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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食堂

来源:文学报 | 李新立  2018年04月20日08:49

编者按:民以食为天。许多人曾经历过“食堂岁月”,却在多年后的回忆中才恍然发现,其中颇多细节只有在记录和留存后,才逐渐彰显意义——食堂也是一个小社会,其中变迁不仅是企业生命周期的同步呈现,也在某种程度上折射着社会的不断发展与前行。

1

大约是世纪之交的一个春日,在偌大的公司里跑了几个部门,最后一位总务人员将我领到西边的一栋两层小楼,推开一间屋子说:“你就住在这里。”这是四人宿舍,已经有三人沉睡,我便小心地把不多的行李扔到一块空着的木板上,算是安顿了下来。

整个环境十分陌生,除了往返于家、宿舍、车间,我极少光顾其他地方。车间实行三班倒,实在太累或者天气不好,换班后就住在宿舍里。某天正在和衣而睡,梦被嘈杂的声音切断。推门出去查看,方知道一楼是公司的大食堂,眼下正是开饭时分。虽然有些吵闹,心里却生出些许感慨。我原来谋生的小厂,地处县城繁华闹区,别说开办食堂,就连每月的工资也低得可怜,多亏在我们捉襟见肘之时,被这家公司兼并。人家大公司就是不一样啊!

宿舍距离食堂几步之遥,每遇架火做饭炒菜,香味与焦油味争抢着从不太严实的门缝挤进,钻进我一直缺少补给的鼻子。这倒罢了,它们还染满衣物,以至于让人怀疑我有隔三岔五下馆子的钱。事实上,或因倒班时间关系,或因经济拮据,好多年里,很少去那里品尝传达气味给我的美味,我甚至不去窗口张望,食堂就成为距我较远的传说。

后来,我有幸谋到后勤机关一岗位,自然与食堂有许多脱不了的关系。

食堂是三年前在老领导的主张下开办的。公司生意红火,就像美目顾盼似的,吸引来的人也就多,会议、检查、交流、荣誉,各种名堂,各色人群。开办食堂,一则解决职工福利,二则给来客提供就餐便利。据我所见,来客中的一些人对食堂深感兴趣,若正好赶上中午吃饭,提议体验职工生活。他们或许是要检验食堂伙食的好坏,或许真是要就近随便解决肚子。不管怎么说,客人不能慢待,但大锅饭已经来不及再精心调理了,看着经理的脸色,公司部门负责人已经心领神会,赶紧吩咐下去,小车司机拉了会计,很快出去采购回些熟肉、黄瓜一类,经食堂的大师摆弄一番,就是几个不错的冷盘。我因为端茶倒水,这次有幸尾随他们进去,就对食堂有了些印象。

食堂分南北两边。北边两间大房各有分工,一间做伙房,支了大案,摆了大盆。长长的灶台上架了两口大锅,炒菜用的小锅放在一旁,压面机、和面机、冰柜等摆放在墙根处,显得很有些秩序。伙房再靠北,朝职工生活区开了间大门,那间大房里摆了十来张长条桌和长条椅,每当开饭,职工们除了交票打饭,便有了高分贝的吵闹声。饭毕,长条桌上留下许多汤汤水水和沾满油污的餐巾纸,当然也留下了不少关于饭菜质量的抱怨。南边隔了四间小房子,不像酒店包间那样豪华,桌椅不算高档,可餐具一应俱全。凉菜已经摆好,来客们必然按职位高低推让一番围着圆桌就座,仍然站着的,肯定是秘书一类的随从。等他们都坐好,我赶紧倒茶端水、摆放餐具。伙房里供应的是烩菜、花卷,又和同事一道,一碗一碗地端过来,小心地放桌上去,生怕洒出汤水,或者把大拇指伸进了碗里,惹他们不高兴。

“不错,不错。”来客赞叹——不知是指食堂环境,还是指饭菜味道。我也觉得不错,比家里的饭菜强多了。外面偷听的大师听见了,心里自然也十分愉快,很有成就感似的。

食堂有三位师傅,均胖乎乎的,一位脸色白里透红,容光焕发;一位憨态可掬,见人总是乐呵呵的;一位稍有严肃之相,因为他是组长。唯有管理食堂的刘师傅瘦削、高大。我与他稍熟悉后,开玩笑说,你们一样在食堂,你怎么这么欠肉呢?他说,自己一直牙不好,嚼不了好东西,命。一天晚上值班,老刘闲转似的到值班室,坐了一小会儿,抽了一根烟,说叫我去他们那里坐一会儿。跟了他过去,没有回他的房间,而是径直去了师傅们的宿舍。原来一切都准备好了,小桌子上,摆着已经调理好了的一小盆猪头肉和一盘黄瓜,旁边的炉子上还热了一瓶子酒。肉和酒一起对我挤眉弄眼,实在招架不住,就违犯值班规定,坐了下来。我敢肯定,盆儿里的肉被我吃下去了不少。期盼能有下次,但再没有。这次,只是偶尔罢了。但我略明白了大师傅们发胖的原因之一。

2

食堂的主体费用由公司补贴,平时,只是象征性地向用餐者收取饭票,一年里,办得红红火火,很合大家的心意。

若逢节日,则不一样。这时,食堂按人头免费开放,并且饭菜比日常要丰盛许多,便更加热闹,喜庆得跟过年似的。比如,五一、国庆,端午、中秋,一般都是大烩菜,元旦则是羊肉。烩菜听上去不太诱人,其实内容很是丰富。粉条、白菜、萝卜都事先炸熟了,就连豆腐也都是油炸了的。大肉是红烧的,丸子是鸡肉的。它们都装在大盆里,等待下锅。葱、姜、蒜切好了搁在大案上,调料们也挤在一起,摆放在灶台后面。光馒头就准备了几大蒸笼。正常上食堂吃饭的,平常都备有大碗,这次则换了容量更大些的小盆,如果一次吃不完,还可下顿热了吃。像我们不太上灶的,有人从家里带了饭盒,拿了大碗,我不一样,干脆备了食品袋,目的就是把美食带回家去,一家三口足矣。通常在中午,还没有到开饭或者下班时间,好多人就朝食堂走过,担心去得晚了,锅里只剩下些菜汤。我听见办公楼里传来有人敲打盒儿、盆儿的金属声时,也会扔下手中的活计,从容下楼。

一晃两年过去。

年后生产未启,会议先行,雷打不动。重点商讨生产经营大计,也有小幅度的人员调动。这次,实属意外,食堂也被提上议事范围。大致意思是说,开办食堂的确为职工解决了件实事,从另一个角度调动了大家的生产积极性,但目前的浪费不可忽视,像这样的情况,公司再不能继续补贴下去。哪怎么办呢?有人提出承包。

消息传出去,三位胖师傅和食堂管理率先找主管领导,那脸色已经告诉我,他们根本不是想承包食堂,而是十分坚决地要求去车间。他们都五十好几了,再混个一年半载也就退休了,“食堂也不好弄”。好几天里,再没有人提出承包食堂。眼看就要启动生产,食堂还冰锅冷灶的,职工们上班后到哪里去吃饭?主管领导愁了起来。这时,有两个青年申请要承包食堂,只是,提了个难度不大的条件:食堂的伙计得是自己的家人。领导已经看到了希望之火,当然不愿意再叫它熄灭,就一口答应了下来。这两个青年我熟,一个是我到后勤机关后新分配来的,一个是我原来那个小厂的同事。他俩有一个共同点,都长得瘦弱,都戴副眼镜。

两个食堂的器具,一些是公司新配的,一些是把旧器具按照价值和新旧程度划分的,锅台也都是新盘的。几天后,两个食堂先后开张了。那两天中午,我也先后怀揣了两张面值一样的钱币去祝贺。与我同过事的那位,以面食为主,家常的味道,低廉的价格,当然,因为是开张,少不了弄几个小配菜增色。那天,喜欢吃面的年龄偏大的职工们,排了长队买他的面条,都说口味不错,他和妻子便一脸春风,对小食堂充满自信。另一位,据说以前在饭馆做过大师的帮手,炒菜是他的特长。他也和妻子一起打理小食堂,不同的是,他的食堂里还代销啤酒、白酒和香烟。在他那里吃饭的都是年轻人,大家夸赞说老板有头脑,烟酒的利润高,公司的烟民多,这个保证能挣钱。夸得他们夫妻脸上开花,干劲百倍。

而后几个月的清晨,我站在办公楼微有晨曦的窗前,可见他们出入买菜回来的身影。

其间,尽管我不去食堂,但还是碰到过他们几次。好像是秋天,树叶开始脱落了。晚上照样去公司值班,刚到大门口,就碰见擅长炒菜的那位,他敞开着衣服,朝外走去。看他很热的样子,本想问他几句,可我还没有开口,他倒先说话了。他说期望我有空到他的小食堂坐坐,喝几杯小酒。从冲天的酒气里,我知道他喝多了。我问生意怎么样时,他口里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然后一摇一晃地走了。那位做面食的,没有打过照面,不过,却听说他的生意不怎么好,原因不是他的饭做得不好,而是他媳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跑出去跟着唱戏的“自乐班”吼秦腔,他一个人实在无力照料生意。

没有到年关停产放假时间,小食堂自己停了下来,引起了不少怨言。

食堂的工资按照岗位技能,比其他岗位低些。但还是有不少人愿意进去。年轻人没有想过,他们只想着如何拼命挣钱。但至少有两类人想进去。一个是车间女工,尽管她们不在重体力岗位上,可每天换两次工服、尚且需要梳洗,就觉得很是麻烦。一个是将近退休的老工人,食堂毕竟轻松,况且还可以吃独食——早起后能就着肉喝茶吃馍。食堂大师傅吃得好,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甚至有人夸张地说,食堂如果某天准备十斤肉,起码有二斤叫大师傅吃了。而这,绝对不是空穴来风。比如,我曾经随食堂管理吃的那顿,应该是其中一例。再比如,有人亲口告诉我他亲眼所见,说是一次节后,一位大师傅用塑料袋装了四个大饼和好大一包熟肉,出门回家时恰好与他撞了个满怀,双方猜疑、尴尬了好长时间。

谁去食堂帮工?一把手说,再考虑考虑吧。这一考虑,就过了年。过了年,老领导走了,新的又上任了。而又有一位食堂的大师傅退休了。

3

这段光阴里,生产时启时停。往往接到一个电话,正运转的设备就得停下来,有时只停一天两天,有时要停三五天甚至半个月。可食堂不能停,除了因停产放假回家的,还有一部分职工待命随时启动生产,待命的时间里,总得有个吃饭的地方吧。食堂吃饭的人少了,做饭的程序没有变,但强度毕竟下降。是该有人去帮灶,领导们一碰头,意见很快达成一致。

我依然很少光顾食堂。老婆因打工有时按时回不了家,孩子小,还得靠我这个当父亲的做饭、操心。如果因加班或者雨雪不能回去,我习惯了就着馒头喝杯茶。时光流转,公司时常停产,让人对未来前程心生沮丧,操心何去何从时,还真忘记了食堂的存在。被人提及,必然是食堂问题太多。比如,那位大师傅的退休申请,人家社保部门快要批下来了,加上他一个人抡大勺、端炒瓢,俩女的帮不上啥大忙,现在不像以前那样认真做饭了,职工意见很大。再比如,小王女士上班是十分准时的,但她到岗位后,要先吃饱喝足了才干活,耽误了不少时间,并且,她吃好喝好后骂人十分有力气,几乎顿顿开饭时骂人,把所有的人都骂了个遍。尤其让职工最为不满的是,她由着自己的性子给人家打饭,看着哪位顺眼了打得多一些,看着哪位不舒服,就打得少一些,即便是看上去满当当的一份饭,其中的汤汤水水占了主要容量。

主管领导觉得,当前生产经营形势严峻,人心不稳,而这食堂也关乎稳定大事。去和大领导碰头商议食堂之事,大领导对公司的未来心知肚明,但作为一个秘密,他不能明确表态,但意思明确:拖着吧,凑合着吧,年后再看情况。

时光一晃,又是一年。

年后,按照过去的习惯,设备未启,食堂先行。但生产再也没有启动。公司食堂后面绿化带里的草木发芽,蹿了尺把高,平时喜庆的它们,荒草一般烦人。不久,我们没有来得及再多看几眼老厂,从外地来的客商就收购了公司地面附着物财产。

外地客商带着一批拆除队员进驻公司,办公场所就是他们临时宿舍。他们也要吃喝,正准备选址搭灶时,突然发现这不是有现成的食堂吗?并且面积不小,家具一应俱全。

他们,便一片惊喜与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