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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中的生命温度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凸凹  2018年04月23日08:43

到目前为止,我的藏书数量,已超过万余,二十几个书架挤在书房里,一层一层地环列,绝对有“书城”气概。写作之余,坐看藏书,心中温厚,疑似富有。说到富有,不在“拥有”,而是每册藏书的背后,都有独特故事,给生命的进程予以种种证明,让人有“活过”的感觉。最是翻阅藏书时刻,随着翻的动作,与之相关的人和事,会不请自来,让你在重温以往的日子的同时,更生出感慨:所谓藏书,实在是储蓄情感,感光记忆,留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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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到赵日升老师的诗集《岁月之窗》,立刻想到,如果没有赵先生,也就没有文学上的凸凹。这其中有几个带有宿命色彩的理由——

一、我平生读到的第一本文艺刊物,便是赵日升老师主编的家乡的刊物《房山文艺》。那时,我刚上初中,父亲从县城开会,带回来两本这个刊物,使我一下子对文学着上了迷,照着刊物上的作品样式,试写了许多首民歌与儿歌。但作为中学生的少年,还没有勇气投寄出去。但在一个多情少年的心中,却深深地埋下了文学的种子。

二、我平生读到的第一首好诗(或者说,第一首真正的诗),就是赵老师的《拒马河,靠山坡》——

拒马河,靠山坡,/弯弯曲曲绕村过;/河水两岸垂杨柳,/坡上果树棵连棵。………/拒马河,靠山坡,/弯弯曲曲绕村过;/河里流的金银水,/人们过的好生活。

这是那个年代,山村纯美生活的真实写照;其激情似水,咏叹如歌。这首诗,对中国民歌的优秀传统,发挥得淋漓尽致:不仅韵美好读,还可以唱在嘴上。因了赵老师的诗,我在文学上最早亲和了诗歌,对诗歌的钟情重于对其它的文学品类,也曾写了大量诗歌,密密麻麻地抄在三个笔记本上。

三、我平生在大刊物上第一次发表文章,便是经赵老师的手,发表在他任副主编的《青年文学》上。是他的鼓励,使我有了空前的自信,纵情创作,放胆投稿,很快便在各种大刊物上发表作品,真正走上文坛。

所以,赵老师的《岁月之窗》,便不是一般的藏书,而是父辈对子辈的文学哺育和文化关怀,他让人生出感恩之心,因而能淡化市井的红尘欲望,平息心灵的不安与浮躁,写出扎扎实实的东西来,给该报答的以报答,给该成就的以成就,让生命有几分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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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检到《顾准文集》,不禁想到友人彭程对我书话散文写作的真诚带动。

彭程的书话文章有很高的档次,每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我均做虔诚的阅读,感受到同龄人的思想深度。心仪久久,就有联系的欲望,便投稿给他。

他鼓励我多写书话,我的“所谓书话,就是用别人的瓶子装自己的酒”的观点也被他充分肯定,再写书话时便不再拘泥于某个作家的个例文章的评论,而是写读书的生命感受。从此,我的书话作品便写得醇厚深沉,有了浓郁的散文味道。

他不仅肯定我的观点,而且给我的尝试予以具体的、有力的帮助。几乎是我每写一篇,他便在《光明日报》上发一篇,助推了我的写作。

《顾准文集》出版后,我急于买,但始终没有得到。他获悉之后,专程跑了好几家书店,给我买了寄来,让我大快朵颐。

后来诗人王久辛要主编一部《中国当代青年散文家八人集》,彭程又热情地介绍我入选,使我的作品能够集中地大范围地流布,扩大了我的文学影响。

作为同属于上升阶段的青年作家,彭程的帮助便显现出了一种人格力量:他没有文人相轻、厚己薄人的小家气;更没有嫉贤妒能、贬抑他人的阴私气。他看重的是文学界的整体建设,看重的是“纯洁的精神”的社会效益,他具有较高的人格境界,是个难得的益友。

这让人回想起三四十年代“文学研究会”中同仁作家间的相互呵护,有了文脉沿承的意绪。后来读到了他的散文集《红草莓》,深入了解了他的人格构成。他对于大自然的四季风景,有一种天然的亲和能力,身上有一种勃郁的诗性气质;而诗性的核心,是美,是善,是善待自然善待人类。他看到了一双女性的美丽的小腿,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占有,而是世事与时光对美的风蚀与摧残,心中便生出一团厚厚的忧郁。忧郁背后,是一种悲悯与怜惜的情怀,是要善待生命与美的人格意志。在文学上,与这样纯正的人结伴而行,便不会感到孤独;其文学品质,亦不会沦入虚伪、卑琐与俗媚。这是人生之福。

3

在我的藏书中,有两册奇特的书,便是聂凤乔的《蔬食斋随笔》第一、二册。

说该书奇特,首先是书的内容。肉食者,鼓吹肉食在人类进化之中的功绩;素食者,宣扬素食在人类思想成熟之中的助力——双方各执一词,但都没有拿出系统的论述,更没有从人类生活中列举出丰富而生动的例证。而聂凤乔的《蔬食斋随笔》,继承中国传统素食文化的深厚底蕴,不惮其烦地解析中国素食的一个又一个的个例,以生动的笔触煽起人们对素食,即蔬菜瓜果的渴求,直让人觉得,人类的进化、思想的纯洁惟有素食之一途。

说藏书奇特的另一个原因,便是有一个奇特的赠书人。

这个人,便是相貌粗朴、为人质朴的兄长——唐济泉。

老唐原是国家地震局的一名职工。《中国地震报》搞“人类与灾害”征文评奖活动使我们相识。他的外貌粗朴,两颗交错的门牙使他的嘴总是合不拢,给人以呆钝之状。这使以貌取人的人与他远离,交际场中便没有他的位置。但他却写了一手秀美的散文,颇令人称奇。

后来地震局精减机构,他在分流之列,但他并无一丝怨艾之色,而是兴冲冲地承包了一家饭店。他一个人又当经理又当厨师,似乎要大干一场。他给我看过一大摞《烹饪》杂志,上面有他的专栏文章。他精通烹饪。我们到他的饭店去看他,他高兴得一若童子,早早地打烊谢客,亲自掌勺炒菜,弄了很丰盛的一桌,然后坐下来,专心地陪我们。可以看出,他是很重朋友情谊的。义与利之间,他选择义。

到他家里去拜访,才知道他的家境很寒酸,因为他有一个患精神病的妻子。妻子晚上失眠,缠着他讲故事,他便发挥他作家的才能,现编现讲,直讲到东方既白,妻子睡去,几乎夜夜如此。苦捱了十多年,对妻子并无一丝厌弃。得知这番情景,我禁不住流下眼泪。他握着我的手,不住地说:“好哥们儿,好哥们儿!”临出门时,他便送了我一套二册的《蔬食斋随笔》。

再后来,为了照顾好病妻,他把饭店转包给他人,偕妻回到了老家——河北省雄县葛各庄村,承包了一块农田,办了一个猪厂,养了200多头猪。我去看望他时,他带我到了他的猪厂参观。这个猪厂离村子还有二十里的路程,是一个很少人迹的荒丘。那里没拉上电线,晚间以煤油灯照明。在土屋的门框上,他写了一副对联:夏植桑冬养畜,日荷锄夜读书。横批:自得其乐。他对我说,他之所以选择这样的生活,虽是为了照顾妻子,更主要的是他的性情使然。

晚间,他亲自烹炒了一个猪大肠,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直喝得两双人眼猩红如兔目。他还请来了村里的芦笙乐队,呜哇呜哇地吹到月落星稀。他说:“歌里唱,‘朋友来了有好酒’,咱这是哥们儿来了有芦笙。”

我的心温暖如烧,遂看重普通人之间的友情交往。感到,普通人过的是最简朴的生活,简朴的生活是不贪不欲的生活,没有贪欲,没有利害之争的生活,人性的真纯便如冰山浮出水面。于是我想,梭罗的《瓦尔登湖》是一部好书;我的唐济泉老兄,更是一部好书,他更值得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