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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文东:用漂亮的语言书写学术

来源:南方都市报 | 黄茜  2018年04月27日08:04

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文学评论家敬文东

敬文东,1968生于四川省剑阁县,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主要有《流氓世界的诞生》《失败的偶像》《牲人盈天下》《感叹诗学》等专著,另有《被委以重任的方言》《诗歌在解构的日子里》等文集。

授奖辞

敬文东梦想成为一个文体家,一个声光外溢的思想者。他的批评,本乎情性,随事立体,愈细密,愈广大,愈驳杂,愈旨远。他知识丰沛仍感矛盾,话锋如刀亦常犹疑,他的写作,更像是一场自我辨析式的语词旅行。他出版于二〇一七年度的学术专著《感叹诗学》,以汉语诗学传统中的感叹为关键词,以颓废而笑着的诗篇为新路向,以声音为诗歌的核心语义,为诗立心。心气高而能越众,思力博而能驰骋,斟酌古今、权衡中西之后,敬文东终成一家之言。

获奖感言

“华语文学传媒盛典”至今举行了十六届。在此之前,已经有十五位批评家获此殊荣。他们理所当然都是当下中国最杰出的批评家;能将自己的名字忝列其后,真是万分荣幸,也让我感到惊喜和惊讶。

我曾在不同的场合,多次强调过同一个观点:文学批评固然需要解读各种优秀的文学文本,但为的是建构批评家自己的理论体系;而文学批评的终极旨归,乃是思考人作为个体在时间和空间中的地位,以及人类作为种群在宇宙中的命运。打一开始,我理解的文学批评就具有神学或宗教的特性;不思考人类命运的文学批评是软弱的、无效的,也是没有骨头的。它注定缺乏远见,枯燥、乏味,没有激情,更没有起码的担当。我当然不会错误地认为文学批评家居然可以是牧师,也不会浅薄地将批评家认作神父。事实上,他们只是一群喜欢思索、乐于思索的人而已。他们更愿意从形而上的角度关心人、关注人和观察人,但他们首先是观察人如何被作家和诗人所表达,人的命运在何种程度上具有何种宽广的可能性。在此基础上,批评家乐于在战战兢兢中,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做出极为谨慎的预言。他们愿意报告人类未来的消息。他们愿意为此负责,并成为风向标。

我不清楚我在何种程度上践履了自己的批评观。但多年来,我确实一直在为此而努力工作,未曾有过丝毫松懈。如果我没有将之化为现实,那只能理解为本人能力有限。在此,我更愿意将这个奖项视作对这种批评观的鼓励,而不是对我个人的批评文本和所谓的批评成就进行的奖掖。在原本应该伟大的批评活动及其高远的目的面前,我不过一介奴仆而已。

谢谢大家。

南都:您是一位诗人,同时也是一名学者、文学批评家。是什么特殊的因由让您将“感叹”指认为汉语诗歌的本质?如果“感叹”即是“高浓度的抒情”,“感叹诗学”是否也可称为“抒情诗学”?

敬文东:我只能说自己是一名未遂的诗人。我确实写过很多年诗,但不得不承认才华有限。我有很多杰出的诗人朋友,当有一天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达不到他们的水准时,就放弃了成为诗人的念头,但并不意味着以后不再写诗。我的职业是教师,文学研究是职业的组成部分,因此,无论水准如何,都不能放弃,否则,就是失职。我们这一代学习文学的人,从一开始眼光都是向外的,很少认真回望自己的传统。也许是宿命吧,汉民族对待世界的态度是顺应,而不是西方式的反抗,所谓“存,吾顺事;没,我宁也”。这是一种十分高级的态度,对人类命运有着极为本质但又是相当素朴的理解。感叹因此成为这种态度的外显形式;汉语和汉语诗歌将之纳于自身,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半个世纪前,旅美华人学者陈世骧将中国文学的本质认作抒情传统,但抒情传统一说还是太抽象;将感叹认作抒情传统的实质或内涵,也许可以避免抽象性。但更重要的是,抒情传统由此更有可能或更容易找到解释和理解的思维进路。

南都:无论古典还是现代诗歌,其本质都是“感叹的”(抒情的),此一说法与自古以来的“诗言志”,以及孔子所说诗可以“兴观群怨”是否矛盾?

敬文东:当然不矛盾。感叹既是“志”的声音外显,也是“兴观群怨”的声音化。古典汉语诗歌和现代汉语诗歌的区别,并不体现于语言媒介和形式,而是它们面对的经验有异。简单、透明并且稳定性很强的农耕经验对应的感叹更直接、更集中,爆发力很强;晦涩、瞬息万变的现代经验需要更隐蔽、更悠长、更不易于被察觉的感叹。顺便说一句,“诗言志”和“兴观群怨”的诗学观念并不是有些人认为的那样,已经过时。我倒觉得如果将它们跟现代汉语诗歌联系起来,大有可供阐释的空间。

南都:虽然“诗三百”的本质特性不过“至情流溢,直写衷曲”,但抒情之诗并非“滥情”。从古至今,与情绪相对的“理性”在诗歌中占据怎样的位置?

敬文东:孔子“温柔敦厚”和“诗无邪”的诗教观念,决定了古典汉语诗歌的基本性格,滥情从理论上被排除在外,但不影响深情的存在,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但深情之存在,并不是绝对不允许理性(或理智)被诗歌纳于自身。宋诗就很喜欢说理。无论宋诗被后人鄙薄,还是尊崇,说理都是主因。现代汉语诗歌因为必须处理现代经验,又因为现代经验自有其晦涩不明的特性,极其需要为情感找到客观对应物,所以需要更多理智的成分。我更愿意将“至情流溢,直写衷曲”称作主心的诗学,脑为心之辅佐;将现代诗学看作主脑的诗学,心为脑之长随。但无论辅佐还是长随,都无贬义。

南都:废名在北大的新诗课上曾说:“如果要做新诗,一定要这个诗是诗的内容,而写这个诗的文字要用散文的文字。以往的诗文学,无论旧诗也好,词也好,乃是散文的内容,而其所用的是诗的文字。”今天,对新诗来说,“诗的内容+散文的文字”这个配方是否真正适用?同时,诗歌与散文之间构成怎样的关系?

敬文东:废名先生是真诗人和真理论家,他一语道破了新旧汉语诗歌的区别和内在联系。他之所说至今仍然管用。旧诗的保证是形式,有它在,散文的内容就可以转化为诗的存在。也就是说,旧诗被打破形式的藩篱后,其内容可以用散文来传达。新诗没有固定的形式,其形式只能是发明性的:每一次新诗写作,意味着发明一次跟这次写作相联系的形式,因此难度反而更大。因为没有形式上的绝对约束,新诗对内容的要求反倒极高。新诗的内容不能用散文来传达:这也许就是新诗和散文之间构成的关系吧。判断一节分行文字是不是诗的方法很简单:取消分行,看看它究竟是不是散文片段或小说片段,如果是,就肯定不是诗。

南都:《感叹诗学》里论及,“孤独”作为现代的一种基本心理范式,成为汉语新诗的情绪底色。能否从您个人的写作经验出发,谈谈您对“孤独”的理解?如果将“对孤独的慨叹”作为“新诗的基本任务”,是否简化了现代性以及和现代性紧密相关的新诗的复杂面相?

敬文东:我在《艺术与垃圾》那本小书中认为,现代性的终端产品有两个:单子式的个人和垃圾。前者导致人与人互为可抛弃物;后者意味着物品只有今生而无来世。有了这样的视界,当然满眼都是人之孤独和物之孤独。现代汉语诗歌的感叹必将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我要再强调一遍,它是基础,不是全部。宫殿的基址不是宫殿,但宫殿以它为前提。任何被新诗写到的主题和领域,都事先遭到过它的浸染。很难设想,不涉及孤独的现代汉诗是不是合格的现代汉诗;即使是不孤独也得由孤独来定义,而不是相反。

南都:“颓废并且笑着的诗篇”,是不是新诗百年为接续“感叹诗歌”的传统所做出的最大功绩?这条新的诗歌道路与后现代社会结合,预示着怎样的文学未来?

敬文东:中国历史上的颓废者都有苦涩的人生,因此大都有充满苦涩意味的感叹,也许庄子、陶渊明和苏东坡是罕见的例外。新诗写作中已经出现的“颓废并且笑着的诗篇”,至少给新诗的未来提供了新的可能性。有智者认为,“嗟穷叹老”的作品是文学中的下乘之作。此说虽然有些极端,但不无道理。所谓颓废,就是人生毫无意义,但有些事情对毫无意义的人生有意义。因此,“笑着”建立在热爱人生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否定人生的消极层面;“有些事情”正是“笑着”的来源和坚实根基,恰好能一洗“嗟穷叹老”的苦涩意味。庞德说,我发誓,我终生不写一行感伤的诗。此说也很极端,但它至少能给以哀悲为叹的中国传统诗学输入新的因素。

南都:《感叹诗学》富于比兴,辞采摇曳,你自己怎么定义“诗论”这样一种特殊的文体?在写作的时候,您的学者身份要怎样去战胜您的诗人身份?

敬文东:我有一个固执的观念:中国是传统的美文大国,只要是文章,漂亮就是最基本的要求。多年来,我一直试图找到一种流畅、简洁、与呼吸相俯仰的学术文字,亦即在漂亮的语言层面书写学术。“诗论”属于学术领域,和其他学术形式相比,不应该有文字上的特殊性。特殊性仅仅来自不同写作者的特殊个性。我也不认为我在写作时诗人身份干扰了学者身份,因此需要后者战胜前者———假如我冒充诗人的话。我倒是觉得,我写诗的经历有助于我的学者身份,因为它给学者的我提供了学者语言方式之外的语言方式。语言即看见,即听到。维特根斯坦说,一个人的语言边界就是其世界的边界。有另一种语言方式帮助我,我也许可以听见和看见更多,能到达更远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