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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一个夜晚

来源:《湖南文学》2018年第4期 | 安 庆  2018年04月11日08:33

安庆,本名司玉亮。中国作协会员,河南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学员。小说多次被各类选刊选载,入选多种选本;获第三届河南省文学奖、第二届杜甫文学奖、万松浦文学奖等。

前年。对,前年的小冬天,确切说是前年的今天,今天的夜晚,我从旗城往老家赶,早已没有了班车,我去东站打出租,那种拼车的出租。这个城市的东站常常是临时回到县城或回到老家者租车的地方。那些走夜路的出租司机站在自己的小车旁看着过往的行人,搜猎一样,喊着要去的方向,或几步走到你的跟前殷勤地邀揽。我多次坐过这样的车,差不多都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村庄。今夜也是,明天要和族里的人去赶一个亲戚家的婚礼。几年里我每次回家都这样匆匆,回家已经成为一种奢侈,这让我对村庄有一种亏欠。

揽车的司机并不算多,和出租车形成正比的是坐车的客人更少。夜色里,小北风嗖嗖地刮过地面,干燥的法桐树枝在风中飒动。我坐上了一辆车,以我以往搭车的经验我没有挑拣和过多的犹豫,你如果站着,会有更多的司机过来招徕,像红灯区里看见男人的小姐,让你尴尬。我选择的那个司机他刚扔掉了一支烟,站在车门口,看着我,并没有过分的举动,但他车尾的一句话打动了我:今天,我送你回家。我毫不犹豫选择了这辆车,车好像是红色的,夜色里颜色有点异样。

我坐在车上,等待着司机去寻找另外的乘客、和我一样在夜里坐车的人。我理解司机,做这样的生意也不容易,除非我包车。窗外,是这个城市越来越浓的夜色,闪烁的灯火,夜色更加撩人,只是也愈加地寒冷。作为这个城市的新居者或异乡人,我更喜欢在夜色里离开城市。我看了几条微信,又无聊地关上,看见司机站在马路边,又重新点燃一支烟。这个司机有点内敛或者低调,他揽客的声音不大,不太主动。

又有两辆车拉着客人走了,一时只剩下我乘坐的这一辆车,司机打开车门,递一支烟给我,我能看出他有点歉疚。我理解他,怕我着急,我接过烟,又朝车尾看看,那句话在车内看不到。他劝慰我,哥,再稍等等,哪怕再有一个人,我们就走。不然,裹不住,现在的油和气都贵。

终于,有一个人朝车走来。

那个人抱着一个包,手里还拿着一个袋子,小心翼翼,弯着腰,犹豫了一下,朝车里瞅。我赶忙和他打招呼。司机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脚步咚咚响,地像空着的地板,叫着,大哥,你,要坐车吗?那个人点点头,说,我,到五四农场。

五四农场?

五四农场!

是到文城的五四农场吗?

是,五四农场。

呐,那里很远。司机的意思要有比较高的收费。

师傅,我每年都去的,每年,有时候比这个时间早,今天,路上耽误了,影响了路程。

一百五,司机吐出一个价格。

不行,师傅,一百,一百我就坐,坐你的车。他说着话看看周围,又有两辆车徐徐地停在了路旁。那个人说,我每年都坐我知道的,行不行,你说,不行我再等等。他说着,转身看着旁边的车。司机看看天,夜幕中的灯亮着,橙色,黄色,米黄色,粉红色,他再看看拿包的人,没说话,一只手拉开了车门。

五四农场,我知道它是一个很远的地方,在我们县东的老塘镇,属于县里的国营农场,正科级单位,一位劳模低落时曾经在那里工作,在他后来被宣传的过程中农场成为他的闪光点之一。我路过过那儿,看到过农场的土地和大片的林地,路边的鱼塘,不知道现在的农场是什么样子。那个去农场的人上车后一个人坐在后边,搂着包,手里的袋子放在身边,不说话,我看着他的装束有些好奇。

快出市区时,车拐到了加油站。司机说,等几分钟,路远。我们都从车上下来,这是加油或加气站的规定。我在加油站的灯光下,看着和我同坐一车要去农场的这个人,他个子不高,脸上透着一股憨厚,那个包在下车时他随身抱在胸前,他的头发有些乱,口音像省南的人。我想像着他去农场干什么,这时候要赶到农场,在农场打工吗?可已经半个冬天了;也许去赶亲戚,他从什么地方来,赶到了这个时候。好像他在搭车时说过,以前是从县城里打车,这一次在路上耽搁了。加油或者加气很快就结束了,车继续前行。司机看我一眼,说,其实从这条路直接到农场更近,不过要先送你。我听出来司机是打探我的话,用另一种方式和我商量。或许是出于对那个去农场人的好奇,我忽然就答应了,师傅,我和你做个伴吧,先送这个兄弟。

司机向我投来感激地一瞥。

出租车穿过漫长而空旷的乡村道路,我在想着怎样打开这个同是夜行者的话闸,太沉闷了,不然,我陪他和司机来这个小镇,就没有收获。我终于憋不住,在走出旗城,我们在一个小树林边撒过尿后,我和他坐在了后排,这样打开一个人的话闸更加接近。

兄弟,去农场,怎么这时候去农场?我主动和他搭讪。

嗯。

那个去农场的人只是抱着包,那个包笨重而且老气,手提的地方似乎还有些掉皮,可能由于长途的奔波,他显得有些困乏,有些麻木。他只嗯了一声,这更激起我的好奇。我侧过脸看他身子倚在靠背上,出租车驶出市区,在朝着他要去的地方飞驶,夜色洒进车厢,不时有对开的灯光打进玻璃,听见轮胎辗在地面上咕噜咕噜的回声,像从远方的天空压过来的低沉的雷声。我越发的好奇,越发地感到他身上会有故事,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夜晚奔赴遥远的一个农场,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兄弟,这么晚赶到农场,是要去办什么急事,找什么人吗?我在想,要不,是去找包工头、讨债,从他的身上能看出他在外打工的风尘。

嗯,不。这一次他又多说了一个字。

我乘胜追击,说说话吧,兄弟,还有很远呢。我看见司机偶然间朝后瞥我一眼,我知道,寂寞的路上司机也想找个人聊天,不然单调的行程会更寂寞。我做过运输,了解路程上的孤独,况且,今晚走在单调的路上,目的地是一个乡村的农场。

他终于说了,今天,是孩子的生日!

他的话有点艮,是那种有辨别度的省南口音,有几分沉重。

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在农场吗?我打量他,这个汉子大约有五十岁上下,或者他女儿嫁到了农场。不,我去给孩子过生日,过一个生日。今天是她的生日,今年她,她二十岁了。二十岁的生日?从迢迢的几百里之外就为了给孩子来过一个生日,我更加好奇,司机不知什么时候把车速放慢了,也可能是因为驶上乡村的道路,路况变得不好。

二十岁了,可我没见过孩子!

我更加疑惑。

今年是来为她做的第五个生日。他又补了一句。

也就是说他从南部,省南的一个地方,连续五年来这里,是为了给他的孩子过一个生日,一个没有见过的孩子,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更加疑惑。记得他上车时说过,每年都会坐车过来再打车过去,从旗城或从我们的那个县城。

哪,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急切,司机把车开得更慢。

他低下头,手握在一起,抱在怀里的包贴在他的胸前,说,二十年前,我们的孩子送了人。送人?他仰了仰头,呼出一口气,对,那一年我们是超生游击队,就像宋丹丹演的那个小品,到处跑,那一年的冬天,就是这个季节,我们的那个女孩降生了,就在今天要去的农场。她的上边已经有两个女孩,我们,我们想要一个男孩,如果带着这个孩子回去,我们会被罚得很重,出来之前,我们家的门窗已经被计生办摘去,一台黑白电视也被抱走,猪圈里的猪被他们卖了,顶了罚款。我明白他的话,我们的村庄里就有很多这样的事例,我们对门那家就曾这样,好好的房子被撬走门窗,大门拉到了乡里,他们的哑巴哥哥被抓走,当作人质锁在乡里的一个小屋里,哑巴天天呜啊呜啊地干喊,后来哑巴的弟媳做了引产哑巴才被放了。还有,我的一个表姐在半夜里被抓走,已经六个多月的身孕直接送到医院引掉……

他在回忆:那一年这时候,孩子生下来,我们一直犹豫,犹豫着就这样算了,我们回家,这样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最后还是迷了心窍,我们在那个晚上把孩子放在了路边……他停下来,说不下去了。车要停下了,已经很少再碰到相错而过的车辆,夜越来越深,乡村的路上很静。就是二十年前的今天……他呜咽了,鼻音很重,有点小抽泣,一个男人,从几百里之外赶过来的男人。

他说,今天是孩子的二十岁生日,从孩子十五岁生日那天,我们突然想找找孩子,那年之后我每年都来当年送孩子的地方给孩子过一个生日……我这才注意到他拿着的袋子里是一个包装的生日蛋糕。

我每年都赶过来,每年十月二十六前,老婆就会催我,和我一起为孩子订好生日蛋糕,我从家里赶过来,几百里地,隔一条黄河,每次车过黄河我就仿佛看到了女儿,想象着今夜会不会看到一个和我来见面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们当年丢在路边的女儿,我每次除了蛋糕,也会点生日蜡烛,在丢弃孩子的小树林旁边,不远处就是那个农场。在他的叙述里,我的眼前是一片小树林,小树林在夜空下摇曳。

就这样来为孩子过一次生日?

是,也算对自己的一个说法。

从十五岁开始?

对,从五年前,五年前我五十岁生日那天,孩子们竟然张罗着给我过生日,给我点蜡烛,买蛋糕。那天,我和老婆突然想起这个丢在路边的孩子,我和老婆来这片寻找,找几个月没有结果,我们商量着给孩子过一个生日,选择在十月二十六日的夜晚……

他沉默了,像在回忆二十年前的事情,一个小包裹,襁褓里的孩子,黑夜中的小树林,小树林旁边一个十字路口,一个孩子微弱的哭声,冻僵的小手……五年了,每年,孩子的父亲带着母亲的委托、忏悔,几百里赶过来,就是为二十年前的孩子过一个生日。

车在乡间路上行驶,路两边是黑黢黢的麦苗,冬夜的风似乎大了,车灯照射下看见吹在路上的树叶,干草,掀起的虚土,冬天的路面干燥,轮胎的声音更大。我想象着那个小树林,他每年都在小树林旁边点起的蜡烛,然后把蛋糕挂在一棵路边的树上,和蛋糕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封信,写给女儿,也写给能看到的人,女儿的信息。

司机说,快到了。

他直了直腰,朝窗外看,窗外还是黑黢黢的,前后的村庄隐隐约约透出灯光。要这样一直过来吗?他没有说话,手抓住了身边的蛋糕袋子。

车又转到另一条路上,出租司机都是经身百战,那里都可能去过。前方就是农场了,所谓的农场差不多已经是一片村庄,村庄四周是农场的土地。那些土地应该早已经被承包了,先看见了一个大院子,穿过去,看见了一片小树林。

到了。司机说。

那个人往外看看,推开门,先探出身子。司机就是这时候追了一句,还走吗?要不要等你?

他犹豫了一下,把包搂到怀里,手紧紧地拿着另一个袋子,看我一眼,说,不用了,我步行到老塘镇去,明天从镇里搭车。

司机看我一眼,像在征求我的意见,对那个人说,要不,我们等你,我再拉你回去,不收你回程的钱。那个人这才好像想起该付钱了,赶忙去兜里掏,袋子发出轻微的声响,路面上的风吹着,我也在同时向司机亮出了一张红钱,说,这位大哥的钱我出了。

司机说,你愿意等吗?

我点点头。

可那个人拒绝了,说,我今夜赶到老塘镇,你们走吧。

我们看着他朝小树林走去,他拿着包,身影在夜色里更加模糊更加渺小,夜已经算深了,尤其一个乡村的夜晚,走在夜色里的他显得孤单。他没有回头,小树林把他遮住了,夜色里是无边的黑暗和黑暗里的旷野。风一阵阵刮起又弱下去,天上的星光在俯瞰世上的一切,包括今晚的我们,今晚的小树林,他为女儿做的生日。我担心他在风中点燃蜡烛会有困难,打火机会被一绺绺的夜风吹灭,他带的火机应该没问题吧。

往回走,送我有两条路,一条是再回到县城,还有一条捷径,从农场往北跨过尚乐镇,司机选择走尚乐镇。走了一段路,司机说,那个人该到老塘镇了吧?窗外是愈深的夜幕,我说,不知道他在小树林会待多久。那天晚上我在村口就下了车,下车前把一盒烟留给了司机,回程的路上就他一个人了,走夜路也不容易。

去年。去年的冬天,我又碰到过那个司机。

还是一个夜晚,我又去东站打车,这可能和我的生活状态和老家的亲人常临时招我回家有关。当我肩着斜包走向那几辆出租车时,我看见一个人在向我招手,而且在喊,大哥,大哥,这儿……另几个出租车司机也朝我蜂拥而至,指着泊在路边的车,说马上就走,车上已经有人在等,就差你一个了。可当我看清招手的司机时,我抛开了他们,我认出来,那个朝我招手的正是我们去年去农场的那个司机,那辆车号我也记得,同时我瞥见了他车后的“今天我送你回家”,那几个字格外清晰,也更加暖心。我在霓虹升起的夜色里快步走向他的车,我看见他车上空无一人,我想到了等,可能要在车上熬过的时间。就是这时候我脑子里掠过了去年在车上等到的那个人的情景,他搂在怀里的包,放在手边的蛋糕,以及后来的农场和小树林。当我坐上车,司机好像不再等待了,他做好了起步的准备,大哥,今天是农历的多少?我想了想,我说农历十一月初八。他说,那个时间已经过了。哪个时间?十月二十六日。对,那正是我在这里坐车,去农场的那天。司机扭过头,大哥,我一直忘不了去年和你一起坐车的那个人,你若不急,我们去一趟农场,去一趟小树林如何?他诚恳地看着我,可那个日子已经过了,我们见不到那个人。司机说我们去周围转转,今天我不拉人了,你的也免,难得今天又碰到你。

就是那天夜里我们见到一个老人,农场东大门看门的老人。那间他住的小房子里同时开着小店,搁着一溜的小货架,货架上摆着日常的生活用品。停下车,我和司机走进了小树林,树林里大都是杨树、柳树,冬天,积攒了很厚的落叶,脚下软软的。我们走出小树林,看见距离几百米处的农场的院子,那个农场的东大门离这个小树林最近。我们决定去那个大门口走走,看能不能打听到关于那个人的消息。农场很静,从大门口往里是一条很宽的路,整个院子里是几十座房子,房子里的灯光参差地亮着。司机推开了小店的门,一个老人随着开门声从一张藤椅上欠起,一台小电视里正放一出戏。司机买了一盒烟,和老人的聊天很自然地开始了,我们说到了那个人,司机说,师傅,我们就是好奇,去年是我们从旗城送他的,心里一直搁不下,今天我们从这儿路过,看见这个地方就想到了他,那个人,今年来过吗?

冬天的夜晚很静,嗖嗖的小风顺着门缝刮进来,老人示意我们把门关上。我们到底打开了老人的话闸,也许冬天的夜晚更易于打开一个人的交流。老人先让我们看他放在一个角落里的盒子,那是几个精致的蛋糕盒,每个盒子上印着:生日快乐。我们数了数,一共是六个,老人向我们说着小树林,小树林的历史,小树林的一切,小树林和农场的关系,小树林的鸟群,小树林里的蝴蝶,雨季里的蜻蜓,冬天的麻雀。老人的话一层一层的,在冬天的夜晚慢慢地剥开,他的嘴里徐徐地冒着哈气。老人说,那个父亲第一年挂在树上的蛋糕实际上是让鸟儿啄食了,他捡回来的是一个空盒子,之后每年的这一天晚上,他都会拿回一盒蛋糕或蛋糕的盒子。没有人来认领蛋糕,这个地方不止一个孩子是送人是被人抱走的,甚至有几家是先把自己的孩子送出去,又抱了别人的孩子回家,好像那样才心里平衡了。

老人把那些蛋糕盒子又收起来。

老人说到那个夜晚,那个人的哭。

哭什么?司机有些迫不及待。

他收到了一封信。老人说他听到了哭声,后来知道他收到一封信,那封信告诉他,他当年遗弃在路边的女孩其实早已夭折了,看他年年来找,来为孩子过生日,才不忍心地告诉他。老人说,我是在哭声里走近他的,我说,别找孩子了,也许这是真的,那么大的孩子,不好养,当年这样的事太多了,就是那样的一个时候,一个年代,赶上了,也不是你们一家,冻死在路边的孩子多了,你不用太伤心。

我们都沉默了,我说,那封信是谁写的你知道吗?

老人摇摇头。

他,还会来吗?

老人停了停,难说。那封信其实是劝他死心的,大老远的跑这儿不容易。

那你放着那盒子有用吗?我指指他重新搁置在墙角的蛋糕盒子。

他不说话。

我们又去了镇上,老塘镇,找到了那家旅馆,我问司机,上去吗?他只是停下车,久久地站着,我和他一样仰起头望着空廖的小镇旅馆,这样冬天的夜晚不知道有没有客人,况且这个小镇没有多少的繁华,此刻已经静街。司机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和他一起燃着了。司机使劲地吸几口,又望着旅馆,忽然说,哥,我也是个遗弃的孩子,是一个养子。

我吃惊地看着他。

我只知道我的养父养母,他们说,当年抱我,也是在一个马路边,我在一个襁褓里,不过,是在城郊的一座桥头,我的哭声特别厉害,他们已经走过去了,我尖利的哭声像在招他们回来,他们被我的哭声感动,抱了我,把我养大。

还有什么人吗?家里?

有,一个哥哥。

你找过你的亲生父母吗?

他摇摇头,望着旅馆。我知道他也许希望在某个旅馆里住着来寻找过他的父亲、母亲。他说,哥,那些蛋糕箱让我想哭,真希望他们父女有一天能够团聚。

我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他说,我去过那个桥头,打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止一次地去过,听到孩子的哭声,我会想起那里。

我想抱住他。

旅馆的广告灯箱在风中晃动。

今年。我竟然又来了这个地方

雪慢慢地小了。我是带着一种好奇,一种祈望又来到农场的。出门前,黄昏的天空飘起了雪花,还去吗?朋友问我,我是从老家和一个朋友一起过来的。去!我仰起头,看雪花在半空中罗织,雪下下停停,这样的雪不影响路途,但如果下大了,回去时难说。我想过了,如果能走到老塘镇,我们就在那家旅馆住上一个夜晚。

朋友听我说过那个故事,一路上他问了几次,这样的天他会来吗?我们先去了老人的小店,老人认出我来,说,你是想看看他到底还来不来吗?我点点头。那个司机呢?我说,不知道,我没约他。他不来吗?不知道,也许会来,不过,这雪天……我想问,那封信你能知道是谁写的吗?或者问,那封信是不是你写的?你看他那样痛苦,你想劝阻……可我忍住,我不想猜透一个谜底,或许没有谜底,我想抱一份希望,一份祈望,这个世界有一份祈望也是一种企盼,一种温暖,一种寄托。我望着天,我想着今晚如果回不去就住到那个旅馆,往东走,几里之外,那个空廖的旅馆可能曾经住过一个忏悔的父亲。我想从旅馆的老板那里听到他的故事,听到更多的故事,旅馆本身就是很多故事的来源。我相信我一定会有收获,那个旅馆一定要去一次。

我和老人耐心地等待着,那个出租车司机或许在等待那个人再打上他的车,他会记住每年冬天的十月二十六日,他在这样的天气里也许更有所期待……

我不时地看着表,听见时针哒哒的响声,墙上爬动着一个壁虎,时针走动中它按时针的节奏往前爬,会有一个跳动,它好像还回头瞧了我们一眼。灯光在墙头有些朦胧,有些阴暗,指针响得很脆,挂钟上落了厚厚的灰尘,外边的雪时而小时而密,我们都在等着。我们后来上到了老人的房子上,在房子上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小树林,看到走在雪地上的人和动物,这个世界朦胧而又清晰,风在小树林的尖上滑动,鸟都藏了起来。我想起老人讲述的小树林的历史,小树林的鸟群、鸟种,小树林里的蝴蝶,雨季里的蜻蜓,冬天的麻雀,和一种黑色的楝鸟,他收过的鸟已啄食的蛋糕……我想起我和出租车司机去年在小镇的旅馆前,转眼又是一年,一年的十月二十六,那封信是否真实?我经历的故事是否真实?那个司机是否真实……

我们在房顶上望着小树林,雪天的农场很静,小树林很静,世界很静。

车,一辆车——

朋友惊喜地喊起来,我们果然看见了一辆车,在白色的雪和更黑的夜幕里行驶,我把头上的湿雪狠狠地抓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