀加入新潮社,也只是顾问而已。吴宓与张、浦诸人则真正是师生的“混搭”。

照说辈份不同,自然就主次分明,吴宓拍拍板,主持方针大计,张、浦协助,写写文章,做做具体事务性的杂事,——师有命、有事,“弟子服其劳”,仿佛也是该的。然而吴宓是不大会端师长架子的人,对欣赏的学生更是如此,像如今日不少研究生导师那般,役使学生如马仔,也不是当年校中的风气,更非吴宓所能为。偏偏学生不是“善与之辈”,——我是说,都有自己的主张,而且还颇强势。当弱势的老师遇到强势的学生,情形就变了,副刊虽仍是吴宓出面,却有师生共办的性质,至少不是“弟子服其劳”那么简单。

人与人之间,走得近了,难免牙齿打架,所谓“龃龉”者,便是上下牙对不上,意见不合。师生之间,亦所难免。倘不是因为师生在一起办刊,吴宓与浦江清、张荫麟之间,肯定不会有那些琐屑的不愉快。吴拉来助编副刊的还有赵万里、王庸,他们的介入大概没有那么深,至少从吴宓的日记看,与二人之间就没什么矛盾。反观吴与浦、张之间,时有摩擦,浦江清在日记中固然有不少抱怨,而吴宓仿佛更纠结,很有“苦大仇深”的味道。吴宓拔识后辈的佳话听的多了,我们不能据此便怀疑其真实性,事实上待事过之后,能做持平之论了,态度也会改变,比如浦江清当时对吴宓派给他每周写千数百字的评论颇有烦言,后来则对人说过,那于他实在是很好的锻炼。不过身当其事的“正在进行时”,则唯有抱怨。任何较密切的关系,恐怕多少都有所谓“不足为外人道”者,外人不以为意的琐事,个中人也许耿耿于怀,“恩恩怨怨”,往往如此。

吴宓对浦、张二人,常觉不能指挥如意。吴当然是希望他们参与意见的,否则许多事就不会与之商量。反过来,像张荫麟这样的头角峥嵘的人,你要让他跑龙套,他也未必肯。遇意见不合,毕竟吴是师辈,不能不从,然而“到底意难平”,于是便有浦江清在日记中的发泄。比如为文章署名与否的问题,浦是希望各自署名的,吴偏不肯:“与吴先生争《文学副刊》署名不署名的问题。先生成见甚深,全不采纳他人意见,视吾侪如雇工,以金钱叫人做不愿意做之文章,发违心之言论。不幸而余在清华为吴先生所引荐,否则曷为帮他做文章耶。”“视吾侪如雇工”云云,话说得颇重,足见怨气之大。

而吴宓亦常觉自己在委曲求全,因他时不时得干一些擦屁股的事,且浦、张等似乎经常要做他的主,他有时也就违心依了他们。关涉方针大计的,有一桩是副刊是否采用白话,登不登新文学作品。二事一而二,二而一,吴宓作为“文学革命”的反对派,一直坚持副刊用文言,这时助编的几个人都建议顺应潮流,“均主张加入语体文及新文学,并请朱自清为社员。宓病后百事消极,但求此事可以敷衍,宓能少节劳,亦佳。决即放弃一切主张……”他的“放弃”并非仅仅因为浦、张等人的建议,然而几个人众口一词地要求,在他看来,恐怕也有点逼宫的意味。

给白话文开绿灯,请朱自清加盟,身边的几个人力主之外,也是大势所趋,不得不尔,吴宓的怨气中还夹杂着对《学衡》诸人的不满,且吴宓的让步也和追求毛彦文受挫、身体不佳造成的心灰意懒有关。在署名、用稿、稿酬分配等问题上,吴宓的怨气则集中在浦江清、张荫麟二人身上。

经济上问题不大,双方都不是计较的人。吴宓称得上大方,《大公报》每月给的二百大洋包括邮费、稿费、编辑费都在内的,由吴全权支配,他允诺浦江清、张荫麟、赵万里每人四十大洋,后报社方面因故将经费降之一百五十,他亦未降低标准,而以自家得自《国闻周报》的稿酬填补窟窿,虽然“宓劳苦独甚,得酬未必比例适均”,然“亦不计较”,“但望诸君之始终匡助耳”。

浦、张等是尽了“匡助”之责的,副刊文字大多就是这几人包办,仅此一点也可见出其付出了。然而他们的“匡助”未必如吴宓希望的那样,比如张少年气盛,写文章批评人常不留情面,吴谨小慎微,总怕得罪人,好几次毙了张的文章,这当然令张不快,而从吴宓这一面去说,则是张给他惹事生非。张与朱希祖论战,嘲讽冰心等女作家,均属此类。浦江清当然是站在张一边的,吴宓一度南游,编务委托浦江清,后者明知吴若在必不肯发,也还是将《所谓中国女作家》登出来。浦在日记中说:“文并不佳,但此种文字较有生气,适宜于副刊。”同时说:“倘吴先生在,则此文定不能登载,以挖苦人太甚也。”可见学生这一面都注重“生气”,而对“副刊”的特性的认识与吴大有距离。

吴宓对浦、张的气恼尚不止此。关键是二人固执执己见,不听他的。比如张有译诗《幸福女郎》交副刊发表,吴为其改动过后又交夫人抄好已发稿了,张荫麟又两次登门坚请仍按原译发表,浦江清撰有论陈寅恪的文章,吴曾嘱其遵重陈寅恪之意,去掉陈寅属名前“义宁”二字,浦终不从。凡此均见出二人对吴的不以为然。更有甚者,有时他们还会挑他文章的毛病,要求搁置而用自己的文章。吴为得其“匡助”,也就顺从其意。让步之后,便是大生闷气,在日记中颇多发泄,甚至将过去办《学衡》的不快也牵出来:“如宓编辑《学衡》,即久受胡先肃等人之欺侮,今又受张荫麟之挟持……”为张、浦的不听招呼纠结,“痛苦乃不能以言喻”,他甚至想停办《文学副刊》,“以免我一身受如此之痛苦,而与己与人两无所益也。”

有时想想他们的强项,他又很是不忿:“实则宓包办《副刊》,出钱买文,彼等何能置词?”浦江清在日记中曾有“视吾侪如雇工”的怨愤语,“出钱买文”云云倒是将那话坐实了。——当然,吴宓那是一时的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