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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起跑线》切中的是印度城市中产阶级的痛点

来源:文汇报 | 谢彩  2018年04月24日08:43

当人情练达、八面玲珑的服装店老板拉吉放下马上要签的订单、匆匆辞别客户,意味着可能是如下原因:

其一,老婆来电话了,让他一起去考察她有意让女儿皮娅就读的几所学校。要知道,拉吉是著名的“妻管严”,他的理论是:客户再怎么重要,也不如老婆大人重要。

其二,升学顾问来电话了,让他和妻子准备合适的着装,前来培训机构模拟英语面试。毕竟,拉吉虽说算得上地方大亨,但富裕有余,“贵气”不足,想要女儿考得上名校,家长须具备相应的素质,以应对校方对家长展开的综合考察。

其三,私立学校来电话了,通知他们全家到校长办公室面试。对印度的名校而言,面试家长和面试学生,同样重要。家长的英语水平及综合素养,甚至影响到孩子的录取结果。

最近,正在国内热映的印度电影《起跑线》,让中国观众看到了一位高学历 (受过本科教育)、会讲英语、只生了一个女孩的全职太太米塔。她的形象时尚、自信、干练、强势、幽默,与传统所定义的印度已婚妇女形象绝缘。她更像欧美时尚杂志的封面女郎,而不是中国观众记忆中的“印度母亲”形象。

尽管《起跑线》里所呈现出的印度母亲形象时尚、干练,但当我们把她放到宝莱坞生产的大量女性形象谱系里来考量时,她的确不算惊世骇俗

《印度母亲》 于1957年在印度上映,是印度史上极为重要的一部电影。它吻合印度传统的文化观念,作为妻子的女性,恪守其命中注定的角色和人生定位,不容动摇。影片起始于一个老妇对自己往昔生活的回忆:她的丈夫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双手,随后便离家出走。这个女人独自承担起抚养孩子和偿清债务的重任。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了,一个孩子还犯了事……影片就在悲情氛围中渐渐展开叙述,“苦情戏”也由此为“印度母亲”形象打上一个重要烙印。“印度母亲”是个复杂的符号,既象征文明进步的印度,也象征苦难心酸的岁月。

而最近两年来在中国热映的宝莱坞电影 《摔跤吧! 爸爸》 和 《神秘巨星》,则强化了印度母亲的传统苦情形象。她们的社会分工就是家庭保姆、生育机器、并且必须要生出儿子才能得到周围人的尊重。她们是不幸的,她们同时必须是隐忍的。她们身上残存着对印度世俗生活影响深远的 《摩奴法论》 之烙印。《摩奴法论》 对女性地位有严格的规定,强调“哪一个女子完全调伏思想、言语和身体而对夫主忠贞不渝,哪一个女子就达到夫主世界,并且被善人们叫做‘贤妇’”。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的印度,却存在着另一番景象。例如,印度国大党的第一位女主席是在1925年当选的。现代印度,有了女总理(英吉拉·甘地)、女议长(梅拉·库马尔),还有女总统 (普拉蒂巴·帕蒂尔);当今印度的某些大企业中,女性执掌大权的比例甚至高于美国的大公司。

但是,由于印度城市化的进度偏低,农村人口比例长期居高不下,因此,宝莱坞电影里反映的某些噩梦般的女性问题,也的确是印度现实生活的写照。正如此前在我国上映的印度电影 《神秘巨星》 里,就有截然不同的四种女性形象:对丈夫的家暴长期忍气吞声的全职太太;凭借专业素养专攻离婚官司、维护女性合法权益而闻名遐迩的女律师;通过展露艺术天赋而获得注意力资源、走上演艺道路的女中学生;经济与精神生活皆独立、混迹宝莱坞多年的资深单身女星。她们的人生轨迹各个不同,却因编剧的安排而发生了交集,她们的价值观难免要交锋,并由此碰撞出火花,进而改写了女主角的命运走向。这样的剧情处理,令 《神秘巨星》 在某种意义上,没有重蹈传统宝莱坞电影惯于背负的“迎合观众”之恶名,而是走在了观众的前面,至少,它清晰有力地传达了可行的观念和解决方案:对于家庭暴力必须“零容忍”。并且,电影还言传身教示范了女性该如何机智地、合法地维护自身权益。

仿佛是互为唱和,《神秘巨星》和 《起跑线》,都是2017年在印度上映的,与它们的前辈 《印度母亲》 相差60年。尽管 《起跑线》 里所呈现出的印度母亲形象时尚、干练,但当我们把她放到宝莱坞生产的大量女性形象谱系里来考量时,她的确不算惊世骇俗。

一系列个性相对独立的、受过良好教育而特立独行、甚至有点野蛮的女性形象在电影中的出现,迎合的是印度中产阶级观众群体的趣味和接受度

从趣味上来看,《起跑线》 显然较为投合印度城市中产阶级的胃口,处处切中他们的痛点。电影里的那对印度中产阶级夫妇为了让女儿皮娅接受更好的教育、跃升至所谓的“上流社会”,简直机关算尽。

英国殖民印度是近代亚洲史上的重大事件,改变了整个南亚的历史,也给印度带来了多样化的结果。而这段往昔,反映到 《起跑线》 里,我们可以看到,今天的印度,在精英塑造、教育理念方面,几乎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西方的遗产。电影里的女主角,处心积虑要让女儿跻身精英阶层,而进入这个阶层的门票包括:一幢坐落于高端社区的住宅;一口字正腔圆的伦敦英语;最好还掌握某一两门小众的外语,如法语、西班牙语;不俗的穿戴口味,要富而不露,穿戴要有高级感,但又不能全身上下挂满奢侈品;有优秀的身体素质,精通某种小众的体育项目;会演奏一两种乐器……

显而易见,这样的电影,它在印度的目标观众群,是中产阶级。事实上,进入21世纪之后,随着印度经济的高速增长与城市化,多厅电影院在印度的城市中大量出现,并占据了越来越高的电影收入份额。它们通常建于大型购物中心里,环境优雅,干净整洁,票价较高。在孟买,多厅电影院的票价在200至300卢比之间,而传统单厅电影院的票价则在50至100卢比之间 (《孟买之声》 海豚出版社2016)。票价很自然地将观众的消费能力区分开来。多厅电影院吸引了大批中产阶级进场观看,从而形成了一个新的生产-消费链条。新涌现的这批具强劲消费能力的观众,接受了良好教育,他们见过世面,眼界更广,也更愿意接受新鲜的电影类型、人物形象和主题,对女性的包容度相对更高。所以,传统逆来顺受的母亲形象显得就没有那么新鲜和有吸引力。为了迎合或者说试探这部分观众的审美趣味,催生了一批主要为多厅电影院而拍摄的电影。电影希望通过尝试去塑造一些个性相对独立的、受过良好教育而特立独行、甚至有点野蛮的女性形象,来慢慢试探中产阶级观众群体的趣味和接受度。而从市场反映来看,这类女性形象也逐渐被观众所接受。随之而来的一个典型现象是,近年来出现了一批专门为知名女星“量身定做”的剧情电影,有些“大女主”电影甚至主导了印度电影的票房走势,如《加油,印度!》 (2007)、《宝莱坞舞林争霸》 (2013)、《女王旅途》(2014) 等。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摔跤吧! 爸爸》 还是 《神秘巨星》,都明显摆脱了传统宝莱坞的套路,在叙事形式上更为理性和克制,而叙事视角则更多地考虑了女性的立场。从叙事节奏来看,《起跑线》 的开头部分节奏轻快,寥寥几分钟就把男女主角15年所经历的故事轻松带过。它很容易让观众联想到相似题材的中国作品,如2016年热播的家庭剧 《小别离》。

较之于同类国产剧,《起跑线》的情节走向显得更为夸张,对于 《起跑线》 里的印度母亲而言,女儿上名校可以满足她融入上层圈子的虚荣,夫妻俩为此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包括伪造文件、冒充贫困家庭去争取名校分配给贫困生的少量招生指标……全片如流水账一般地将各种简单笑料堆砌,虽然触碰了贫富不均、教育公平等问题,全面却有欠深刻。虽然 《起跑线》 立足于教育问题,但跟国产剧不一样的是,《起跑线》 里的女儿如同摆设,父母与她的互动戏份寥寥无几;父母夹在“富有富出路、穷有穷方法”的双重选择境遇中左右摇摆,却几乎从来没有问过孩子的想法,也不关心她究竟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环境和教育。但抛开这些瑕疵,从总体上看,作为反映社会现实题材的中等成本电影,《起跑线》 毕竟瑕不掩瑜,它精准把握了印度社会思潮、直面印度历史的光荣与痛苦,在印度电影生产-消费体系变化的过程中,做出了有益的尝试,它意图塑造新的稳定的观众群,探索新类型的女性形象塑造模式,并试图在价值观领域对社会有正能量的引领作用。

(作者为文学博士、上海政法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