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新铺修的高铁路轨从文慧老家的宅子穿过，年近七旬寡居在村里的父亲失去居所，只能投靠女儿文慧。

从农村来到县城，父亲蛮不适应的，饮食上，父亲口味重喜欢咸辣，根本吃不惯文慧家的清淡食物。同时，父亲住乡下时，每日只吃两餐，一个早中饭和一顿晚餐，现在每日三餐，时间都不在那个点上，所以父亲吃饭时往往索然寡味，像猫子舔食一样漫不经心。还有，父亲是一个一刻也闲不住的人，曾在村里当了30年的组长，就是那种比芝麻粒还小的官，每天六点左右，父亲就翻身起床，扛上铁锹，满垸子跑，全组一千多亩地他要巡走一遍，哪里沟路堵塞他会疏通，哪里界埂豁口他会补平，完成这些后，他才心安神宁。早上时光是很多人懒床之机，可父亲到那个时点就要起床，好比床上有芒刺钉扎一般，不起床浑身难受。到了县城后，父亲依然是六点起床，为了不影响文慧一家，父亲起床后总会一个人傻坐在沙发上，闷头不语过了七点才起床的文慧看到这个场景，心里难过得不行。

其实让文慧更加难受的是她中午下班走进小区时，一眼瞥见父亲双手抱头坐在石凳上的样子，孤单得像一尊风化的石雕，寂寞得如一具掉线的木偶。文慧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父亲太孤独了，文慧忍住泪水边走边想，得给父亲找一伴儿。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一念头，她感到事不宜迟，必须尽早行动。

晚上，文慧和老公商量，老公很支持，他在办事处工作，跟几个居委会的主任大妈们很熟络，答应去落实这件事。

第二天过早，老公要参加县里的大会提前走了，文慧一边给父亲盛稀饭，一边笑着关切地问道，“爸，从乡下到城里住，不自在吧。”

父亲接过文慧递过来的碗，直通通道，“我要回乡下。”

“那怎么行？”文慧婉言回绝道，“您这把年纪独自住在乡下，我们怎么能够放心？”

隔了一会，父亲埋头嘀咕道，“我闲不住，憋死了。”

“要不我把您送到文萍那儿去住几天散散心。”文慧建议道。

“不去。”父亲坚定地摇头道。

文慧当然知道父亲不去的原因，好歹她的房子有一百多平米，前宽后敞的，而妹妹文萍刚刚贷款买的房子，80平方不到，还在27层，父亲曾去住过几天，说呆在那儿等于是在蹲监坐牢。瞅着时机，她顺口提议道，“要不给您找个伴吧。”

“你做好事。”口窄话少不善言辞的父亲抬起头，像是爆发了一样噼里叭拉道，“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我一个乡下‘泥腿子’，找城里的这些‘讲究’婆婆，那不是讨气怄找罪受呀，你趁早死了这份心。”父亲说完，搁下半碗稀饭，起身溜了。

文慧无计可施，只能摇头叹气，走一步看一步呗。

过了几日，父亲每天凌晨起床就悄悄出了门，早餐也不吃，中午饭晚饭食欲大增，吃得有滋有味倍儿香的，脸色也比之前舒畅了许多。一天，趁着父亲心情尚好，文慧试探性地吩咐道，“爸，大姨伯过世了，老表打电话过来，安排在明天早上送葬，我们两口子都没时间，要不您去参加一下。”

“我早上有事，走不开。”父亲埋头往嘴里扒饭，有些含混地回拒道，“我和你大姨伯十几年没讲来往，亲戚早断了。”

早上有事？还走不开？还扯出这理由。文慧心里有些不乐意，能有什么大事？不就是出去走走路健健身么？

妹妹文萍30多岁才怀上宝宝，想吃酸腌豆角，文慧在菜市场买了一罐，因为是单位的主管，周末不能休息，周五晚上她便和父亲商量，让父亲坐单位的顺路车去给文萍送腌菜，父亲摇头道，“我早上有事，走不开。”

又是早上有事？又是走不开？一个闲老头早上能有什么事？好多疑问在文慧的脑海里盘旋。

第二天早上，父亲很早就出门了，文慧前脚跟后脚地尾随而行。

出了小区，走过一段距离，来到省道边，省道往东是一条长约百米的斜坡。父亲立定，站在那儿，眼光游移在斜坡之上。路的对面是农贸市场，父亲想干什么呢?脑子还没拐过弯来，只听见省道斜坡下边有一个老太太在大声叫唤，“文爹，搭把手。”“好嘞。”父亲一边答应，一边顺着下坡，小跑而去。文慧顺眼望去，看到了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左手扶着三轮车把，右手攥着车座往上拉拽，父亲则在车后助推，两人协同将装满土豆的三轮车拉上平路。让文慧意想不到的是，拉车的老太太竟然是罗婆。在市场里罗婆的菜新鲜，价格公道，很抢手，文慧经常光顾她那儿。

父亲帮罗婆推着三轮车进了农贸市场。

哦，父亲口口声声有事走不开，原来是在帮助罗婆。文慧感到既好笑又好气，不就是找相好嘛，何必搞得神神秘秘？

为了避开父亲，文慧闪身走进农贸市场，买过几样菜后，她远远地盯着罗婆的摊位，只看见罗婆在忙碌，没见父亲的影子。她缓步来到罗婆的摊位前，从装满带着新泥土豆的三轮拖车内，拣出几个放进秤盘，大发感慨道，“这一车土豆拖来可不容易的。”

“怎不是呢？”罗婆一边清理菜摊一边絮叨道，“一个斜坡坑了多少人，好在来了个文爹，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要是能早来几天，我家老头子也不会骑三轮车拖菜时翻覆，把腿子折断了，现在还躺在床上咧。”

哎哟哟，父亲帮的罗婆是有老伴的，千万千万别弄成个第三者，遭人戳背脊骨。文慧开始着急起来，赶忙有意思地套话道，“看来这文爹对您很上心的。”

罗婆放下手里的活，瞟了文慧一眼，急忙澄清道，“他不仅对我的事上心，对所有骑三轮拖板车的菜农都上心。每天很早，他就守在那儿，只要叫他一声，他就会跑下去搭把手。”

看来误会父亲了，文慧心里有些愧疚，她把土豆装进篮里，付过钱后，来到路边，往斜坡方向望去，看到父亲正帮助一位老大爷推板车，车上载满一车莴苣。上到平路，老大爷歇下来，擦把汗，转头对父亲道，“老文头，谢你啦。”父亲不以为然地笑道，“有啥谢的，人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搭把手，路好走。”说完，乐此不疲地又往坡下走去。

望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她不曾想到，小学时候在作文中描写的那段俗得不能再俗的帮助推车的情节，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父亲身上，文慧眼里噙满泪水……

郑局廷，1963年1月生，湖北仙桃人，中共党员。现任仙桃市仙桃市文化局局长、党组书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长江文艺》《北京文学》等期刊发表小说、杂文、报告文学等约200万字。中篇小说《预约爆炸》获2009年长江文艺（完美中国）文学奖。长篇小说《破蛹》获中国人口文化大奖；中篇小说《国家投资》获湖北省屈原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