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在朝霞峪村

朝霞之外，不再有值得怜悯的绽放了

梁上花瓣七朵，有被夕光穿透的羽翼

来往匆匆，都在这条布满尘埃的路上

我们需要沉默，事物才显现真实面目

四月初，梁上风吹草懵懂，云彩懒得

向四面八方漂移，像白发老人的马扎

不急于趁天黑折叠，不急于望村外

我们说起的山川，不过是饱满而恍惚

的词语，不过是三尺土炕，一碗清水

一树洁白的杏花，从春到秋，只隔着

一场缠绵而多情的雨水，隔着旧山水

老楸树上的红布条，如果有不大的风

就会独自祈祷，就像我早年说过的话

赞美吗？像李白那样渴望内心的江河

看看吧，飞翔在朝霞峪花丛中的蜜蜂

怎样把那冷暖之间的甜和苦一眼看穿

苏园杏花开

开在苏园的杏花，没有戒备

花瓣随风摇曳，也不用自卫

壁柜的老漆，木纹里风雨安歇

给灰蒙蒙的塬上开，如果

南墙跟尚有冰雪未化，不急

就开给乡下冷清的街巷看

一颗心已经打开，就不打算

收拢，贴着土墙，顺着燕声

似春光留白，不远不近的相守

许多人离开这里，墙里的杏花

守着自己的绚烂，探望不重要了

保持内心的孤傲，带着伤绽放

布谷声声时，我看见的苏园

种瓜点豆，一派耕田的新气象

溪水围拢青菜，是儿女绕膝而戏

高山上的油菜花

只有黑水圪妥，才有资格怀抱

如此奢侈的黄金，敢于放弃老屋

和干涸的水窖。风中相拥的油菜花

借隔世的姻缘彼此表达着好感

石头垒砌的田埂，似秋天的幕布

荡漾的绚烂才因此不想着远走他乡

事物的内心有多少雨水和阳光

一再被孤独抽出，披挂的嫁妆

而来时的路已让给彩色的蝴蝶

让她们多呆一些时日，瞧一瞧

世上的绚烂怎样领取恩惠

就让她们的美，约等于人间的爱

白云在上，鹰的故乡敲锣打鼓

我看见油菜花使劲堆黄金

这样的跪拜我见得太多了，噢

秋风吹得人心凉，山坡跟着惊慌

野棉花

秋风中打开自己，由内而外的白

白茫茫的，让一条山沟空旷起来

它们簇拥着，和散落的羊群一样

并不担心如此敞开，会弄丢自己

有的贴近峭壁，眼看就要接近白云了

疯长的一株，因为高过沙棘林

有探望的好心情，也有清瘦的孤寂

山风鼓荡，一丛野棉花起伏于山顶

犹如众草之王，赢得从未有过的自信

更多的野棉花夹杂在灌木丛中

与圪针为邻，呈团状集体伏向大地

用内心的清白换取卑微的生存

突然想到早年，也是这样的山谷

旱象无边，山路崎岖，我一心赶路

现在想来，野棉花那时应该开了

在灵空山

在早年，我愿做穷人家的孩子，

守几棵古松，凿一汪泉水，

担水，劈柴，把羊群赶往山坡。

扫屋顶薄雪，也扫庭院落叶，

摘枯树上的蘑菇，送晚霞回家，

阳光干爽时，晾晒新挖的草药。

读一本植物志，给山花修族谱，

鸟鸣不用太稠，清风不问去处，

山路幽深陡峭，教我学会低头。

现在我不这样想了，在灵空山，

我不以为站在山岗就离云朵近了，

跨入圣寿寺宝殿，心真的就空了。

在沁源

落叶抖出纹理，随沁水流去，

河水微凉，穿过村落和树林。

我走在你的身边，用一小段人生。

岁月以荒凉逼近，我注目的河水，

收起喧嚣，把一根树枝拖进夕光。

两岸肃穆已久，卑微者不是思想者。

鸟雀有短暂的飞越，暗藏兵器，

一定来自虚无，被密林收起。

村落安静，茅草在瓦楞里摇动。

我知道，落叶之后，大雪降临。

世上从天而降的事物多有悬空之心。

闪亮的动，加上向善的静。

而峭岩之下的沁水源头，

慌乱中，依然会亮出一汪好水，

带着清凉的内心，顺流而下。

登牛角鞍

秋风过后，牛角鞍上落满松针。

它们告别了锋芒，

找到了短暂的疲倦。

秋风撕扯白云。天空尽是白云

的碎布条。

有一片云，可能经历了更凌厉的风吹，

像卷曲的锯齿。

草甸都黄了，山岗要换秋装。

一人高的草集体伏向泥土，

低首，失声，像刚做了羞愧之事。

蓝天是一扇窗户，朝牛角鞍打开。

张开双臂摆拍的少年，

内心一定有过飞翔的梦想。

阳光亮如银针。狐狸穿行林间，

它肥硕的尾巴，擦拭松针。

如果不停下来，它会比我早到达山顶。

已是正午，崖壁上探出红叶，

一片挨着另一片，像一团火点燃

另一团火。

泯灭加上新的泯灭。

在牛角鞍上，

我带着敬畏、愧疚和俗念。

我看到万物往来，就在冷暖之间。

我接纳天地奢华放下来的苦楚。

这一加一减的中年啊，

因眼前的高远和壮阔泪流满面。

海潮禅寺

该守住的都守住了。

悬崖陡峭的心。海水深处的蓝。

云杉披挂的薄霜。山雀侧身绕

过香火时，

留在瓦楞上空的弧线。

仿佛三十年前的那个黄昏，

我一个人坐在温暖的石阶上，

看着夕光打在斑驳的窗棂，

红漆小门一闪一闪的铜锁。

涧水微凉，山风恍惚。

来时的路隐入空茫的峰峦。

我看见公路上拉庄稼的马车过后，

粮食饱满的气息在尘埃中散开。

乌兰布统草原

羊场的栅栏，倾斜的电杆，

童话里的蒙古包，静静的沙棘丛，

一动不动的马群……

大雪之上的事物让我敬重。

在克什克腾草原的冬天，

寒冷逼它们向内心索取火焰。

只有马鬃被冷风吹来吹去。

马背上的积雪，一闪一闪的，

就像它身体里渗出的盐巴。

这辽阔的草原，这苍茫的大雪，

不会让你觉得什么也没有。

就在狭长的桦木沟，

一行脚印由近而远，

越来越模糊，像记忆。

在落日下

瓦片，老屋，冬日的山榆，

积冰的河面，泛着落日光辉。

这些被时光寄存的古物，

尚留在山水之间，供我辨认。

不敢随意走近一条老巷，

不敢打开一扇褪色的柴门。

我害怕一抬头就看见，

神龛上厚厚的尘埃……

经幡飘摇，又一位老人过世。

风吹旷野，吹干太多的泪水。

寂寞山村，只剩下眼角的湿润，

那一小片被反复浸润的相思。

唯有青涩的炊烟一再升起，

仿佛来自多年前的某个黄昏：

落日，马车，归来的羊群，

饲草的气息弥漫整个街道。

天门关

行至山顶，才看见红叶落沟坡。

昨夜明月高悬，今晨大风上路。

路边的小黄花，刚刚送走露水。

天门关上，蓝天把白云洗劫一空。

秋叶唤醒冷雨，巩固它的寂寞。

我面朝一片薄田，看遍万古阡陌。

榛林深处，镰刀不再收回光芒，

而残雪一再告知早年的身世。

鹰的祭品，置放在青石板上。

向内心跪拜，看众草擦拭锯齿。

该敬仰的山峦，给予连绵的爱，

我认可的事物，清晰皆是缺陷。

这遥远的镜像里，红叶落满山，

秋色斑斓，什么还花红柳绿？

深处的事物欠缺地留在世上。

在黑水圪妥

山野斑斓，油菜花一直开至峰顶

高山的怀抱，簸箕里拥挤着铃铛

八月饮马，山涧溪水哗哗作响

蝉鸣，山丹花，披星戴月的劳作

小如马灯的童年，月光之下奔跑

高原上的黑水圪妥，天空蔚蓝

大雁盘旋，房屋宁静得像古人

时光碾压的苦，绽放代替沉默

像一幅失真的图片。我和你们

如风中的花香，迷失在回家途中

似有似无的记忆，在蒲公英的背面

哭泣或者悲伤，随意而单薄的命

止于蓝花布的寂寞

纯棉缝补的日子需要镂空，

需要动用来到身边的闪电，

催开土里的白浆，需要以草复命。

采石灰于暮春，种豌豆于芒种。

当采矿遇见种植，流水做媒。

比棉线更粗糙的手，去刻板，

青筋凸起去刮浆。在飘香的染房，

铁锅开花之时，豆香忍住沸腾。

从花草到鸟兽，从风景到仕女。

一路走来，风尘已告别酒肆。

蜡染过后，蓝花布在晒场上

随风舞动。古镇阳光充足，

蓝花布闪闪发亮，这气息，

让草木张狂，让山川执迷。

好像那些旧时光又回到身边。

心中还得装满山水和雾霭，

保留万物与生俱来的神性。

唢呐吹响之前，灯笼高挂，

街道上寒风追逐着寒风，

炮屑从村东头刮到村西头。

仿佛幸福止于一条蓝花布，

寂寞的石灰，豆香里的花朵。

浆水浩瀚，擦拭植物的锈迹，

刻板上的花朵，以白为美。

铁锅微凉，依附就不会凋谢。

作者简介

雷霆，当代诗人。20世纪80年代开始诗歌写作。参加《诗刊》社第12届“青春诗会”。先后在各大文学期刊发表诗歌、散文诗多首（篇），出版诗集《雷霆诗歌》《大地歌谣》《官道梁诗篇》《我的官道梁》等。作品入选十几种选集，并获得“新诗百年·我最喜欢的田园诗人””“郭沫若诗歌奖”“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首届刘章诗歌奖”等奖项。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山西省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