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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被片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林那北  2018年04月28日07:39

很久才知道楼下那五棵树的名字,“久”是四年。四年前家搬进来时,树也刚种下,并排站立在那里,既枯瘦无助又拒人千里,月饼大小的树身像行旅战士小腿般扎着一圈圈草绳,又被四根竹竿东南西北用力撑住,没叶,枝丫也稀松潦草,弥散着一股万念俱灰的颓废。在森林覆盖面积居全国之首的福建,它什么都算不上,行来过往,谁也没空腾出眼光赐过一瞥。

树的旁边是一片空地,白灰划出一个个长方形格子,不用说,是公共车位。每天下班回来,我习惯性地把车停在中间那株树的左边或右边,熄火,下车,走人。那时也是四月,阳光乍暖,但还未尖利,所以对遮阴尚无需求。过了两个月,日头像发酵起来的酒一天比一天烈性,我早上只要稍微迟点上班,车子就已经滚烫得接近火炉,坐进车就是献身烤肉机。这时候不满就徐徐生出了来。叶子呢?对啊,不长叶子好意思做树吗?

叶子过了一冬后才迟疑地往外冒,刚开始应该是半透明状的青黄色,然后一点点变成粗糙而坚硬的深绿。这个过程它们自己肯定很竭力,我却多半只是靠猜测。每天从旁来去,我的眼皮并没往上抬,偶尔目光掠过,也没有停留。所有生命其实都一样,初始时荡漾人心的呆萌稚嫩,总是敌不过岁月的磨损消耗,再可爱也终会以不可爱收场。这五棵树的叶子当然不会例外。

花匠是小区里最神出鬼没的人,这会儿我努力想着,也没记起他的模样,一则因为一年未必见得到几次,二则即使见到了,他的脸也与花草混为一体。有次遇到他正拿大水管狂浇树木,连路面都受益良多,遍地水汪汪。车从旁驶过时,他恰好侧过头。我踩下刹车,向他笑着做个手势,他马上明白了,欢喜地把水龙头掉转过方向,水喷往车身,前窗玻璃刹时虚了,窗外的他也糊成一团。水停下时,我按下了车窗向他致谢,他已经又转身浇他的水去了,那五棵并排而立的树就在我眼皮底下纷纷受益。

即使不是夏季,南方的旱也是说来就来。树身四周的土在阳光下干渴得变形,从黝黑眨眼成为灰白或者淡褐,风过就扬起一层粉尘。有几次我上班离家时,恰好发现有矿泉水空瓶,就顺手装满了水带下楼浇给树。当然不够。二三十米外有个水龙头,如果不是特别着急,就走过去再装水再浇下,如此而已。四年里此事究竟做过几次呢?做时没过脑,现在自然脑中一片空白。倒是记起有次购得一包花肥,对家中几盆枯瘦零丁的花草进行一次恩赐,然后特地余下一撮带到楼下,用钥匙在树根处戳了一个小洞,把肥料埋下。雨露没有均沾,关照到的都只是中间那一株。

四年之后又是四月,一夜风雨。早上雨停了,我边低头看手机边走到车身旁,手伸向车门时猛地一惊。车把、车窗上挂着一道道长条状的东西,淡黄或者米白,不脏,但湿漉漉地暧昧着。再一看,车顶、车身也都是,横七竖八厚厚的一层。第一反应是车子长虫了,像趴着无数肥大的蛆。下意识松了手,后退一步。神一定下来,也就看清楚了。不是蛆,是树的排泄物。拿起细看,它们有叶的形状,但没有叶的质地,更缺少叶脉。那么是花?可是四年里它们可曾有过一场哪怕最微不足道的花事?从来没有。

绕着车围一圈,再仰起头对着树上下打量。整整四个四季过去之后,我才第一次如此仰脸向它。树身已经有碗口粗,被雨淋过一夜后,像刚敷过面膜的脸,非常滋润饱满,但细看却不细腻水嫩,到处凹凸虬劲,没有一寸是光滑的。叶子很参差,大都是新长的,是油画颜料里永固浅绿再加三分之一的铬柠黄才可以调出来的那股怯生生的半透明青涩,中间夹杂着几片陈年老叶,沉着脸强调自己的辈分。我拿出手机,找到那款识别植物的APP。它早就下载,并且醒目地摆在页面上,心血来潮时到处拍照,劳驾它告诉我路边随意遇到的那些花草树木的名字,可是身边这五棵却从未有过这个待遇,我对它们居然一直没有好奇。

黄葛树,这三个字跳出来。换个角度再试一次,还是这三个字。马上搜索,原来属落叶乔木,别名很多,黄桷树、大叶榕、马尾榕、雀树,在佛经里还被称为菩提树。原产地是我国华南和西南,不过东南亚、非洲和澳洲北部也有分布,寿命极长,上百年小菜一碟。有花吗?有,花期在五至八月间。居然还有果,黄色或紫红色的果实球形的,会从叶腋里生出。

这有点像别开生面的古怪相亲场面。我站在离树一尺外,抬头看树,又低头看手机里热心肠媒婆摇头晃脑滔滔端出树前世今生的优点。而我和树其实是四年相见不相识的彼此,我甚至根本没见过花,更勿论果。以为已经被写作逼迫成尖利的眼光,就这样瞬间坍塌。

按百科所言,黄葛树被划伤时,树身会分泌出白色黏糊液体。上前用指甲抠几下,那么粗糙的外形,皮却是柔软纤细的,薄薄的一层褐色下是另一层脆亮的绿,然后就露出内里洁净的乳白。果真有液体,缓缓从里头往外顶出,汇成珍珠状。用手指抹下,又对搓几下,指尖在黏糊糊中渐渐变黑。举到鼻子闻了闻,一股淡淡的青草气息。那么都对上号了,是黄葛树无疑,悬而未绝的只剩下落到车上的那些蛆般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俯下身扭头向上看,树上找不到任何一点白色,但车身上白花花的一片又分明不可能来自树以外。愣神呆立,忽然记起一个词:花被片。马上用手机又搜索了一下:当萼片和花瓣长的很像而无法分辨的时候,萼片和花瓣被合称花被片。就是它了!多少年了这三个字一直沉在记忆深处孤寂地美艳,一直以为与我无关,忽然却这么关上了,它们竟锦衣夜行,一股脑都落到我车上。

这是黄葛树对我的深情回应?几瓶水,一小撮肥料,原本不足以被如此温柔以待啊,但植物界也许不这么认为吧?点滴恩惠,它们铭记一世,并终要择机回报。

我上了车,没有按常规打开雨刷。前窗玻璃上横七竖八的花被片其实并不会对视线造成毁灭性的阻碍,但我还是开得非常慢,比十五六年前第一次进驾校、第一次爬进驾驶室还蹑手蹑脚,方向盘在手中沉甸甸的轻易不敢拨动。今日车与往日任何时候都不同,它等同于披上花冠的新娘,我得和她一起缓缓咀嚼这幸福之光。

车出小区大门五六十米后,以往都得右转,那是通往单位的拥挤狭窄道路,但现在我不转了。直行到车少人稀的宽敞江滨大道,我打开窗,踩下油门,车喊叫一声威猛前冲。风来了,是江上湿潮妖娆的风,它们肯定也很少见过这种阵势,于是立即参与进来,把车身上的花被片呼地卷起,向上向左向右次第弹射——如果有摄像机,如果加进特效处理,此时我的车肯定金光闪闪啊。

我坐在车内独享这一刻。世象退远,车和人都被托起,冉冉飘浮到另一个永远没有伤害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