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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糖

来源:贵州民族报 | 刘腊梅  2018年04月24日10:20

王二毛把堆尖儿的草从肩上卸下来的时候,嘴里大口大口地呼出热腾腾的气体,好像腹腔里正燃着一蓬火,浓烟从口鼻呛出来。他走到长满苔痕的水缸前,舀起半瓢水灌进肚子里。又走回牛圈,佝坐在木栏上,拿眼睛瞪着圈里的老牛,两个眼睛仁向两个相反的方向瞪去,与那老畜牲也瞪出些惺惺相惜的情愫来。他把草料抖抖,丢进牛槽里,老牛探出头来,眼睛和声音里都是真诚与驯服。青草还是活的,饱满的汁液从老牛阔大的嘴唇流下来,形成汩汩绿色的小流,被嚼碎的草汁儿带着浓烈的甜腥。王二毛抓起一把草塞进自己嘴里,却嚼不动,他有老牛一样的胃口,却没有它那副好牙口,他的样子像极了一头小牛犊,对于当下的生活既新鲜又麻木。他看到过老牛下崽子,对于人类的生产却是神秘而蒙昧的。

“二毛啊,西村张家有个姑娘,说给你做媳妇,要不要得哇?”

王二毛便嘿嘿地傻笑,脸上竟飞起两抹羞红,好像媳妇已经坐在对面瞅他了,他便连说笑话的某人也不敢看了,坐也扭着腿,站也没有样子,比未出阁的姑娘还要羞。笑又从来不知道收着,上牙便放肆地突出来,露出两排森森的黄牙,出来两分鬼相,真是比哭着难看。村人称之为“地包天”。某人便接着说,“你先去买些喜糖给大家吃,吃了糖再给你说媳妇儿。”王二毛的眼睛里出来两团火焰,在他四十出头的身体里,藏着的青春又老又涩,又别扭又单纯。那些羞涩与腼腆在他的青白的面皮上染出些桃花颜色,错开的两眼仁也水汪汪多情起来。他的皮肤太阳怎么也晒不黑,比女人抹过粉的面色还要白,又像常年照一层雾,便弱化了雄性特征,偏又长在一副男儿身板上,长得又不阔气,走路的时候总像在地上找东西,柴瘦的身体装在空空洞洞的衣服里,总像还有生长发育的空间,走路扇起一股小风,脚步却轻得像老猫。他也没有话说,还是嘿嘿笑着,某人又说了些逗笑的话,便走了。

第二天,王二毛早早就堵在人家的屋门口,“哟,二毛呀,吓我一跳,大清早的,来做什么?”只见二毛慌里慌张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水果糖来,塞给人家,又拿出一副傻笑,十足讨好的样子。某人恍然大悟,接过糖去,“哎呀二毛呀,看我,正准备收完了地里的麦子就去给你看媳妇呢。你先回去吧,等我消息啊。”王二毛探着细长的脖子往人家黑漆漆的屋里张望着,好像媳妇就藏在屋里一样。某人接过糖,剥开一个扔进嘴里,自己忙去了。二毛也不离开,坡上的露水还没有干,割草还有一会儿,他便坐在门槛上,又拿起屋角的扫帚扫扫院子。院子里绿荫荫的,桃李正在孕育,二毛未可知的爱情也开始孕育。等到老母亲喊他吃早饭,他才悻悻地回家去,把希望和盼头留下了。过了些天,没见人家再提媳妇儿的事,他也是不问的,又拿一双空无的小眼睛去瞪圈里那双不会说谎的诚挚的牛眼睛。

“二毛呀,赶集买糖呀,请我们吃喜糖,吃了给你说媳妇。”总有这样甜腻腻的话冲王二毛去,二毛很当真地买帐,管你认不认帐,他散出去的糖就像人们花两元钱买彩票一样,买的是个希望,说不定哪天就中了头彩,买回个俏媳妇儿。二毛的生活便在这样的希望中时时青春澎湃着,赶紧买了糖,分给众人。那些天里,你便可以看到一个精神了些的二毛。但终长不过小半月去。村人哪个要是嘴里寡淡了,就说句,走,问二毛吃喜糖去。就果真在二毛那里解了回谗。久了,村里的老少爷们儿姑娘媳妇都吃过王二毛的喜糖,但二毛媳妇儿的毛都没见着一根。

有一回,媒人二婶给二毛说了一个女人,是对崖的一个寡妇,早些年男人是个石匠,失足跌下山崖摔死了,留下个黄毛小丫头,七岁了还没有上小学,风里雨里整天跟在女人身后。除此,屋里倒没有老人拖累。媒人领着来看人的那天,小丫头也跟着,像是讲明一个附加条件。女人牵着小女娃把二毛的三间屋走了个遍,其实只有两间,厨房和偏房拿一堵极薄的泥巴墙隔了,偏屋里睡着瘫了的阿婆,看不到也听不到,儿孙的祸福跟她都没有关系,无知无觉地吃喝拉撒,度着残生。屋角有架木梯,连着楼顶,楼顶堆些残砖泥灰,梯子旁边支一张木床,坏掉一只脚,下面垫着半截砖头,床头堆些衣服袜子,蚊帐上打着好些补丁。蚊帐里面也隐隐透出一堆遭乱的物什。女人又去牛栏里看了看那头老牛,还趴在鸡圈里看,“妈,鸡蛋。”小女娃眼尖,一眼看到鸡窝里卧着个白生生的鸡蛋,“就你馋,早上吃两大碗还没饱够,还惦着那鸡屎一样的东西。”女人粗声恶气地数落着,这数落还有些对相亲对象的失望。小女娃瘪下嘴,堵一口天大的委屈,又不敢哭,狠命地抽着。二毛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便孱孱地拾起鸡蛋,去灶上生火煮了,加了两小匙白糖,哄着小女娃娃吃。小女娃吃一口瞟一眼母亲,眼里是背叛的乖觉。女人嘴里骂着女儿贪吃,眼睛里出来的又是无奈和无尽的心痛,她毕竟是一个母亲,家里的鸡蛋从来不敢吃,都是拿到集上去卖钱换物的。她多么想把这种无尽的无奈变得有尽头,只得找一个寄体,把自己和女儿寄生上去。谁又知道一个寡妇心里的委屈和生活的难处呢?她肩上的茧子不比男人薄呀。因此,此刻女人慎重又挑剔,结过婚又生养过孩子的人,什么都豁得出去,别说是一张薄薄的脸面了。女人拿眼睛数着烟囱上有几块熏腊肉。又去看看屋檐下啄食的鸡。它的崽刚被自己的崽吃进肚子,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你不为自己图谋,就等着被别人吃进肚子。她就是被那死去的男人吃进肚子又吐出来,成了现在这半人半鬼。女人心里酸得紧,不敢再想,赶紧走到门外。见屋檐下码着一堆柴,她跑岔的思想又回来了,这些柴可以在冬天里生炭,还可以取炭变了生钱,另一头堆些砖瓦,可以把屋顶再加一层,人多了怎么住得下。女人已经主人般打算起这家人的来钱路和新光景。农村里一个寡妇带着个女儿,不精明怎么过日子,像这样的女子,嫁人不仅为自己,也是为这小女娃娃嫁的,家底厚的,人家瞧不上,何况带个“拖油瓶”。二毛家庭薄,到底没结过婚,没有孩子,女人是可以作些主的。女人已经在心里细细地一番得失计算。

那边,王二毛也没闲着,坐在灶前,眼睛和思维都异常活跃,这种时候,他是不敢坐到正屋中间来的,他像一只蝙蝠一样躲在暗角里偷觑着女人,看得也躲躲闪闪,极其猥獬,更不敢与人家说话了。二毛的母亲忙前忙后地招呼,一会儿拿糖哄小女娃娃吃,女人见女娃的小手拿不了几颗,便一并拿过来装在自己宽大的口袋里。二毛蜷在灶前的矮凳儿上,拿火钳拔着灶里的灰,头发上沾些草屑和尘灰,老牛在圈里哞哞地叫,今天二毛没有去割草。女人看他的时候,他就低下头去,或者看墙角的老鼠洞。女人转过头来和老母亲说话,他才又抬起头悄悄盯着人家肥硕的屁股。他那贼亮贼利的眼睛就在老鼠与女人之间切换,却把自己隐藏得极好,得尽汝在明我在暗的优势。不管后事如何,总是先喂饱了眼睛,我裸着家底尽你看,总得看些回来才公道。两个人暗地里彼此计算着这桩婚事的得失和好处。媒人在叽叽喳喳帮他们把好处说明,像是谈一桩买卖。一番加减乘除,好像谁也占不了多大便宜,谁也吃不了多少亏,门当户对,大概可以用在这里了。

吃饭的时候,女人拣着好膘厚肉往小女娃碗里夹,小女娃吃不了,“看看,饭也不好好吃,尽吃糖,小心把牙烂完。”她便心安理得地把再把女儿碗里的肉夹回自己碗里。二毛倒大方起来了,也知道过来添饭了,添饭的时候,手便撞在人家的身上,你以为吃了荷包蛋和煮腊肉就全身而退了?女人也不吭声,添饭揩油都接着,老娘不是没吃过浑。

吃完饭,女人说还要回地里收菜呀,没有多坐,便牵过小女儿走了。二毛的母亲又捧出一把糖,媒人一些,女人一些,送他们去了村口。二毛飞起长腿攀上楼顶,拿逮老鼠的眼睛送女人,直到转过村口的老黄桷看不见。然后坐在地上,也不去割草,今天老牛活该饿肚子。主人需要时间来细细消化刚才从女人那里捞取的半虚半实的好处,这点好处够这个老光棍消受好些天了。

那些天,二毛的脸上又开出了桃花,见人都是一脸烂笑,那样子尽管鬼气,也是个开心鬼。村人见他便说,“二毛呀,吃喜糖呀。”他便从包里摸出两颗糖来递给对方。二毛的喜糖让村里的空气都甜了几天。

过了几天,媒人带话来了,说是二毛的屋子太小了,她和女儿不知道在哪儿睡。这话既挑剔,又有余地,给你点难度,又给你点希望。二毛母亲就戚惶了,村人吃了二毛的喜糖,便帮着拿些主意,出些力气,做木匠的和泥水匠的师傅拿出些边角材料,在二毛家的平顶楼上再升起半层小楼来,又有做小买卖生意的大姨拿了准备换下的被子给二毛,半边塌掉的猪圈也垒实了,牲口这两天都能感受到主人的喜庆,好像二毛已然大婚在即。二毛开不了工钱,便在包里揣上更多的水果糖,见着小孩子也要给两颗。二毛母亲煮了老腊肉,也有村人只帮忙不吃饭的,二毛家黑洞洞的厨房里实在不知道蟑螂和老鼠谁可以称王。

那天中午,太阳烤得金晃晃一个村,除了树上的知了精神好些,阿猫阿狗都懒了。谁也不知道二毛为什么没有睡午觉在村子里乱晃,也不知道新媳妇张玲为什么也不睡觉,偏偏大中午的在洗澡。当哗哗哗的水声从张玲家的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刚好被路过的二毛听了去,那种孱孱的水流在光滑的皮肉上欢愉地小跑的声音,对于一个年过四十的老光棍,无疑是一个陷阱。二毛拖起步子,靠近水声的源头,他把脸贴在窗玻璃上,里面出来个人影子的轮廓,混沌而朦胧。玻璃窗高,二毛的脚踮得费力极了,他把所有的知觉都无数倍地放大,延伸,不聚焦的对眼像是布满了蜻蜓式的复眼,放出贪婪又热切的光,二毛醉在自己甜蜜而丰富的思想里,“呀……”突然,屋里的人发现了窗子上贴着的人脸面具,尖叫起来,叫声破坏了水仙子的画面和二毛所有的知觉享受,既而是大骂,“流氓,下作胚子,老光棍,臭不要脸的……”愤怒的咒骂从浓稠的水汽里折射出来,腔调都变了,又气又怨,又怒又狠,脸不见了,水声停了,雾也散了。

事情就这样传开了,开始是张玲给几个谈得来的小媳妇说,小媳妇又给大婶子小姑子说,还说张玲在外地打工的男人回来要剜了二毛的对眼。二毛的德性就恶了,姑娘们见着了老远就躲开,媳妇们也阴一句阳一句地拿话杵他。二毛本不稳定的婚事黄了,寡妇不敢把自己的后半生和女儿的前半生交给一个二流子。二毛脸上的桃花谢了,青春还来不及绽放,便萎遁了,毕竟开过些好颜色,这谢了后的面色就在青白里带些枯黄。走路更是把头低下去,好像脖子也短了两分,二毛的母亲人前也矮了半截,关了门户悄悄怄,又骂二毛不长脸,不争气,骂声屈着,不敢让村人听见,老人一辈子的薄面让二毛丢尽了。二毛也不还嘴,天没有亮就背起背篓割草去,天黑尽了才回家,草不见多,人却累得跟条狗。老母亲又担心又怨怪,生活笼着厚重的阴霾。

后来,二毛跟着远房的侄儿去外地打过几回工,但总是脑筋欠些,心思短些,力气弱些,做得零零碎碎不能长久。有一回从工地上回来,伤了一条腿,听说是眼睛不规矩,犯了旧毛病,给人捉了短处,这话是张玲的男人传说的,说工地上煮饭的老妈子也让二毛去犯贱。他用这种窝囊的方法延迟了对二毛的复仇。话到村子里的时候,已经冷了,人们没有对二毛更好奇或是更嫌恶,二毛的身份已被村人中性化了。如果他是二毛,就当知道这招数的杀伤级别为零。也不再有人问二毛糖吃了,见面总有些别扭,二毛拿眼睛犯下的过去讨还村人对他甜腻腻的许诺,人们也懒得追究,究竟是村人欠着二毛,还是二毛对不起村人,这笔帐怎么也算不清楚。

腿疾好后,二毛走路就步深步浅,还是早出晚归割草喂牛。牛老一岁,他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