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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的声音

来源:《长江丛刊》2018年4月/上旬 | 李晓梅  2018年04月28日08:29

时间不早了,覃月月怎么还不来!我伸长脖子朝小路张望。

“走吧,她到城里去了,还等什么呀?”奶奶在后面催我。

哦,是的,想起来了,月月跟她爸爸昨天就到城里去了。真没劲!我很有些不快活,只得脚踢石子,跟着奶奶走。

到底是过节,路边停了好多车哦,摩托车、农用车、面包车,还有小轿车呢。学校里来了好多城里人,他们跑到食堂、教室、宿舍和住宿生洗澡的地方参观,操场上搭了台子,更多的人在那里忙着。老师讲过,今天有欢庆表演,还有好多助学公益活动,然后放假两天,为这事我昨夜硬是高兴得睡不着。

我们学校在一个山窝窝里,从下往上看,坡上有云雾,来接住读生放假回家的家长有的站有的蹲,散落在梯田埂上,都是些中老年人。我是走读生,不过我奶奶也来了。她说平时太安静了,好不容易有这么个节日,也想来沾光凑热闹、过一下儿们的瘾。一个城里女孩仰着脸叽哩哇啦地喊,“哇噢,好好漂亮!云雾袅绕哎,仙境样样的哈!”她的“亮”字发的不是轻声,我觉得是错误的。旁边一个半乡半城的男人鼻子嗤一声,“少见多怪!”我看着他们觉得好玩,就把月月到城里去了的一点点不快活忘掉了一半。

活动开始了,太阳晃得大家眯了眼。一些老婆婆把毛巾搭在头顶上遮阳,那些城里人就拿着相机撵着她们拍照。活动内容真多,大家兴高采烈又唱又跳,我却越来越不快活,比覃月月到城里去了还要让我不快活。

因为那么多的事儿都跟我无关。表演歌舞,我没有节目;发展新队员,我去年就已戴上了红领巾;人人都有好处,就连总被老师揪耳朵的陈洛洛都得了一个进步奖,我却一直坐在太阳底下东张西望。爱心人士摆开桌子在那里写大字画画儿,然后拍卖,再然后把卖的钱当场捐献给学校;城里来的人带着他们的孩子和乡里的学生结对子,合影留念;等等,等等;更可气的是有张桌上码了好多好多儿童手机,被爱心人士买了送给留守儿童,里面却没有我!

我真的很伤心,不骗你!伤心到后来看什么都烦。表演节目我都将头拧到一边去,不看他们!最讨厌的是四年级表演的那个什么爵士舞,顶着礼帽扭着屁股、甩着拐杖一拱一拱的像鸭子赶路,什么玩意儿!还撅屎!“是爵士!”那个班级的一个得了小手机的男生维护集体荣誉,瞪着眼睛纠正我。我懒得理他,在心里咕了一千遍“撅屎”,翻他一眼后望向地上。地上有他的影子,我照着他的脑袋偷偷踩了上去,还把脚掌来回转了两个半圈,碾死他!

活动结束了,山坡上的家长们纷纷下来躲到操场边的树荫下乘凉。我奶奶也下来了。见了她,我强忍着心里的难受,不想让她知道我难受。她坐在抹了水泥的台阶边上,拿出煮熟的小洋芋慢慢揭了皮往嘴里喂,那是她的午饭。我转身走了。

我和同学们在食堂里排队等待打饭,这时进来一个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城里人,唱歌似的叫道:“啊,这么多小男孩儿,好好可爱哦!”说着端起相机要拍我们。可爱个啥呀?没见我心里正烦着呢吗?我猛地转过身去,要给她一个后脑勺,这时就听见了脑勺后面咔嚓一声响,接着我的双肩被她抓着往回扳,“喂喂喂,你怎么回事?这么好的画面被你破坏了!”我犟着,偏不回头,旁边的同学“哄”的一声笑起来,我气得有了很不争气的泪水。那人转到我面前,抬起我的下巴,见我流泪,很是奇怪,“你怎么了?男子汉,不要哭!”我实在忍不住了,嘴也瘪了起来,“我没有小手机!”旁边又是“哄”的一声笑。

那人“噢”一声:“那小手机是爱心人士资助给留守儿童,好给他们在外面打工的爸妈打电话联系用的,不是每个同学都有的。”我更伤心了,直接就哭出了声,“我也是留守儿童,我爸妈也在外面打工!”那人显然又惊讶到了,旁边的同学叽叽喳喳叫起来。合起来的意思就是我爸妈真的在外面打工,不过就在县城,过几个月还是能回来一次,不像别的同学一年到头、有的几年见不到爸妈的面。那人又“噢”了一声。这时开始打饭了,队伍往前挪动,那人走了出去。

我打了饭坐下来吃,听见窗外一个女的在说话,就是那个挂相机的城里人:“那产品还有吗?”一个男的回答,“还有。”女声说,“给我一个。”男的说,“要出钱的。”女的说,“没事儿啊,我出!你们做活动有标准有原则,可孩子们哪儿懂这些?本是好心一片,却无意中伤害了另外的小孩儿!”

很多家长在门口向里探头观望,我看见了奶奶,赶紧把碗洗了放到碗架上后往外走。大家都忙着跟家长回家去,最急的是那些还有十几里山路要走的住读生们。我和奶奶刚穿过操场,就听见老师在叫我的名字,我们停住回过身,看见老师同那个城里人走了过来,向我奶奶要我的身份证号码。

奶奶向来在老师面前是有礼貌的,这时就更礼貌了,忙告诉了我的号码。那个城里人记在一张小纸条上后,递给我一个漂亮的小纸盒,“喏,给你!男子汉,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记着给爸妈打电话!”这个纸盒我是熟悉的,上午所有得到小手机的同学手中都捧着它!我已经盯着它们看了好几个小时了。我听见老师叫我名字、同奶奶转过身去的时候,这位城里人手中拿着的这个东西就又在我的眼睛里闪亮了一下,不过那时还在怨恨着,实在没有往自己身上想。这时猛地听到心爱的小手机会是我的,一下子就又傻在了那里。

那人还在说着她的话,“这手机可储存十个号码,家人、老师和重要人物也就够了。免费接听三年电话,拨打出去也是最便宜消费,基本上可以不用另外交钱。我们返城后给你们开通,三天内应该可以使用的了。你们自己的号码在包装盒上。”我心里蹦蹦乱跳,想着给爸妈打电话的快乐,奶奶就又在催我,“快谢呀,快谢呀!”我听了,深深鞠一躬,“谢谢阿姨!”那人不应,反笑起来,把手机取出挂我脖子上,说,“谢奶奶!”

我愣愣地望着奶奶,心想又不是她给我的手机,怎么要谢她?那人又笑,“叫你谢我呢,我是奶奶!”我又傻了,她是奶奶?怎么会是奶奶呢?看着比我姑妈还显小。哦,总是她辈份高,在农村都是亲戚连亲戚、亲戚套亲戚的,走到一起一扯上关系,可不就是什么辈儿什么辈儿的了嘛。哪个晓得那“奶奶”和我奶奶一叙姐妹,还真是同年生的。真搞不懂城里人是在怎么长!

我脖子上挂着粉红色的小手机蹦跳着跟奶奶回了家。可进了门又走出来、走出来了又走进去,不停地走进走出,反正坐不住,就像屁股上挨了扎牯钉。作业再也做不下去了,站在门口老往大路上看,比盼望我爸妈回来还急十分的盼望着覃月月快快回来,好向她显摆。她家住在湾子里,要回家,非得打我门前过。可她怎么还不路过呢?难道今天不回来了吗?

终于,她回来了,和她爸爸一起回来了。奶奶见了问她爸爸:“怎么样?找到没?”她爸愁眉苦脸地摇摇头,说,“找到了,但不是她!”原来,有人告诉月月她爸,在城里看见了月月她妈,她爸就带上月月去找。还真找到了,可那是一个像她妈妈的女人,却不是她妈妈。村里人都知道,覃月月的妈妈受不了这里的穷,生下月月不到半年就跟着别的男人走了,从此再没回来过。她爸爸出去打工寻找老婆,老婆没寻着,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点钱又被一个诈骗电话骗得精光。月月跟着爷爷长大,去年爷爷得了种怪病,往医院一去,说最少得三十万元医疗费,她爸爸就哭了,说上哪儿寻三十万去?没办法,爷爷只好回到家来熬中药。她爸爸也不打工了回到家来,说好歹一家人箍在一起。

大人们在讲他们的事,我赶紧拉月月到一边让她看我的小手机。这真是个稀罕玩意儿,我俩高兴死了,我又跟她讲我是怎么得到这个小宝贝的,听得她真咂嘴巴。说要是我今天在学校就好了,我也可以得个小手机的。我说那不行,你爸爸在家,你不是留守儿童!她一听,脑袋就歪在了一边,好可怜的样子。

月月爸爸走过来,要带她回家,她还想玩,舍不得我的小手机。我也不想她马上离开,就说我还没告诉她今天布置的作业呢。她爸说明天吧,明天月月再过来抄写,现在得回去看爷爷,爷爷病着呢,拉着月月走了。

月月离开了,我有些难受,但好歹让她看见了我的小宝贝,心里也舒服了一点点。吃饭的时候,我把手机搁在面前,看着它,不看菜,只看它。做作业的时候右手写字,搁它在作业本旁边,左手一定盖在它身上。夜里睡觉,我把它放在肚皮上,怕它滚跑了;翻过身来盖住它,又咯得慌。我在床上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想到了胳肢窝,呀,几好的地方!这一夜,我夹着小宝贝在床上睡得很安稳。

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摸我的小宝贝。还好,它还在!我捧它坐起来玩弄,却突然发现床上多了一个人,啊,是覃月月!她什么时候跑到我床上来了?“喂喂喂,月月,”我推她,“你怎么在这儿?”她坐起来,迷迷糊糊地说,“我爷爷——”奶奶进来了,喊我们起床吃早饭,告诉说月月她爷爷昨夜突然犯病,她爸送爷爷去医院,就把月月送我家来了。原来这样!

这一天,我和月月的心思一直在手机身上,盼望它铃声响起,嘀铃铃也好、音乐声也好,总得响一响吧?可它就是一声不吭,就跟个塑料模型一样,好急人啰!没人打进来,我们打出去行不行呢?行啊!想到这里,我们高兴地翻出老师的电话号码试着往里输,却输不进去!掰动半天,原来,它没电。我俩哈哈大笑,奶奶也笑我们,赶紧充电。

在等待充电的时候,月月极力巴结我,央求我只要有了电话,就让她讲几句,这个要求我肯定是要答应的,要不怎么会是好朋友呢?她得到肯定,喜得两脚在地上弹得都起了灰尘。我们等到有了一格格电,便急慌慌的再往里输号码,还按了拨打键。但是,它仍然不工作!这个打击对我们太大了。奶奶也着急了,问是不是充电不够?要不就是号码有问题?我们查了查,都没问题。这时,我想到了那个像姑妈一般大挂着相机的城里奶奶,说是她在骗我?奶奶说,“不会的!她干嘛要骗你?就算骗你,她能骗住我和你老师吗?那么多同学都得到了爱心人士资助的小手机,难道他们也是在受骗?”唉,是啊,城里奶奶怎么会骗我呢?可是,我心里好难受哦!

“啊!”月月突然叫起来,“今天不是放假了嘛,那么多手机一齐开通,总得排队的呀!”“啊,对对对,你说的好有道理!”我想起了那位城里奶奶说过三天内开通的。好吧,那就排队吧,我们把手机插上电,守着它,就像母鸡孵蛋,守着快出壳的小鸡。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了,我们的作业也早就做完了,可小宝贝始终不叫,奶奶说它是只冬眠的小乌龟,醒不来的。我们很有些伤心,但也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拿它没半点法子,只好等到明天去了学校,看看其他同学的手机是怎么回事再说。也只有这样了!

我和月月不再守着手机,到厨房里拿了一个簸箩往外走,要乘着上午凉快去摘点枇杷和杏子。这时,一阵嘀溜溜的声音传过来,我俩一下子就站住了,互相望了望,突然想起是那只“冬眠的小乌龟”在叫!我俩扔了簸箩冲到堂屋里,它正叫得欢,真像只刚出壳的小鸡仔。

我一蹦老高,捧起它就“喂”了一声,哎呀我的心啊,咚咚咚的嗨劲儿跳,比手机声音还响。只听里面传出一个女人很差劲儿的普通话,“你儿子被车撞了,在医院抢救,赶紧打一万元钱过来,账号是……”我吓一大跳,“我儿子——?”我还在发愣呢,月月一把夺过手机,“喂,我是覃月月,嘻嘻嘻,你是谁呀?”“月——月?覃月月?你是覃家山的覃月月吗?”手机里面嚷嚷着,比那个“你儿子被车撞了”的声音大得多,几乎是在喊叫。

月月大张着嘴,把手机从耳旁拿开递给我,“这个人在里面哭。”我接过电话听听,里面那人确实在呜呜的哭,真是见了鬼!我叫一声,“你谁呀?”那人在里面哭得更厉害,“月月,小月月,我是你妈!”“啊呸!”我对着地上吐一口涎水,“我才是你妈呢!”“啊——!”里面疯喊,哭得更厉害,我们不再理她。

这时月月的亲戚杆子哥骑着两轮摩托来,说月月的爷爷不行了,她爸爸让他来接月月赶紧到医院去。我一听,也要去,就对着在菜园子里刨洋芋的奶奶嚷嚷,奶奶见是杆子哥,就答应了。我和月月一前一后坐在摩托上,杆子哥带着我们往镇上赶。我脖子上吊的小手机不停地叫,我见还是那个号码,怕那个好哭的女人,就不理她。

到了镇医院,月月她爷爷停在落气房里,已经死了,她爸爸跪在那里大哭,月月跟着大哭。我很害怕,回又回不去,只好跟着也大哭。月月她爸见了杆子,赶紧止住哭站起来,安排杆子张罗着找人帮忙办丧事。我们这里死了人埋的时候有很多名堂,好麻烦的,杆子连连点着头,双脚不停往外走。

我好害怕,要回去,也连忙跟着杆子哥往外走,这时手机又叫起来。月月看看我,对她爸说,“爸爸,刚才有个女的打电话来,说是我妈。”“嗯?”月月爸不相信,“你妈?她在哪儿?我们专门去找都找不到!她怎么知道你?你哪有电话?”我一听,赶紧把刚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月月爸低着头,嘴里咕哝着,“儿子、被车撞了、抢救、打款、账号?骗子!绝对是诈骗电话!”

“可是,”我望着月月,“她又说是月月的妈妈,还大哭,还老打电话过来。”“哦?”月月爸取过我的小手机,对着那个不停响铃的号码看着,过了会儿,接听。里面果然又传出那个女人的声音,还是在哭。他听着电话,渐渐生了气,脸色变得吓死人,大声吼叫,“你他妈真会骗啊,竟然跑去专门从事诈骗电话了!月月她妈?我们覃月月没有妈!去你妈的!”他发狂地举起我的小手机,咬着牙向地上摔去,“啪”一声,我的小宝贝成了一堆粉红色的碎渣渣儿。

“啊——!”我哭叫着扑到地上,将那些小塑料片片往怀里扒拢,鼻涕眼泪糊了一地,月月她爸死了月月她爷爷也没有我难过。“啊——!”月月也大声哭叫,不过她是扑向她爸,使劲撕扯她爸的衣衫,“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一气愤,张嘴朝她爸的胳膊咬了一口。

月月爸爸不退后、不让开、不挣脱,脸乌得像我家多年不用的大锅铲:“那个女人真是你妈!”

李晓梅,女,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省作协第二届长篇小说重点扶持签约作家;在省内外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剧本、诗歌多篇(首);多部作品获得省、市及国家级奖项;出版有长篇小说五部、散文集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