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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色

来源:《朔方》2018年第4期 | 马金莲  2018年04月10日08:49

作者简介 马金莲,女,回族,“80后”,宁夏西吉人。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在《朔方》《回族文学》《作品》《天涯》《十月》《花城》《北京文学》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转载,并入选各种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绣鸳鸯》《难肠》、长篇小说《马兰花开》《数星星的孩子》等。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小说选刊》奖、《民族文学》奖、《朔方》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郁达夫小说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固原市作家协会主席。

双膝落地,和瓷砖地面缓缓接触,这一刻,我在努力回想,距离我上次踏进这座四合院的门槛,中间过去了多长时间。

妈——马兰喊。

马兰的声音有点假。至少,和进门前跟我商量的时候不一样,那种激动、感慨,全没了,藏起来了。眼前的她完全是一个孝顺、懂事又贴心的乖女儿。她仰起脸,注视着高处的张桂香。我看不到她的脸,看不到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侧面。侧影自然楚楚动人。炫白的小圆帽,戴在高高盘在脑后的发髻上,耳鬓边露出的发丝乌黑油亮,发丝下的耳朵小巧玲珑,宛如白玉雕刻的一朵雪白的莲花镶嵌在那里。脖子细而长,肌肤细腻白嫩。出嫁并且怀孕生育后,这个原本就长相俊俏惹眼的姑娘,出落成了一个圆润饱满的媳妇。

这排东房是新盖的,地上的瓷砖泛出洁白的冷光。地面很凉,冰凉像细密而快速流动的水,从我双膝跪下去开始,水流就从四面八方向我聚拢,很快包围了脚和小腿,接着又沿身体逆流而上。我的下半身正在感受着一种细碎的冰冷。

妈你知道我们来一趟不容易,我姐她,坐了两个钟头的班车哩,她那个腰,坐班车受罪得很。马兰说,撒娇的口吻里含着一丝哀求。

我抬起的目光只看马兰的侧影,我知道只要再抬高五公分,就能看到张桂香的脸。但是我不抬,缓缓垂下头,收回目光,盯着眼前的地面看。眼下的时间需要这样熬过去,只有熬过去,才算是迈过了一道坎儿,这一点来之前我就已经了然于心,所以不急,我气定神闲地等待就是。马兰给我打包票说都包在她身上,她和张桂香磨,软磨硬泡,她就不信张桂香的心不是肉长的。马兰是张桂香宠爱的女儿,既然她有信心,我只管配合就是,所以我们合谋上演了眼前这登门谢罪、跪地恳求的一幕戏。

马兰既担任导演,又亲自赤膊上阵扮演重要角色。但是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今天的主角不是她,也不是我,是坐在王家炕头的张桂香。

地上摆着一双拖鞋,是张桂香的。我能确定。是一双淡红色的棉布拖鞋。

他对我,是真心好。我想起三年前的那场争吵中,张桂香还击我的这句话。寥寥数语,但是,像一击闷掌,不偏不斜拍中了我的心脏,深深地伤害了我。没有流血,不见外伤,但这样的内伤,却才更加伤人。我认为同时被伤害的,还有马兰,还有早亡的二妹,还有送人的四妹,当然,还有远在异乡的马忠长。当时我号啕大哭。一种被刀刃割裂断开的疼痛在心头冲撞。也是在那一刻,我下了决心,这辈子我不会活着踏进这个家的门槛,哪怕是半步。

拖鞋不是八九块钱一双的劣质便宜货,是比较精致的那种,鞋面上有镂空的花朵形状,鞋底松软轻便。一看就是专门从大超市里精心挑选回来的。张桂香是个不讲究生活细节的女人,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是大大咧咧,尤其她使用的东西,被褥衣服、鞋袜帽子、化妆品、小饰品,从来不知道讲究,那么这双鞋,是王福全买给她的?

没看出来啊,看着木讷呆板的一个人,还懂得来这一手。我在心里冷笑。

冰凉渗骨。下半身好像坐在一摊冷水里。窗外是盛夏。今年夏天要比往年热,老人们议论说这些年就没有这么热过。可这屋子里,却像冰窖一样。是因为房子东西朝向采光不足,还是新盖的还没有彻底干透的缘故,或者是房屋的构造本身就有冬暖夏凉的功能?

空气里飘浮着浓烈的卫生香味,是张桂香喜欢的丹花牌卫生香。但是遮盖不住新房子特有的潮味儿,这气味湿重冰凉。透过香味和潮味,一股淡淡的花香在空气里荡漾。我悄然歪头,侧目打量,后墙上开着两扇大窗户,玻璃巨大,洁净明亮,玻璃后面是明媚的蓝天,蓝天下是大团的果树。树枝贴着玻璃把大片绿阴投在窗户上。树是梨树,团团翠绿的叶丛间挂满果子。花香来自前窗。院子里红色空心砖堆砌的花形矮墙围出一个长方形大花园。花园里种满了花。刚才进门时,我匆匆扫过两眼,花正开得热闹,大团大团的红黄紫压满枝头。

肯定是王福全打理操持的结果。仅从这一点上看,王福全就把马忠长比下去了。看来张桂香的话不是自我安慰,也不全是自欺欺人,王福全这个男人,确实比马忠长强啊。就算我不愿意承认,可眼见为实,事实摆在眼前,我还能违心地说人家不好?我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我知道妈你也不容易,你拉扯我们姊妹,一把屎一把尿不说,你还供养我们念书,姐姐能考上美院,我能念师范,都是你一年四季站在街头卖果子挣的血汗钱啊……马兰本来平静的声调,到后来陡然打了个弯儿。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她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不说了,从兜里摸出一片纸巾擦起了眼泪。

她真的落泪了吗?

这泪也来得太容易了吧。

我冷笑。但是,心却是酸酸的,好像被人塞进了一把刚拔下的毛刺,静如止水的心浑浊了,泛起一圈涟漪,苦苦的,涩涩的。

我怕自己一开始就在心里撑起来的那个架子,就这样开始动摇,甚而散架倒塌。不,不能受影响,不能倒,真倒了,散了,我就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要求张桂香跟我走了,我这一趟就白跑了,王福全家这个门槛,我算是白登了;这张脸,也白舍了。

就算张桂香不容易,供养我们念书那十来年确实不容易,艰难到了咬牙硬撑的地步,她确实吃尽了苦头,可现在不都过来了吗?马忠长已经这样了,难道她还和他苦苦计较,还放不下那些陈旧的恩怨?不都过去了吗?不都已经成为记忆里的过往了吗?

我浸泡在冰冷当中,下半身一片冰凉。上半身,尤其内心,在激烈地跳荡、冲撞、斗争、撕扯、纠结。张桂香她放不下,那么我放下了吗?是啊,我放下了吗?

我承认,我没放下,放不下,根本难以放下。如果放下了,我和马兰去看马忠长就是了,大伯为马忠长花费的医药费我们姊妹分担就是了。马忠长拖到油尽灯枯熬完最后一口气,我们姊妹再分摊埋葬费,送他入土就是,我又何苦答应马兰,跟她再次登了张桂香的门。要知道,这不仅仅是张桂香一个人的门啊,更是人家王福全的门。三年前,我那句愤恨决绝的话,是砸给张桂香的,也是抛给王福全的。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而现在,我食言了。我这是把硬撑着自己苦苦熬过三年的尊严,摘下来放在地上,让张桂香拿脚踩,更是让王福全踩啊。要不是放不下,没完全放下,我这又是何苦呢?

王福全不在现场。他很乖觉,我们姊妹一来,他打过招呼,就出去了,还把门从外头合上了。感觉他给予我们母女的是最充分的空间。他的高姿态也就出来了,他不参与不搅和,完全游离,甚至远离。这种事是我们的家务事,他不想掺和,他完全和我们分割,山是山,水是水,尘是尘,土是土。马家的事,和王家扯不上关系,他也不想扯上关系。正是从这一点上,我看出了这个人的厉害和老道。他的智商远远超过了张桂香。同时也表明,他没有把我们母女,尤其张桂香,当做自己人。他这是有意保持距离,留着后路。

张桂香是他的女人。他女人的前夫和前女儿,包括过去的恩怨、眼下的纠葛、以后的隐患,包括人事,还可能有钱财,他都不愿也不会插手。他完全旁观,这一点上他愿意做个外人。这难道能说明,像张桂香一脸幸福地向我们流露的那样,她找到了真正的幸福?遇上了全心全意爱她的男人?虽然是二婚,是石头和瓦片凑成的一家人,但不分心不隔心,没有把她当外人?

王福全的态度,不正是已经摆明,他事实上并没有把张桂香完全当自己人。

可怜哪,张桂香,后半辈子,你真的会幸福吗?

冰凉如水,完全浸泡着我的下半身。我能感觉到,这种冷,这种凉,已经实实在在往腰上延伸。我腰不好,有腰椎间盘突出,是长期枯坐画画造成的。在美术学院的时候,每次写生,我都是最能坚持久坐的学生。四五个钟头,甚至大半天、一整天。只要时间允许,我都能坚持,一头扎进画作里,我就能忘了外界的干扰。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是老师最器重的学生。

世上很多的事,都是祸福相依、正负相伴,我还这么年轻,但是久坐导致的腰部毛病,已经开始折磨我了。如今不能久坐,不能负重,不能劳累,也不能受凉。这一点张桂香是知道的。现在我双膝跪在冰冷的地上,她怎么忍心?她真的忍心?

炕上静悄悄的。张桂香一言不发,没有让我们起来的意思,甚至都不吭声。她正在干什么?在气定神闲地看着我出丑,把我当成一个大笑话看?难道说明我这一跪失败了,并不会收到我预想的结果?

我不动声色,微微扭动身子,试着调整坐姿。把屁股往左脚上挪挪,变跪为半坐。双腿压麻了,这一动,麻木的神经苏醒过来,一点一点醒,像有很多只蚂蚁在身体里复活、蠕动、爬行,难受钻心。我咬牙忍着。

既然进了这道门,既然这一膝盖已经跪落在地,我就不能轻易收场,不能就这么承认自己失败。我哪怕豁出这张脸,吵一架,闹一场,也要为马忠长争取一回。

妈,你的不容易我们心里都记着,你生我二姐那年,冬天那么冷,租的房子是刚盖的新房,炉子一烧起来,四面墙上都渗水,你冻得棉衣棉裤外头又套着大号棉衣毛裤。我爸他拿着五百块钱,要出去为我们寻一个好点的房子,但是他一出门就把你忘了,到巷口李寡妇家躲了好几天,谁不知道李寡妇明开着一个裁缝铺,其实里头招赌博哩!等回来,他两手空着,钱输得精光。你气得哭,你迎风流泪的眼病正是那时节落下的根儿。我二姐生下来第二天,得了黄疸,没缓过来就完了,我觉得这都和他不负责任有很大的关系。马兰诉说着,声音愤慨又激动。

这屋子真安静啊,静得好像屋里的人都死绝了一样。

双腿的酸麻已经不再那么钻心,向麻木过渡。我暗吸一口气,把刚刚半坐的姿势又改为全跪。

马兰一口气说完,抚着自己的双膝喘息,气息急促,显得很激动。

炕上的人依然没一点反应。

这个马兰,她的话是不是有点背离我们来之前确定好的方向呢?

虽然那时节我还小,很多事我没亲眼看到过,但是妈,我长着耳朵呢,我也有自己的脑子,有些问题我早就反复想过。他这个人,有些地方实在干得太过分。你生四妹那个冬天,他本来接了奶奶来是为伺候你坐月子的,月子里遭下的病还要月子里缓呢,你生二姐落下的病,就希望生妹妹后能缓过来。可四妹一落地,他一看又不是个儿子,他心凉了,不等你出月子就把奶奶送回老家去了。到了老家也不赶紧返回来照顾你,他还有心劲在老家浪亲戚,等他一圈儿浪回来,你已经出月子了。四妹最终送人,是你做的决定,但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你是又病又气,赌着一口气才把四妹送人的。娃娃那么小就送人,真的送走了谁最伤心呢?还不是你这当妈的!他回来不说自己有错,还把啥错都推到你头上,说你要求高,看不起山里来的奶奶,奶奶做的饭菜你不想吃,还嫌她脏。后来见到四妹他还挑拨,说奶头上的月尕儿能送人,都是你一手操作的,你是为了帮助我那不生养的大姨娘才把娃娃送人的,这件事他根本不知道。这叫四妹从小就恨你,这些年都不认你这个亲妈。可是我知道,妈你有多不容易,为了妹妹,你咽下了多少苦水,忍下了多少泪水。尤其每年妹妹的生日,你都要关上门一个人偷偷哭一场。说到这里,马兰忽然顿住,不说了。

她在抽泣。

有风,在后面的窗户外,摇晃着果树。

我侧目看那些风。它们顺着果树枝叶的缝隙钻过来,才发现枝叶深处,除了繁密压枝的绿叶和青果,没有它们戏耍的余地。它们慌了,忙忙调头,往出溜。但去路找不到了。它们迷路了。迷路的风像淘气的娃娃,一刻也不愿意逗留,它们抱住果子、揪住叶片,冒失地冲撞,乱乱地摇晃,只为找到回去的路。一些风撞得太猛,裂成碎片,牺牲在路上。一些风杀出重围,重新跑出去了,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拍着小手,抓着树枝欢快地跃荡。玻璃干净得完全透明,那些叶片,一会儿正面向上,绿得发黑;一会儿又被翻个过儿,露出泛白的脊背,露出叶子下躲起来睡觉的果子。好繁的果子,一嘟噜一嘟噜缀在叶丛间。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只取玻璃最下面这一片,是一幅绝佳的画面。要是落在纸上,会是一幅难得的好作品。光、影、色、平面、透视,全有了。画名也有了,《硕果》。不,就一个字,《繁》。

我还没见过这么繁密又长势不错的果子。这得一个勤劳细心又懂得侍弄果木的人,不厌其烦地照顾,才能坐下这么满树喜人的果子。

是王福全。除了王福全,没有别人。张桂香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么?她卖了几十年果子,靠卖果子的收入供养出了两个大学生女儿,但我能肯定,她所熟悉的打过交道的都是装在筐子里袋子里箱子里的果子,她的愿望是卖出去,高价卖,多赚几个。长在树上的果子和结果子的树木,她侍弄不来。这方面说她一窍不通,一点都不夸张。

王福全的儿女都已经分开过了。四季守着料理这一院子花草果木的,除了这院子里的主人王福全,还能有谁?从居家过日子,从细心耐性上看,王福全是个好人能人,可是他真是好男人好丈夫吗?换句话说,他会是张桂香这个再嫁寡妇的好丈夫吗?出水才看两腿泥。

马兰抽抽搭搭地哭着。

她用纸巾擤鼻子,从一声浓重的噗通声上,我听出她确实伤心了。伤感刺激神经,清涕从鼻腔深处骤然大量分泌,塞满了鼻腔。这是情绪突然失控、辛酸难禁才会有的。她把自己说伤心了。

我有点后悔,就不该听马兰的。由她带上我,来向张桂香下跪、服软、求和,取得她的原谅,达成最后的目的。马兰当时说得很有信心,她说,姐,你就放宽心,都包我身上了,凭我这几年和婆婆斗智斗勇的经验,叫我拿下一个文盲妇女,是小菜一碟。她毕竟是我们的亲妈,你我都是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撇过这一层,更重要的是,她能有我婆婆那黑山老妖厉害?

马兰的婆婆我自然知道,确实不是一般的厉害。但她凭着一张灵巧的八哥嘴,一手笼络人的好手腕,一边巴结,一边敲打,绵里藏针,柔中带刚,几年深入浅出、你进我退地较量下来,婆婆那个出了名的刁婆子,硬是被我这个妹妹磨合成了又贤惠又懂分寸的好婆婆。

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我被马兰打动了,不由得点头答应了。我当时觉得,马兰说得很有道理。试想,当我们姊妹双双往张桂香面前一跪,加上马兰一张巧嘴连哭带说带哀求加解劝,她张桂香除非是铁石心肠,就没有不被打动的道理。

我甚至已经设想了接下来的场景。张桂香被马兰说动了心,软了,疼了,哭着扶起我们,把我们姊妹双双揽进怀里,剧情达到了高潮,我们母女三人抱头痛哭、热泪交流。一切前嫌在这一瞬间纷纷化解,烟消云散。我们重归于好,又成了亲生母女。然后,张桂香随我们出发,我们去老家。马忠长正躺在我大伯家的土炕上,眼巴巴地等着。就这样,很多年前分离四散的一家人,重新团聚了,夫妇,母女,父女,我们在各自的生活里颠沛这些年,饱尝了各自命运里的苦和乐,最终却在父亲马忠长的老家做到了骨肉团圆。最后,马忠长在平静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张桂香站出来,不计前嫌,以宽容大度的姿态,原谅了前夫犯下的一切过错,掏钱送他入土,充分彰显了一个底层妇女最大限度的善良和淳朴。马忠长荒唐了半辈子,最后能得到这么一个结局,也算是圆满了,相信他走得也算是没有遗憾了。办完这些以后,我们再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一切又回到了从前,马忠长成为我们的记忆。

还能有比这更好更理想更完满的结局吗?肯定没有。这就是最好的结局。是我们姊妹盼望的,也是马忠长老家的亲戚朋友期待看到的。更是马忠长弥留之际,拖着一口气在等待的。

这也正是我们姊妹眼巴巴地登王福全家门的原因。

马兰真是女人中的妖精。眼前这场表演的拿捏,从语调、音量、情绪的铺垫到渲染、流泻,都无懈可击,算得上完美。真的非常能够打动人心,让人不由得跟着她的倾诉一头扎进去,跟着气愤、感慨、怜惜、悲伤。前者是针对马忠长的,后者则是送给被他半路抛弃的原配,我们的母亲张桂香的。听她举出的这两个事例,就能让人想象这个男人该有多糟糕,而这女人又是多么遭罪。

事实确实是这样。我不可能也不会为了什么而否认事实。马忠长和张桂香婚姻中的那些纠葛和龌龊,早就闹得亲戚朋友人人尽知。早就不是秘密,我就算再努力避讳不提,也难以掩盖真相。

问题是,马兰她严重地跑题了。

我们的预谋是,劝说张桂香,说动她点头,答应跟我们走,而不是像电话里一口回绝的那样,她不去。张桂香在电话里说,我已经和那个人分开十九年,十九年都没见面了,你们姊妹几个嫁人、生娃过满月,这么大的事,他都没来,现在凭啥叫我去看他?他凭啥?你们凭啥?这质问,把我们问住了。我和马兰都有点傻。果不其然,被她猜准了。马兰说,咱妈的性子啊,你我还不知道吗?凭一个电话要打动她,不可能。

打电话劝张桂香去一趟马忠长的老家,看一眼病势沉重的马忠长,尽一尽曾经夫妻一场的情分。这主意是我想出来的。

那夜,我们两姊妹在大伯家炕头守着马忠长。

马忠长已经不行了,人瘦得厉害,身子单薄得像一把干麦柴,嘴里剩下一口气吊着,一声短一声长,清醒的时候,睁大眼看我们,比从前大了一圈的眼瞳,雾蒙蒙的,分明是有话要说的样子。马兰趴在枕边,问他究竟有啥事要交代,还是有啥遗憾需要女儿去补过。他嗓子里呼噜呼噜响,不知道是一口痰卡着说不出来,还是不愿意说,反正我们始终听不到他交代最后要说的话。他人瘦了,眼窝跌下去,成了两个坑,眼睛就陷在眼窝里,我没有勇气和这骤然大了许多的眼睛对视。我拉一把马兰,示意她出门。

在门外,我告诉马兰说,他一定是想见一个人,只是他说不出口。

啥人?马兰好看的睫毛在扑闪。

我叹一口气说,还能有谁?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女人呗。

他这辈子对不起的女人多了去了!难道都想见?马兰愤愤地叫嚷。

我赶紧制止。

我们都不再说话,望着远处的夜空,默默想心事。

正如马兰破口而出指责的那样,马忠长这人,一辈子对不起的女人,真的不止一个。结发妻子张桂香自然是一个。还有桂兰小姨娘。当年他拐走桂兰,两个人在外头过了几年日子,租房吃喝花费的就是从张桂香手里骗走的那笔存款。坐吃山空,何况那也算不上一笔巨款。他们很快山穷水尽。后来桂兰和张桂香合好以后,从来都没有听她们提起过马忠长这个人。他应该是这姊妹俩心里共同的禁地。不过从桂兰见了姐姐后那个伤心的模样,和她从此对姐姐毫无保留的那种好,可以看出她是后悔了的。我们是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一些零碎的信息,说马忠长拐走小姨子后,还是好吃懒做,那些毛病一样不改。桂兰小姨娘不是张桂香,能心甘情愿挣钱养家还养着他。所以他们的日子注定过不下去,桂兰小姨娘走投无路,重新回到娘家是必然的结果。之后他和另一个川区女子的事情,因为离我们越来越远,所以连零碎的消息也渐渐少了。川区女子之后,他是否还有过女人,有几个,我们再也不知道了。我们之间失去了联系。多年以后再见到他,他就是这副模样了,胃癌晚期,枯瘦如柴地拖着一口气等死。说起来还是大伯仁义,他收留了这个风流荒唐一辈子的兄弟,拉着他到处求医,等在市医院拿到癌症确诊结果,又把他拉回老家准备给他送终。

快不成了,剩半个月的活头了。刚进门,大伯迎头告诉我。

我是大伯联系上的。他辗转打听,不知道绕了多少圈儿,托了多少人,才在邻县中学联系上一个叫马梅的女教师。

风流尽头,繁华落尽,马忠长把自己混成了孤家寡人。

从单位赶往老家的路上,我一路心里酝酿着最阴毒的词句,我要迎头就问,马忠长这十九年对我们的亏欠,至少我要从口头上讨回来。这时候我不知道他得了绝症,我以为只是普通的病,而他之所以费尽周折地寻找当年的女儿,无非是打听到我有了工作、拿着工资,他想以亲情的名义,从我身上多少搜刮几个。而我,在猜出个大概的情况下,还愿意坚持回一趟老家,一是真的想见见他,这么多年没见,不管中间有多少怨恨,也还是有必要见见,哪怕是见了面狠狠地吵一架。二来我听说爷爷奶奶都过世了,我虽然对他们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但毕竟血浓于水,哪怕只是给老人上个坟,也算是孙女的一份孝心。

本来我以为,我们之间会有一场长谈,心平气和也好,怒目相对也罢,是免不了的。这个过程里,马忠长肯定会提到他的那些女人,以及他离开我们之后这些年的日子。我其实想听到这些,我甚至怀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期待。这些年,在我的人生记忆里,有关父亲的那一页画面,我只能凭借猜测和想象在填补。画面陈旧,色调灰暗,似乎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已经定了基调,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法矫正。现在既然有机会补充一些色彩,我就应该补回来。

我把什么都想到了,唯一没想到的是,马忠长胃癌晚期,人已经不行了,说话也不利索了,看样子思维也处于迷糊混乱的临界点上。我回来得太迟了,要是早半个月,说不定我们还能顺利交谈。

梅。这是他看到我后,唯一喊出的字。到了这种地步,我们唯一能交流的方式,就是我陪着他,守在他枕边熬完白天熬通夜,可我都再没有听到他嘴里冒出过第二个字。马兰来了,站在炕边喊大,喊了好几声。他睁开眼看了又看,眼神好像有点湿润,又分明干涩。他在努力地想说什么,可就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其实他对不住的,岂止那些和他有过肉体恩怨的女人,还有我们呢,被他抛弃的女儿,包括早夭的二妹、送人的四妹。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而人之将死,最后想见的人肯定是最最难忘的那一个。

妈。我说。

马兰眼里翻出大团白色,说,那肯定不成,妈不会见他的。

乡村的夜晚,四野寂静,没有一丝杂音。

我说,不能再这么等,我们得通知妈。不管如何,人到了这个份上,就剩下一口气拖着,眼看日子没几天了,还有啥不可以原谅的呢?该让妈知道,叫她来一趟。

马兰坚决反对,说,姐你肯定疯了。

我没疯。我怕马忠长听见,拉着马兰往远走,我们站在大伯家的房台阶下,一抬头,能看到头顶上一轮剩了半边的月亮,说不出的明亮。我说,来不来是她的事,告不告诉她,是我们的事。如果你我这时候不给她通个信儿,万一以后她知道了要抱怨呢?这担子你我都担不起。毕竟夫妻一场,还生了四个娃呢,而且年轻的时节,他们那样不顾一切地相爱过。

马兰望着我,慢慢点头:姐,你这一说,我咋觉着有点道理。他们刚开始是爱过不假,但他们后来的关系,你又不是不清楚,你觉着他们还有可能合好吗?再说,她现在已经不是马家人了,她是王家的一口子人!

我说,打电话吧,不要想那么多,现在就打。

马兰终究是妹妹,关键时刻,她得听我这个姐姐的。马兰打了电话,正如她担心的那样,张桂香一口就回绝了。马兰说,果不其然吧,她这个人,我还不清楚?我望着这个妹妹。我们都不说话,看着彼此的眼睛。

我在心里琢磨张桂香这个人。

马兰比我更得张桂香的欢心。很早的时候就这样了。

从长相上看,马兰长得像张桂香。张桂香线条流畅、轮廓柔美的面庞和白净的肤色,还有笼罩在五官上的那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洋气味道,马兰都完美地继承了过来。这一点我自惭形秽。我长得不像张桂香,像马忠长。马忠长的高颧骨、狭长脸、腮边的几颗麻子,都遗传给了我。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这些元素集合在马忠长一个男人身上,不是缺陷,相反拼凑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风度。当年,张桂香顶着外公外婆和全家人一致反对的压力,招了马忠长这个深山沟里跑出去的青年做上门女婿,也正是被他这种气度迷住了。可以说迷得死去活来,执迷不悟。据说为了打散这对男女,我外爷爷下了狠心,抱着顶门杠子打女儿,一根杠子生生打断了,也没打软女儿的嘴和心。她还是要招这个来路不明的乡下青年。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二十一岁的我父亲马忠长,真的是一个长相、气质、风度都不错的帅青年。就是后来,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年的他,还是保留着一种独特的魅力。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半路上抛下张桂香和我们,和我们的小姨娘桂兰好上并私奔。还有后来,和桂兰小姨娘分手后,又跟一个更年轻的川区姑娘在一起生活多年。

可以说,马忠长是一个有着独特魅力的男人。这在我们这一带是少见的。因为我们一直以来经常见到的,几乎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民,以及后来由农民转型的农民工。就算偶尔出上一两个吃公家饭的干部,那气质和风度,也比不上马忠长这个纯粹泥腿子出身的山里青年。

当年,我外爷爷死活不同意女儿嫁给这个外地青年。除了他来自比青草镇还偏远的无名乡村,身无分文,两手空空,连一副耳环也给张桂香买不起,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外爷爷他看不上马忠长。外爷爷对马忠长第一眼印象就不好,断定这个人不可靠,是个二流子。外奶奶领会了外爷爷的意思,趴在女儿枕边,掰碎揉烂地分析给她听。外奶奶说,我的娃呀,你要听我们老两口的,我们老两口不会害你的,都是为了你好啊,你大的眼光看人,还能看输吗?你看上的这个娃,他不是个跟女人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料儿,你跟了他,有你后悔的一天。现在他是对你好,那是新鲜头上哩。你真嫁了,过上柴米油盐的日子,新鲜劲儿过去了,就不是那么回事情了。到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大姑娘张桂香不吭声,睡在绣花的方形枕头上,紧闭两眼,半眼都不看趴在炕头上劝说得口干舌燥的老母亲。外奶奶伸出一只黄亮的老手,内心复杂地摩挲枕上的这张少女脸。真的是一张好脸啊,像刚刚揭开笼盖的起面馒头,碱放得十分合适,面发得再周到不过,火候也丝毫不欠,简直是没有一点点瑕疵。外奶奶叹了一口沉重的伤心气。外奶奶命好,一辈子让外爷爷护着疼着,地里的重活儿从舍不得让她干。外奶奶的前半辈子被养得细皮嫩肉、肤色黄亮,一看就是活在幸福当中,而且长久被幸福滋养着的女人。外奶奶希望女儿也能像自己一样,嫁个家底儿不错的人家,被男人不打不骂地疼护着,生儿育女,没灾没难,平平顺顺过一辈子。女人嘛,这就是最大的福分了。当娘的这想法并不奢侈。凭少女张桂香的长相,她配得起拥有这样的条件的男人。张桂香把外奶奶的手从自己脸上拨开,翻个身用被子捂上头,继续睡她的觉。她这是铁了心,油盐不进。外奶奶的又一茬苦苦劝说,算是白费唾沫了。外奶奶抹着眼泪说,娃呀,你咋不睁开眼看看呢?他那个身板儿,那个姿势,那嬉皮笑脸不正经的嘴脸,你敢信吗?别的啥都不说,光说那麻秆一样的长腰,他能下苦吗?能扛犁耕地、套绳背麻袋,还是能淘井挖窖抱砖头打墙?我们是庄农人,成了两口子就得过日子,日子是一碗米一碗面地过,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过。张桂香终于有反应了,一把掀开被子说,我们不耕地不种田不扛袋子不抱砖,我们能自己过日子,不用你和我大操心。实在不行,大不了我和他在街口摆个摊子卖果子去。张桂香这句话,差点把一辈子很少受气的外奶奶给噎死。她慢慢起身,望着女儿笑了笑,从此放弃了对这个固执女儿的劝说。而以后的张桂香正应了她自己的那句话,嫁给马忠长不久,就开始了漫长的几十年如一日卖果子的人生经历。

张桂香成功嫁给了马忠长,开始了一步一步向着外爷外奶奶预言的结果迈进的过程。

马忠长,可以说是个空有一副不俗外表的男人。他的这副相貌遗传给了我,却成了我的不足。他是男的,我是女的,性别不同;他细高个,我是个矬子,还胖,仅这两点,就让我显得很平凡。更要命的是,我的脸型像他,还长着几颗麻子,麻子在他脸上不难看,至多是一点点不太和谐的点缀,可到了一个女人脸上,问题就变得很严重,使得我的长相连普通也算不上,而是丑。所以我稍微长大一点后,就对马忠长没有好感,在他花心出轨抛弃我们母女这一层之外,又多了一层只有我自己内心私藏的心病。

不知道是因为我实在不出众,不符合张桂香的审美期望,还是我长得像马忠长,张桂香不喜欢我。早年记忆里这感觉还不明显,后来有了马兰,随着她一天天长大,像一朵饱满的花儿反衬着我这根狗尾巴草,张桂香的偏爱就一天天明显起来。尤其马忠长拐上桂兰小姨娘私奔之后,张桂香对我的嫌恶达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这促使我过早就认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女孩子的遗憾,长相不尽如人意,也加剧了我本来自卑的心理。我不喜欢和马兰一起出入,尤其不喜欢到人多显眼的地方去,包括买东西、走亲戚,甚至日常的出门活动。

而小时候我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领上马兰一起出门。我拉着她的手,当她的监护人,事无巨细地照顾她。因为我们走到哪儿,都能听到一串夸赞。巷口和张桂香一起摆摊子的女人们,外奶奶家的亲戚们,还有街头随便遇上的路人,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惊喜地打量我们,目光集中在马兰身上,啧啧地感叹这小姑娘可爱、漂亮、洋气,惹人疼爱。赞美的言语像雨点,我们走到哪儿,都从头上洒下来。马兰高兴,我也高兴。我陪着她,分享她的高兴。小时候,我没有一点嫉妒。妹妹是我亲妹妹,我们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夸她就等于夸我。我真诚地高兴。从什么时候开始呢,这高兴变得不那么单纯了,掺杂了复杂的滋味。反正慢慢地,我们的邻居、亲戚、朋友、同学,他们越来越难看到我们姊妹一起肩并肩、手牵手出入的身影了。

等马忠长走后,张桂香的脾气一下子变坏了。好像她是一根顶着屋顶的檩子。这些年日子不顺心,打打闹闹、吵吵嚷嚷地过着,像细风薄雨侵蚀着这根檩子,但她苦苦地撑着,抱着一个希望,认为马忠长有一天会改过,会戒掉耍赌、懒惰、好闲等等等等的毛病,会成为一个好男人。她爱这个男人。因为爱,才不顾一切地嫁了;嫁了,她就不会后悔,她不能让自己后悔。自己就是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她都认为值得。为了这个心里喜欢的男人,她心甘情愿。可是马忠长连这样的状态也不愿意维持了,他拐上我们的小姨娘私奔了。这一来,张桂香想再维持以前的状态,想自欺欺人地活着,也不可能了。一些苦苦硬撑着的东西,轰然倒塌下来,她终于垮了。

张桂香像一个从梦幻里走出来的女人,终于明白了,梦醒了,也看清了过去身在其中的那种生活的失败。她开始撕裂,把维护这些年的生活真相撕开,剥露出里面的破败与腐烂。幸好她是个好面子有自尊心的女人。所以,这种撕裂和发泄,只在小范围内开展。她不再出摊卖果子,三轮车丢在外奶奶家的石棉瓦棚子里,她瘫痪在炕上。那正是一个多雨的秋天,绵绵细雨前后下了半个月,屋檐下的滴水石窝里生生地泡出一层绿苔藓。我念小学五年级,马兰三年级。我已经学会了做饭洗衣。父亲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母亲一年四季出摊卖果子。我放学一到家就淘米做饭。照顾妹妹、做简单的家务,使我少女时代过早就掌握了的人生课题。

我把饭做熟了,端到张桂香枕边。雪白的米饭上扣着炒洋芋丝,酱油放多了,火大了,原该乳白的洋芋丝变得红艳艳的,看着挺香。我悄悄咽着口水,我还没顾上吃呢。端给张桂香的是头一碗。

张桂香直挺挺地躺着,两天两夜,她不起来,不说话,不梳洗,帽子掉了,长发散开,披了一枕头。黑发丛里,露出一张脸。她一下子黑了,瘦了,好看的颧骨下面塌了两个坑。我痴痴地看着她,我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油画。对,她这副样子就是一幅不用花费心思构想,而自然天成的构图,题目可以是《因绝望而即将死亡的女人》。后来当我拿起画笔,梦想成为画家的时候,常常想起留驻在记忆里的这幅画。但当时的我只能苦笑,否定自己,压制画面感在心里反复出现的冲动。都这时候了,我哪有闲心胡思乱想。作为女儿,在母亲最绝望的时刻,我不能看她的笑话。

张桂香这样子我有点怕,好像死人一样。是不是她活不长了?

我听说一个人快不行的时候,就是这副披头散发的样子。妈。我喊,赔着小心。气氛不对。我闻得出空气里的压抑。我说,饭凉了,你多少吃几口。她睁开眼看我。好看的杏核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给她赔笑。这么短的时间里,她能憔悴成这样。作为女儿,我心疼她。

啪!我半边脸一凉,接着,火辣辣地疼。

滚!跟你老子一个货色!她冲我吼。

我看着她。我的心在感叹,原来一直以来她的整齐、好看、精神,都是打扮起来的,也是撑起来的,一种自内而外的精气神,撑起了一个总是精干、麻利、爱笑的女人形象。也数十年如一日地用自己的形象,告诉所有认识她的见过她的人,这个女人活得不错,日子滋润着哩,是让人羡慕的。就是在我们面前,她也是硬撑着,能瞒的瞒,能装的装。现在这张脸现出原形来了。那些费尽心思经营维持的东西,轰然塌了,碎了。她自己扯下了自愿戴了这么些年的面具。她面目狰狞,丑得让人吃惊。

我端着碗,跑出张桂香的门。我把饭碗丢在锅台上,这一顿饭她没吃,我也没吃。我躲在教室里偷偷哭,边哭边在纸上胡乱地画着。我和我老子一个货色!从前,马忠长没跑的时节,我们一家人一起闲坐,闲聊的话题有时会转到我们姊妹身上。母亲会夸马兰是她的亲女子,长得像她。夸完了,有些遗憾地看着我,说,马梅像你爸,马梅要是个儿子就好了。

话里没有说出的意思,其实我都明白。我对着镜子反复观察过自己。穿衣镜里可以看到全身。我们家拥有一面比较时髦的落地穿衣镜,半人高的坡形镜里映出张桂香修长的身姿和搭配好准备出门的衣着。她算不上很讲究,但是从不马虎。哪怕是去街口出摊卖果子,她也不允许自己潦草。她穿得整整齐齐,再戴一个大舌头凉帽,再把丝巾捂在帽子上,遮住了外面的风吹和日晒,这是每个摆摊儿又爱美的女人的标配。其实,我们镇子上除了卖麻子的马老汉、卖锄头的孙家大爷,没有哪个女人不爱惜自己的容颜。

小时候,我傻乎乎的,不知道张桂香有多美,也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多勉强。我经常乐呵呵地站在旁边,看张桂香在镜子里照自己。后来,我多少懂得了一些人事,我寒碜的长相,也已经从少女舒展的五官上有了展露。她早晚对镜欣赏的时节,我开始躲,站在远处,偷偷赞叹她三十岁出头还保持着的那份美。

我家柜台上还摆了个能活动的圆镜子,可以拿下来近距离看脸,还可以对着大镜子,看自己的后背和后脑勺。我把自己前前后后、上下左右地看,看了多少次自己都没记住。看一次,不满和遗憾就在我心里累加一次。我已经清醒地看到了自己长相的缺陷。我哀叹,我确实是马忠长的亲生女儿啊,他的长相,活生生移到了我的五官神态上。要命的是,我只继承了不足。他的潇洒的神态,他的细腰和长腿,我都没有。我只是遗传了他的五官,偏偏我又是个女的。

我在纸上画。不停地画。现在回头想,我的画画天赋那时候就开始显露出来了。我还没学素描,自然一点都不知道握笔姿势、线条、构图、明暗、画面等等美术常识。但是我随便抓起一支铅笔,就能把一个人活生生地再现到一张纸上。我画马忠长。他总是笑眯眯的,好像这世上就没有让他忧愁的事;他总是活在开心当中,那副五官永远都保持着吊儿郎当,显出一副痞里痞气。我不但画出了他的鼻子、眼睛、下巴和脸,我还渲染出这一份他独有的神态。我一笔一笔地画着,他笑眯眯地出现在纸上。他真的很洒脱,一种只有用心感受,难能用言语描述的气息,在眉宇间闪烁。这样的男人,天然地放射出一种迷人的气息,难怪张桂香会不顾一切地喜欢。

但我讨厌马忠长。我讨厌这个是我亲生父亲的男人。我讨厌我和他长得那么相像。我的笔还在画像上游走,它不听我使唤,自动在脸型上修饰,在眉眼上增添着线条。他在变样,拽出了头发,一头梳成辫子的长发。他胖嘟嘟的,还算秀丽的五官,随着脸型的一点点变肥,它们也发生了扭曲,走了样,脖子短了,粗了。他变成了一个矮胖的女孩。

他变成了我。少女马梅。

我用劲,狠狠地挥笔,铅笔在这个性别特征模糊的脸上跳动,一点点地破坏了画面。铅笔断了,我扔把它到脚下,狠狠地踩。我感觉把一种懊恼和失败感踩在了脚下。

张桂香打了我,不吃饭,我能接受。她婚姻出现这么大的变故,心情恶劣,我理解,也同情。可她这么直白地讥讽我,我没法接受。我第一次对张桂香,对我的亲生母亲,有了不满的看法。就算我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疙瘩肉,就算我是女儿你是妈,你也不应该这么侮辱我。我丑,我不如你也不如马兰妹妹漂亮,但这是我的错吗?是我努力就能改变的吗?

张桂香自我疗伤的那段日子,对我越来越不满意。这种不满意,到了敌意的程度。我出现了,她不闹,不笑,冷冷地瞅着我。那目光是冷的,恨的,好像我是个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她要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透彻。她的目光像刀子。我知道每次被她的目光笼罩时,我被她剥光了衣裳,被她一刀一刀凌迟,刀刀剐成碎片,血肉纷飞,一刀一刀解着她的怨恨。我开始躲。没事尽量不去她的房间。

张桂香的脾气变坏了,谁来劝她,她就骂谁。我的外爷爷,这个当年发出精准预言的农民老汉,没看到预言在女儿身上变成现实,他先走了。外奶奶来看女儿,她刚开口数落女儿,早有今日,何必当初,张桂香就反过来攻击,又哭又骂,用大量委屈的眼泪让外奶奶再也开不了口。舅舅、舅母、姨娘,都轮流劝过她,也都被几句话反击得闭口认输了。对于这些年她不听家人反对,死活嫁给马忠长开始,娘家人对她的不满、她受到的抱怨、分家时外爷爷外奶奶对她这个女儿的不公平、她隐忍了多年的委屈,这一刻全抛了出来。她逆转了,从一个犯错的女儿,变成了受害者,她第一次理直气壮地面对着娘家人。她揪住外奶奶哭着质问:你咋教养的女儿?你女儿勾引了我男人,小姨子勾引姐夫,还私奔,你得替你女儿背这个责任!这就是一把血淋淋的刀,直扎进外奶奶的心。小女儿勾搭上大女儿的男人,还私奔。这是青草镇当年发生的一起丑闻,也是第一例男女私奔案。她羞愧啊。

舅舅和舅母也羞得没法再开口谴责姐姐。他们头一回主动开口,让我们搬回去住,家里那间张桂香当姑娘时候住过的房间,还给她留着。

一个细雨绵绵的早晨,我们搬离了出租屋,结束了在外租房过日子的历史。搬进青草镇后街数条胡同中的一条。胡同深处藏着外爷爷的家。那是一个小型四合院。

那段时间是我们家最黑暗的日子。马忠长走了,卷走了张桂香辛苦卖水果挣来的一笔存款。要不是事情发生后,张桂香亲口说出来,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个家里还攒下了那么大一笔钱。张桂香睡在炕头上,死人一样躺着,望着房梁,泪水从美丽的眼眶深处往出渗,满了,溢出来,沿着那张美丽的脸庞四处漫漶。

一个被泪水泡得阴湿的声音在叹息:那是从指甲缝里抠出来的啊,一分一分,一毛一毛,我的血汗钱啊!我本来打算着,等攒多了,买一块地,盖两间房子。我们在外头租房住,总不能住一辈子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张桂香。我怕她,又生她的气,她对我忽然流露的嫌恶,像一道力,远远地把我推开,我没法靠近这个女人。

马兰最大程度地发挥了一件小棉袄在母亲最寒最冷时候的作用。她一放学回到家,就丢下书包奔到张桂香炕头,陪着张桂香默默地落泪。她那张圆润白皙的小脸儿,原本就长得惹人喜欢,现在这么一哭,真是梨花带雨,更让人从心底疼爱。她端一碗饭、捧一杯水,趴在母亲的耳朵边说,妈,你吃;妈,你喝;妈,你要是饿死,我陪你一搭里死。虽然还只是上小学的小女生,但是你听这口气,再想象那小模样,多懂事,多贴心,多让人怜惜啊。所以,我那时候就认定,马兰长大肯定是个狐狸精,不知道要祸害得多少男孩子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饭菜是我做的。每天两顿,就在外奶奶家的小厨房里,我烟熏火燎地做。外奶奶家的厨房是公用的,跟我们在出租屋里的小锅小灶不一样。我到了这里竟然成了生手,笨得厉害。鼓风机吹出的炭末子,稍不留神就喷我一头一脸,还燎了额前的发梢,甚至上了案板,弄得满屋子都是。勺子铲子碗筷也拾掇摆放不到舅母的心思上。小舅母很生气,她肯定后悔答应外奶奶和舅舅,把我们一家接回来住。这后悔不好明说,她就在我这儿找茬泻火。我舀水的手劲大了,把水洒出了水缸边沿,她骂;我把热锅盖揭开扣在了案板上,弄湿案板,她没法晾面了,她骂;我把灶火眼上的风池子捅得错位,她骂,在她那里,我成了一个扔都没地方可扔的笨蛋。小舅母摔碟子掼碗,菜哗啦砸进油锅,擀面杖在案板上跑马,风声山响……我在一边看着等着,心惊肉跳。想走,想躲,但是不行,我得等,她做熟饭了,我帮忙端给外奶奶;等他们吃完,我需要把他们的碗筷和我们家三口人用过的碗筷一起洗涮。

两家人合到一起过日子,一个院子,一个厨房,一盘锅灶。但是饭不在一起做,分开,各做各的,各吃各的。除了炭末子和电费由舅舅承担外,我们用的是各自的米面油。

过日子就得有过日子的章法。我们是不可能把米面油合起来,在一口锅里搅同一把饭勺子的。关于这个问题,外奶奶在接我们进门前就声明得清清楚楚。后来当我长大成人,嫁入婆家生活,面对婆媳妯娌小姑等复杂的人事关系时,我才恍然明白了外奶奶当年的英明。这个被丈夫捧在手心里呵护了半辈子的农村妇女,在丈夫离去、女儿落难的大变故面前,展现出了远超一般乡村妇女的过人主见。她以一种不动声色的小心翼翼,甚至是忍气吞声的方式经营着一种局面,维持着一种脆弱艰难的关系。她老人家那时候该有多艰难。我傻乎乎大咧咧,根本不懂人世的艰辛。我当时一点都没有看到这位高龄妇女的艰辛,包括她的智慧。

而这样的日子,我们在小院子里持续了六年之久。

现在我明白了,可一切都迟了。外奶奶已经在七十六岁的寿数上离开了人世。

如果我那时节能稍微明白,她夹在女儿、媳妇和外孙女等复杂关系中的左右为难,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啊。我可以自己多吃一点苦,多忍受一些小舅母的欺负,外奶奶就可能会稍微轻松一点。可是我没有。我一丝一毫都没有体谅到外奶奶那几年的艰难,我以一种更极端更尖锐的方式,回应小舅母的刁难,和她锥子对剪刀、利刃对麦芒地掐着干。

时间过得太慢了。

我感觉再这么跪下去,我会一点点石化,最终变成一尊冰冷的石雕。一分一秒,时间在消逝。但是耳边没有任何可以标识时间流淌的媒介,王福全家这间房只是盖起来做了简单装修,室内还没有布置,桌上没有座钟,墙上没有挂钟,整个屋子呈现出一派清寡。是王福全的主意,还是张桂香的安排,让我们在这新盖不久的屋子里见面。肯定不是对我们的抬爱,而是一种冷冰冰的姿态。

我想到了一个小座钟。圆圆的铁皮外壳上涂着厚厚一层红漆,颜色正红,玻璃罩下,时针分针秒针,被一个圆螺帽固定在同一个点,像三个试图奔向三个不同方向的生命,在永不疲倦地挣扎。但这个点钉住了脚跟,它们只能绕着一个点画圈。奇怪的是,这种一圈一圈重复的运动,它好像从来没有觉得单调枯燥过,它永远保持着旺盛的精力,伴随着秒针每向前抖一点,一个响亮的声音擦过耳膜,嚓嚓嚓,平稳、平速、平衡。

像一个古老的声音,在一个幽深的空间里呼喊,一声,一声,又一声;刻板、生硬、冷漠,但是又饱含深情,无比慈祥地常年伴随我入睡,又伴随我从梦里醒来。它是外奶奶用过的小座钟,如今已经是遗物了,也是我如今存留在身边的唯一的念想。

外奶奶瘫痪卧床的那半年时间,我已经离开青草镇到外地念高中了。

需要寄宿,也是不想看到小舅母那副看够了的嘴脸,我一学期才回一次家。这年国庆节本来应该回去的,我却临时改变主意,跟一个同学去了她家。我们坐班车来到乡下。到了才知道她家正在挖洋芋,他们家每个人都忙得昏天黑地。同学也跟着忙,我不好意思在边上旁观,就跟上同学干活,她挖我也挖,她拾洋芋我帮着拾,我们把一笼子一笼子的洋芋倒进蛇皮袋子。拾满后,两个人合抬一袋子倒进蹦蹦车里。一天忙下来,每个人的手和脚沾满了泥。

返回学校,我发现自己两手满是皴口,胳膊疼了整整两周时间。我不后悔。尤其后来拿起画笔进行构思和创作的时候,我才一点点明白过来,那几天的劳动其实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让我亲身体验到了农民的不容易,尤其深山里的农民。再后来,我才知道我同学的家距离马忠长的老家,其实仅仅隔了一个乡的距离,同属于一座大山绵延的山脉,都深掩在同一座山起伏的余脉褶皱里。如果当时站在同学家山顶上向东远望,越过几道山梁,某个山头下就是我父亲马忠长的出生地。

在外奶奶的葬礼上,张桂香是哭得最泼实的一个,哭声压过了所有儿女的哭泣,引来了青草镇后街女人们的围观。而且她不是单纯地哭,她还抱着外奶奶的脚进行了哭诉。当时我没在现场。外奶奶的埋体停放在上房地下,青砖地上铺了一层干麦草,外奶奶睡在麦草上,全身苫着一条棉线毯子,脸上盖了一块她用过的白手巾。她已经听不到女儿迟来的悔意和诉说。如果从这个倔强的女儿执意嫁给马忠长的那天开始算起,她就对不住自己的母亲,那么她这悔恨和道歉,至少迟到了十七年。后来我们重新搬进外奶奶家,大家在一个小院子里过日子,张桂香在自己的屋子里,外奶奶住在小偏房,她们娘儿俩的关系,不好不坏,见了面会打招呼,但仅仅是打招呼的层面,那里头有客套,有一些被深埋起来不愿意碰触,因而连客套也变得更微妙更让人回味的东西。其实,这对母女之间,那种裂开的伤痕,并没有实现真正弥合。

这些都是外奶奶走后,我才一点点想明白的。她活着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体察,也没有明白这些。

我深陷在自己的郁闷里,青春期少女的心事和苦闷、学习的压力、成长的烦恼、这个小院里早早晚晚重复的磕磕碰碰的鸡零狗碎,都是郁闷的来源,我根本没心思去想别的。我只想早一天挣脱这里,从这儿走出去,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的空气。

张桂香跪在她母亲脚下哭,我被淹没在门外的人群里。一个刚刚长成的少女、高三学生,我还没有勇气像一个女人一样扯开嗓子不管不顾地大哭。我也悲伤。我真实地伤心着。回想外奶奶这一辈子,尤其马忠长拐跑小姨娘、外爷爷因为气恨交加而离去,发生这些事情后,她经历了种种从前做梦都不会有的打击。而她老人家一直都很疼爱我,从来都没有嫌弃过我。如果这院子里有谁是真正疼我,我相信外奶奶胜过了我的亲生母亲。

我强忍眼泪,感受着眼泪一滴一滴从无到有,从滑出眼眶溢出睫毛到最后滑落脸颊,留下一片冰凉。女人们的哭声像合唱,高低胖瘦,起起落落,交织在一起,从门帘里一波一波地传送出来。哭声的主人有张桂香、我大姨娘、我大舅母和小舅母。这很符合当地的习俗。大哭、恸哭、持续哭的,一般就是亡者的至亲之人。对于老人来说,那就是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了。外奶奶的儿媳妇和女儿们,在半真半假真假难辨地尽着这特殊日子里该尽的义务。一般来讲,哭的热情和内心的疼痛并不会成正比例关系。像张桂香、大姨娘,这几个从外奶奶身体里衍生出来的生命,有着直接的血脉关系,她们是真的心疼,真的不舍,这是自然的,她们心痛大哭也是该有的。而像舅母、姨夫这些需要转着弯儿才能扯上关系的人,他们哭,是情分;不哭,也是本分;就算半声不哭,也没人会说啥。

他们的哭声扯成一道愁幕,在屋里屋外断断续续、起起落落。我感觉疲惫。我从来没有这样劳累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厌倦过。我厌倦这院子,包括这院子里的熟悉的气息,以及每一个房间和房间里的家具细软散发出来的气味。我正在恋爱。确切地讲是暗恋。对方是一个高个儿男孩,阳刚、开朗,担任校篮球队队长。他像大片暖和的阳光,所照之处,女孩子们无一不像花朵,争抢着让自己在他面前绽放成最明媚娇艳的那一朵。他是大众情人,人人喜欢。相比之下,我最清楚自己的缺陷。在那些长相甜美、打扮精致的女孩堆里,我算不上花儿,至多是一株草,而且是最不起眼的狗尾巴草。我没勇气,也有自知之明,没有主动去接近他。只躲在远处,偷偷地远望他在篮球场上飞跃腾跳的身影,然后把他画在笔记本里。我的绘画天赋让我找到了一种发泄暗恋和苦闷的通道。我画啊画,他在我笔下笑、怒、骂、喜、大喊、鼓掌、跳跃,千姿百态。

暗恋衍生的千般滋味像刀刃,细细的,密密的,然后冷冷地切割着我的心。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悲伤,因为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属于我。我的痴心他永远不会感觉得到。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阳光怎么会照到最低矮阴湿墙脚下的小草呢?

细细的痛苦一刻不停地折磨着我的心。我脸黑了,人却不见清瘦,这让我的外形更令自己憎恶了。我甚至觉得自己身上散发出一股让人厌恶的气味。外奶奶咋就走了呢,在我看来,她应该还能活上几年,至少要看着我母亲再嫁,找一个称心的男人;桂兰小姨娘回来,重新踏进这个大门和娘家相认,然后也给她找个合适的女婿嫁出门去。这是外奶奶最扯心扯肺的两件大事。她一件都没看到,可见她老人家走得有多不安心。不甘心,不放心,扯着心,却还是争不过命,她抱着遗憾走了。她老人家肯定想不到啊,她入土才两个月,小姨娘回来了,哭一场,和舅舅和好了,舅舅代表娘家人认下了这个干出丑事的女儿。不久,她就成功再嫁,对象是个开饭馆的小老板。外奶奶去世半年,张桂香也搬出了小院子,她也有男人了,一个跑大车的司机,据说很有钱。青草镇后街早年热闹温暖的张家小院,后来充满是非的小院,现在变得空荡荡了,只剩下小舅舅两口子。小舅母也算是如愿了,院里所有的房间都属于她了,她可以做主把房子一间一间租出去,然后当女老板专门收房租。

又大概过了半年多吧,张桂香和小姨娘和好了。重新言归于好开始走动的两姊妹,关系忽然亲密得让人吃惊。像两个恋人闹了场别扭重新和好之后,甜蜜度达到了最大程度的饱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母亲张桂香是如何放弃妹妹拐走自己丈夫,让一个家庭破碎瓦解的这些怨恨的,她是怎么说放下就放下的?而桂兰小姨娘,她又是怎么突破自己内心的愧疚的?这些我统统都没兴趣去深究。

我考上了美术学院,一头扎进一个让我迷恋的世界,我沉溺,我痴狂。我用一笔一画的线条与色彩,发泄着这些年压抑在内心的忧与伤。马忠长、张桂香、桂兰小姨娘、早夭的二妹、送人的四妹、小舅母、高个儿男生、外奶奶……我发现只有一头扎进画画的世界,我就把那些过往的痛苦和折磨都给忘了,我活得兴奋、丰满、无欲无求,没有痛苦,没有留恋。我身心暖洋洋的,我看见自己在这个世界里闪烁着迷人的光彩。我想这也许就是我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世界。

母亲张桂香和妹妹和好以后,姐妹俩又联袂踏上舅舅家门。

很快,小舅母对这姐妹俩笑脸相迎,她们成为很受欢迎的亲戚。这个一度碎成一包渣的家,又重新团圆成一个整体。那亲密的劲头,真让人怀疑这样的家庭曾经真的出现过那些巨大狰狞的裂口。是谁在弥合这些伤口?如今真正弥合无缝了吗?谁用自己的心收纳包容了那些伤害过自己的碎片?我不知道。我只盼望外奶奶她老人家在后世里,那一颗牵扯的心能彻底放下来。

我看到我的小舅母、母亲、小姨娘,她们三个穿一样的羽绒服,还有小镇上刚刚流行起来的红色长款新衣、高跟鞋,耳垂上挂同款的长穗金耳环。她们像一母同胞的三个亲姐妹,忽然一起焕发出了青春活力。我把这画面装在心里,不久之后又留在了画幅里,题目叫《殇》。

三位笑脸如花、衣衫鲜艳的妇女,她们的笑容灿烂而真实,和睦又亲密,而殇,究竟在何处?

一次画展上,有人这样提问。

我沉默,不予回答。所有明艳光亮的背后,阴影退缩在何方,这退缩又经历了多少痛苦的撕扯,又有谁知道,又岂是言语能够说清。

当我终有一天面对自己的母亲,双膝跪地,用这种柔软的方式逼她,我想到了那些过往。这过往像一帧长长的画面,它缓缓地在眼前拉开。我用专业的目光和自己独有的鉴赏方式,捕捉着自己敏感的点。不是光,是光背后的影。这些影,在我心上刻下了痛苦的痕。其实不用我寻找,它们自己跳跃出来。时间已成过去,一切色彩过滤褪尽,只剩下黑白两色。白色画面上,黑色像墨汁,一点点泼溅,一滴滴洇开,被谁的手肆意挥洒,它一笔一笔勾勒渲染出两个人的命运,和围绕这两个人的血缘的地缘的关系,而牵扯到的人的命运。

这两个人的面目一点点呈现出来。二十一岁的马忠长,这个独身从深山沟里跑出来闯世界寻活路的青年;十九岁的张桂香,田家院子里刚刚长大的明媚如花的小镇姑娘。

我见过他们当年的合照。不是结婚照。他们没有结婚照。在他们的年代,乡镇这样的小地方还没兴起拍大幅结婚照。当时的他们也没有能力花钱拍那种烧钱的大幅照。他们拍了张合影,贴在结婚照上。却不是初婚那会儿两个年轻的面影。他们办结婚证已经是在我出生以后的事。办结婚证的政策推广到乡镇一级,年轻人都办这个。马忠长和张桂香,肩并肩被定格在一张小小的黑白相纸中。这时候距离他们如火如荼的热恋和不顾一切要走到一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五个年头。五年,近两千个日日夜夜,经过了那些柴米油盐困顿艰难的磨砺与考验,他们的爱情中还剩下多少温度和光泽,我不知道。我后来试着做过猜想,但我很快就知难而退打消了念头。

马忠长拐走小姨子之后,张桂香做过一次清理,这其实类似于一次大的清洗。盛怒之下的张桂香,靠一口怒气撑着,在我们租住的出租屋里开始了折腾。她打开几乎所有的箱子柜子抽屉门匣,能盛装东西的地方都打开,从里往出翻腾,床单被套枕头枕巾被子毛毯,上衣裤子鞋袜帽子围巾,铺的盖的新的旧的,大的小的单的棉的。她像闯进没有抵抗能力的庄户人家的日本鬼子,肆意地率性地毫无章法地进行着发泄和破坏。她忽然具备了火眼金睛一样,一边飞快折腾,一边做着翻检。只要是马忠长的东西,棉衣、裤子、大衣、帽子、袜子、皮带、剃须刀、打火机……她都能一眼从众多物品中抓住,并拽出来丢在地上。她当时就砸碎了一面小圆镜子。镜子实在不经砸,哗啦一声就碎了。一个剃须刀盒摔在地上居然还没碎,她扑上去踩了一脚。盒子成功碎裂,跌落出里头的刀架、刀片,还有马忠长没有吹净的胡须。不要脸,不要脸!她一边踩,一边骂。

清洗的结果是,所有和马忠长有关的生活用品,都被清理出来,堆在地上。然后张桂香看着这些旧物陷入了沉思。她在思念那个风流浪荡之人曾经带给自己的幸福时光,还是在深切地进行着痛恨?我不知道。我默默蜷缩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看手里的语文课本。多年来我们一直租住着一间屋子,风暴来临,我没有自己的空间可以躲避。

我看书只是一个假象,其实我一直都在偷偷观看张桂香,以及她一件件清理出来的东西。马忠长的东西堆了好大一堆。这不得不让我惊讶,原来马忠长在我们家竟然拥有了这么多的东西。这些年我们家的日子一直紧紧巴巴的,除了张桂香摆摊子卖水果,没有别的收入。张桂香不光要养活我们四口人,还要隔三差五支持马忠长的爱好。马忠长拥有这个小镇上不务正业男人该有的一切坏毛病,嘴馋,吸烟,赌博,游手好闲。这样的人,要是放在古代,就是一个标准的花花公子吧,没有一个厚实的家底,是无法支撑起这种人逍遥自在的日子的。

我常常在半夜里被吵架声惊醒。是马忠长和张桂香。他们并排睡在一个被窝里、两个枕头上。他们像排兵布阵一样罗列着阵仗,然后向对方开炮。张桂香说,我站在青草镇街口,从日头冒花子到太阳落山,一站就是一整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管刮风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别人可以不出摊,我都得去。我风雨无阻,为了啥?为了这个家,为了马忠长你这个人。我两条腿都站成静脉曲张了,你知道吗?

我暗暗为张桂香加油,替张桂香委屈,她的话没有丝毫夸大。就连乡上的干部都有休息的时候,张桂香却真的是一年四季都不敢歇缓,她如果缓下的话,我们一家人的嘴巴就得吊起来喝西北风。

马忠长对张桂香说,你说的都是实情,我承认,我也领情,可我是男人。男人,你懂吗?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有男人活着的方式。你不叫我跟他们交往,不加入他们的圈子,那我在这街上还咋立足?你这不是逼着我走人吗?你明明知道我一个离乡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你们一家人又都把我当仇人,我不和青草镇的男人们交往,我这人咋活?除非我不是男人,除非你嫌弃我,逼我走人。黑暗中,马忠长的声音又委屈又伤感,似乎他分明是个受人欺负的男孩,满肚子委屈没地方可以诉说。

要不你跟上我走,马忠长提议说,我们老家再没有啥,几亩地还是有的,我父母和老哥们早盼着我们回去哩。我们靠种地,还是能养活一家子人的。

张桂香不吭声了。

我知道这是张桂香的软肋,致命死穴。马忠长比我更清楚。张桂香是小镇人,她怎么会愿意跟上他回山里呢?关键时刻,他伸指一点。张桂香哑口无言,所有的招数统统无效,她只能乖乖缴械,举手投降。他们开灯,坐起来,在灯光下开始数钱。那是张桂香白天卖水果的收入。钞票在两个人的手里翻动,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

我默默听着手指和钞票摩擦滑动的响动。这声音清脆、响亮,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悦耳。后来当我挣到工资,能自己支配收入的时候,我也曾拿着一沓钱,在黑夜里数,奇怪的是,怎么都摩擦不出小时候记忆里的那种感觉。

张桂香把钱分成几份,买米买面买菜的,平时零花的,明儿进水果的,剩下的给了马忠长。给马忠长的那部分占据了总额的三分之一。多少年来都是这样的分配比例。马忠长似乎每次都不怎么满意,是嫌弃分给自己的太少,还是老婆挣回来的太少,他不说,他哈着气,伸胳膊搂住了张桂香。张桂香飞快地抬手灭了灯。他们拥抱着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后来张桂香在翻身的时候发出叹息,说,你不能再这么混了,得改。马忠长不回答,他已经满意地睡着了。

第二天 ,我们一家四口一起起床,简单的早餐后,我和马兰去学校,张桂香出摊儿。马忠长继续睡回笼觉。直到午后的阳光照在出租屋的窗台上,马忠长像冬眠醒来的动物,起身梳洗一番后出门去活动。晚饭一般看不到他的影子,也不用等,不用留饭,他大半在哪个赌场上,或者在哪个小饭馆里和赌友一起吃饭。

白天的张桂香,像现在才认清某个骗局的老实人,在饭桌上给我们抱怨马忠长。抱怨他不养家,不顾家,不管家,不归家;抱怨他不疼女人,不疼娃娃,我们现在租房子住,这在青草镇简直是个笑话,肯定有不少人偷着笑呢。这其实是外爷爷骂女儿的话。张桂香招了马忠长,和娘家撕破脸面,搬出后就一头钻进了租来的房子里。这让外爷爷无比痛心。

更令人痛心的是,张桂香娃都生出几个了,马忠长不但不争气,还完全按着老丈人预料的步点一步一步踏来,他懒、馋,不吃苦,没本事,不养家。张桂香嫁给这样的男人,简直是跳了火坑。

据说外爷爷虽然宣布和女儿一刀两断一辈子不认,其实他的心还是牵扯着自己的骨肉。他常常借着上街赶集的机会,远远地偷看摆摊子的张桂香,他也曾经介绍人来张桂香的摊子上买水果。

后来我想,如果外爷爷的寿数再长上一些,也许随着时间的消磨,心里的怒气总有消耗殆尽的一天,说不定外爷爷和女儿会重新合好。说不定外爷爷家教严格,桂兰小姨娘跟上姐夫私奔的一幕就不会上演。

但命运不给人假设的机会。用今天的话说,马忠长就是个吃软饭的男人。他常年靠从张桂香手里拿钱,维持自己荒唐的日子。直到他拐带小姨娘出走的一周前,他还从张桂香手里拿过钱。

付出太多,反弹的伤痛就越惨烈。

张桂香的愤怒可以理解。张桂香用手撕,用剪刀剪,把马忠长的衣裳一件一件弄碎。一件羊皮小短袄,她恨恨地剪着剪着,羊毛在剪缝里乱飞。忽然剪刀一滑,戳着了她的手。她一把丢了剪刀,呜咽一声,站起来用脚踩踏,踩得地面颤抖。我真怀疑马忠长要是现在站在面前的话,这个疯狂的女人会毫不犹豫地把剪刀攮进他的肚子。

张桂香不剪了,掀开炉子的铁盖,然后守着炉子烧衣裳。这办法果然很有效,那些化纤和尼龙的衣料见火就着,发出哗啦啦的痴笑。

少年的我躲在书背后,内心没有悲伤也没有欢喜,我静静地看着火光从火炉的铁皮缝隙里钻出来,像杂草一样茂盛,像野花一样葳蕤,像梦幻一样绚烂。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心里升腾,我感觉张桂香焚烧的不是一堆衣物,不是马忠长留在那些衣物上的气味和汗油,而是他本人,他颀长的身躯、嘻嘻的笑容、熟悉的声音,都在火光里起舞。

我像个未老先衰被情感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老妇人。我历经了人世的沧桑和磨难,我看透了人间的悲欢离合,我对婚姻产生了深深的质疑和恐惧。

多年后,这一幕被我永远定格在了画布上,而题目,早在那个看火燃烧的下午已经铭刻在了脑海,《空》。

这不仅仅是张桂香作为一个弃妇,和负心男子之间的决裂,还有更多,爱情,亲情,人情,外界的评说,我们作为后人对父母血缘的重新审视。那一刻我的心像一匹布,被紧紧绷着,被生生地撕裂。没有伤口,没有鲜血,没有呼喊,没有眼泪。只有默默地忍受和吞咽。可是,是谁规定这世上所有的悲伤都得伴随伤口和血泪?

我默默告诉自己,我没有父亲,我是张桂香和空气受孕生出的孩子。我的心里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空。没有颜色没有重量的空,没有温度没有滋味的空。这空,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那个下午,张桂香烧掉了马忠长所有的衣物,砸了他留下的一切生活用具,包括经常给他盛放咸菜的一个小磁碟。最后她看着筷子和碗,还有一口小铁锅。她作难了。因为碗筷是随机舀饭吃饭的,锅是大家公用的,她不能断定哪一副碗筷属于马忠长,总不能全部砸掉吧。马忠长走了,他和她的日子是不过了,到头了,结束了,但我们的日子还得过啊。张桂香和她的两个女儿,还要活下去。活着就得吃喝,过日子是离不开这些锅碗瓢盆的。

张桂香的清洗在一声叹息中,终于画上了结束的符号。

清洗,是张桂香给自己解恨。后来我发现,不仅仅是张桂香一个人在发泄,她其实把我们生活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挖掉,丢弃了。马忠长这个人,这个人存在过的日子,都随着岁月的流水消失,变成记忆。我们的日子里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以及这个人用过的东西。好像他从来都没有在我们的日子里出现过。

后来,当我在一张夹着鞋样子的书里翻出他们的结婚证,我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明白,也忽然泪流满面。张桂香这个女人啊,她这些年装作把那个男人从生命里完全剔除干净,其实还是有余情残留在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要不然在当年的大清洗中,这张结婚证就没有理由幸存并被珍藏下来。

后来,当我不经意间从书中翻出这张结婚证的时候,张桂香已经和她的司机男人分手。司机确实很有钱,家里养着两辆大车,他一个人开不过来,雇佣了三个人倒班开,常年来往在宁夏和青海、甘肃、西藏等地的运输线上。我的司机继父是这片土地上最早拥有大车的人,等几年后大家醒悟一般纷纷买车跑长途的时候,大车如雨后春笋一般遍地都是,我的继父已经赚得钵满盆满。据说他不跑车了,转行投资工程去了。当然,这已经是张桂香离开他以后的事,和我们无关了。

当年张桂香嫁过去以后,过了半年幸福日子。就在她找中医抓草药准备调理好身子为丈夫生个一男半女的时候,就在她催着两个人该去领结婚证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车老板丈夫是个有家室的人,人家的老婆比张桂香还小两岁,儿子已经上学了。张桂香只是他漫长跑车途中暂时停靠的一个码头,他根本不打算离婚再娶张桂香进门,就连两个人一起住的小院子也是租来的。

试想,张桂香当年的郁闷肯定差点把她自己憋出内伤。还好,前面已经有马忠长的事例。马忠长是初恋,是一辈子的结发丈夫。马忠长最后捅的那一刀子,痛彻心扉,但是也提高了张桂香的免疫力。所以,当二次婚姻露出破败的真相后,张桂香已经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了,她像个修炼太极已经初窥门道的拳手,没有第一次婚姻打击下的那种张皇失措,她冷静低调地独自面对了这次变故。具体她是怎么和走南闯北、智商过人的车老板过招的,我们都不知道,等我们知道已经是完全撇清关系之后的事情。张桂香从车老板租赁的小院子里搬出来,又重新在青草街租房子住,又重新站在街头卖她的果子。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把张桂香当试验品反复做实验,她走了一圈儿,竟然又走回到了原地,搬出出租屋不久,又住进了出租屋。据说那大车老板开出过条件,只要张桂香不要正式的名分,他可以继续常年租院子养着她,保证吃喝不缺,被张桂香把一口唾沫吐到了散发着铜臭味的嘴脸上。

张桂香作为青草镇的一个平凡女子,这辈子似乎注定要演绎几场引人注目的闹剧。当姑娘的时候誓死招赘一个外地青年上门,并且不惜和娘家人翻脸,靠卖果子供给男人过着二流子的生活达十一二年之久,算是小镇上第一个自由恋爱的女孩;糊里糊涂地给人做了二奶,等知道真相后决不苟且,毅然离开,这在青草镇也算是第一个。在那些年里,青草镇那些自认为家教不错的人家教育女儿,动不动拿张家的女子桂香做例子,当然是反面教材。不要学张家桂香,把先人的脸打光了。你敢学后街上桂香的模样儿,打断你腿!相信还有更难听的。

张桂香遇上王福全,是我工作以后的事情了。

我领到头三个月工资,兴冲冲地回青草镇。我买了好多东西,大包小包,吃的穿的用的。我就是要给青草镇那些眼皮浅的人看看,张桂香的女儿出息了,端上公家饭碗了,从此张桂香可是熬出头了。

张桂香却告诉我,她准备走个人家。

寡妇再嫁,青草镇人说得委婉,叫走个人家。我直接反对。我说,妈,咱现在熬出头了,以后的日子不用愁。我的工资养活我们一家人,肯定够了。等马兰的书念出来,有了工作,我们娘仨的日子就越好了。

我在心里憧憬着美好的日子。我和妹妹挣钱,两份工资,我们娘仨,简直是吃喝不愁、温暖小康。按青草镇大多数人家目前的收入,我们至少会成为中上等收入人家。既然这些年的苦吃了,熬出头了,为啥还要嫁人呢?不嫁,好好地坐着享几天清福。

张桂香摇头,看着我的眼睛,这肯定是遭遇马忠长抛弃之后,这些年里,她头一回用这么真诚的目光看我的眼睛。我忽然无比委屈,无比幸福。母女毕竟是母女啊,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这些年她对我的嫌恶,说白了也是因为马忠长造成的,要不是半路上出现这样的变故,她肯定不会忍心嫌恶自己的亲生女儿。我也想通了,一个人的外貌长相,来自于父母,但不是父母想做主就能做得了主的。张桂香那么好的基因我没能遗传,不是张桂香吝啬,也不是我懒惰,现在抱怨又有何用?就算是命运的安排吧,我认命也就是了。再说,一个人活在世上,外貌不是全部,还有心灵呢,不是说心灵美才更重要吗?从小到大一路的考验,我已经对外貌好歹不在意了。就算我没有张桂香和马兰一样的美貌,我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张桂香美貌又能咋样,还不是被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

我完全原谅了张桂香。我被自己憧憬的美好前景冲昏了头。我原谅了张桂香在我心灵上划下的刀口和撒上的盐巴。

可张桂香没有兴奋。她一脸淡然,好像看透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她望着我的眼睛,说,你有工作了,是好事。马兰能考上师范,也是好事。但我想好了,谁都不靠,我靠我自己,我不想当你们的拖累。

我想哭,为张桂香的深明大义,为张桂香的慈祥厚爱。有这样的母亲,我们这辈子没有父亲,也足够了。我打断她,我跟张桂香抢话。我说,妈,你放心,一辈子,我们一辈子照顾你,再也不叫你吃一点点苦。

张桂香也打断了我,她目光炯炯,眼瞳深处的光很笃定。她说,我不怕吃苦。她说,你们有你们的事情,不可能一辈子照顾我。她的目光反射在我的眼里,我感觉到了疏远。她抚摸着膝盖说,你们工作了,下一步就该找对象结婚了,等有了婆家,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有男人管着你。马兰也一样,你们迟早是旁人家的一口人。我思来想去,还是走一步为好,以后养老有个地儿。

我嚷,谁说我要找对象?谁说我要结婚?我不结婚,不找男人,我要一个人过一辈子。

这一瞬间,马忠长、车老板和张桂香在不同岁月里纠葛的命运片断,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心里翻腾。我冲口而出地喊,我才不相信男人,臭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女人凭什么要找男人,没有男人不一样过日子?

张桂香看着我,慢慢地说,你从来都没有叫我放心过,你也老大不小了,咋说话还是颠三倒四没个路数?你这话传出去叫人笑话哩。知道的人说你不愿意结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拖累着你,把女儿给害了。唉,寡妇的日子啊,咋过都艰难。

我找不到可以和张桂香对答的话。难道我能跳着脚说她还没有被男人骗怕?

女子娃大了就得结婚,不结有罪哩。她说。

我心里的气愤在翻腾,好老套的说辞啊,凭啥女子就非得结婚?单身过一辈子有什么错?非得把自己和臭男人绑在一起,当牛做驴一辈子伺候着人家?

世上也有好男人哩。张桂香像枯萎过两茬后再次焕发出新意的草,带着不甘死心的心劲,说,等你遇上了,你就会哭着喊着想嫁给他。

笑话。世上有好男人,我信,世界这么大,我也不能太绝对。可我有一天哭着喊着要嫁,我脑子进水了吗,我?

我第一次领工资的兴奋,被张桂香不咸不淡的一盆水泼下来,热情全部没了。我怀着沮丧的心情离开了张桂香。这一去,我堵着气,小半年没去看她。等再次回青草镇,有一个男青年陪着我,我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我中了张桂香的咒语一样,不顾一切地爱上了这个人,而且像张桂香预言的那样,还真的死心塌地地准备嫁他。

这次来是送张桂香出门。她要嫁了,打电话把我和马兰叫到跟前。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拦不住了。

马兰说,嫁就嫁吧,那个王福全叔叔看着不错,是个实诚人,肯定对妈好。

我瞅着马兰,从上看到下,恨不得再从外看到里。我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听这话的意思,马兰已经见过这个要娶张桂香的男人了,连姓名称呼都顺口就来,看来不是一般的熟悉,见面不是一回两回那么少。他们一起吃饭了?给见面礼了?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热热乎乎地了解过?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肯定是张桂香瞒着我,只带马兰一个人见的。这些年来,我以为张桂香对马忠长的怨气淡了散了少了,对我的偏见也就没有了。看来都是我在想当然,一厢情愿。

张桂香没有放弃对我的偏见,而且在她心里还对我设置了警戒线。自从我半年前明确反对她再嫁之后,她就瞒着我了。表面上她风平浪静,其实改嫁的事一直在谋划当中,包括带马兰见那个叫王福全的男人。她是要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在最后关头摊牌,让我措手不及,还是压根就不准备征求我的意见?她这是害怕我不同意耽误了她改嫁,还是压根就不在意我这个女儿的意见?

我悄然冷笑。嫁人是一个女人的权利和自由,这道理我何尝不明白。奇怪的是,我心里不是滋味,千般万般不自在。我像个旧社会想方设法阻拦儿媳妇改嫁的封建公公,我的理由不是贞洁烈妇名节牌坊一类,我也找不到阻拦张桂香再嫁的理由,但我就是不想看到她嫁。

我满脑子搜寻阻拦的理由。我还没有出嫁,在把我送出门之前,你张桂香就这么着急甩包袱啊?这是要甩给谁啊?我十一岁失去父亲,那个父亲据说还活在世上,可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带给我的只有黑暗、羞耻和绝望。我考初中考高中考大学,他都不在身边。高考填报志愿,别人都是父母操心,我默默听从了班主任的安排。大一去外省报到,别人恨不能全家几辈人倾巢出动陪同,我却背着铺盖卷儿一个人去挤火车。我孤零零地去上大学的身影,成为同学们多少年的笑谈。

张桂香你没有为我们守住父亲也就罢了,现在你连女儿的母亲也要夺走吗?我找对象了,我都把人带到你面前了,你就不细细地问一问。你知道这男青年的出身、家世、人品和脾性吗?你知道我们感情相投吗?他会对你女儿真心好吗?能好一辈子吗?他会是有责任心的男人吗?他的父母都是什么人,婆婆刁不刁,你女儿嫁过去会吃亏受罪吗?到时候谁给你势单力薄的女儿撑腰?张桂香你竟然什么都不问,你满脑子只顾着你自己嫁人,你还是一个母亲吗?你这个母亲合格吗?

我越寻思,心情越难平静,平时沉睡的一些小事,伴随着委屈和伤感,发酵一般咕嘟咕嘟翻涌起来。从有记忆起,我就挤在昏暗狭窄的出租屋里,夜里倾听父母的争吵,小小年纪就得做饭照顾妹妹,在后街人们指指点点的目光里上下学,独自承担孤独……太多的委屈,你们有谁在意过?与其这样,当初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你们欢好的时候,恨不能给彼此摘星星;你们不好的时候,我就成了多余的副产品。

我抹一把泪,说,妈,你想嫁就嫁吧,我没有意见。我有啥权利不同意呢?我举两个手同意。

张桂香的婚事却推迟了。她说,先忙你的事。

我不知道是张桂香自己改了主意,还是王福全在背后出的主意。依我对王福全的侧面认识,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张桂香的脑子似乎想不到这么周全。张桂香做事一根筋,顾前不顾后,她能把前前后后、方方面面都考虑到?所以,我断定是王福全在背后出谋划策。

张桂香暂时不嫁了,一心忙碌我的大事。我总算是在亲人的安排下圆圆满满地嫁了。但是我一点都不领那个叫王福全的男人的情。相反,我恨。莫名其妙地,就是恨。我觉得他是个阴人,是个躲在背后耍心计的人。张桂香前半辈子嫁的两个男人,风流青年和大车老板,表面看都不是多么复杂的人,但最后都把张桂香捏弄得生不如死。这王福全表面上看着一副忠厚相,但从行事方式看,肯定不比前两位好多少,我由不得地为张桂香担忧。

张桂香改嫁,已经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我拦不住了。我现在要操心的是我彩礼钱的去向。这笔钱自然属于张桂香。马兰大学马上毕业,用这些钱还她的学费贷款,有一部分就够了,还剩下几万。张桂香将如何支配这笔钱,我强烈地觉得我有必要知道。说得不好听一点,这可就是卖身钱了。现在的社会风气是人们普遍爱钱,我们青草镇人没能免俗,甚至还显得要比别人更热爱一些。这几年女孩的彩礼是水涨船高,随着大家的生活水平一路上浮,上去了就下不来,成为衡量女儿身价的一个重要指标。

张桂香的女儿不是一般的姑娘,嫁过去不是只会做家务干农活生孩子的家庭主妇,是大学生,有正式工作,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我的彩礼比一般女孩高,这一点我不反对。这钱就留给张桂香,她以后养老用。养儿防老。张桂香没儿,本来我打算养她一辈子,可我像张桂香预言的那样,遇上了一个喜欢的男人,非嫁不可。这一嫁出去,我就知道自己那曾经要陪着张桂香和马兰一起过一辈子的话,既不成熟,也不现实。决定嫁人的那一刻,我就替张桂香想好了后路。我这一笔彩礼,以后马兰也有一笔,存起来足够张桂香后半辈子吃喝了。

盘算这些的时候,我觉得有信心看到张桂香取消再嫁的打算。我错误地以为,张桂香推迟嫁给王福全,一心为我张罗婚事,是她改主意了,在女儿和男人之间,她选了理智和亲情,放弃了冲动和爱情。我就全身心为张桂香争取彩礼钱,我代表娘家,和媒人讨价还价。这一幕肯定让媒人吃惊,他拉纤说媒这些年,肯定没见过这一幕。将要出嫁的大姑娘,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出来和婆家争取自己卖身的价钱。我觉得婆家现在钱财紧张点困难点,也就过去了,张桂香后半辈子的生计才是大事。在这件事上我不能马虎,我现在不管,以后她的后患也会是我这做女儿的后患。

我出嫁三个月后,马兰打来电话,约我去看张桂香。

王家埂子你没去过,肯定摸不着大门,我领你去。马兰说。

我当时正在画画。一株开在窗前的向日葵,它羸弱纤细,一根单薄的秆儿,勉强撑起一个手掌大的绿盘,绿盘上绽出一簇簇毛茸茸的黄。还没有开花的时节,我就觉得它活不长,说不定某一天大风吹过,就折了断了。意外的是,它一直在风里立着,默默地努力着,一直将身姿拔到和窗台一样高,还开出了花。不管它能否结出果实,是一捧颗粒饱满的葵花籽,还是不等籽粒成熟就被风卷折,我觉得都已经足够。我要把它留下来,留在笔墨之下,定格为我生命里的永恒。我的向日葵和梵高的不一样。我不想那么抽象,只想直白、朴素、简单,把生命的努力和质朴留下来就足够了。

我一手捉着电话,一手提着刷子。王家埂子?是哪里?妈跑那个地方干啥去了?我问。

同时下意识地在脑子里翻找,我们家亲戚朋友当中有出自一个叫王家埂子的地方的吗?没有。马忠长和奶奶家那一门,都在西山里,虽然我不太熟悉,但也没有听说过王家埂子这地名儿。外奶奶的娘家,几个姑姑家,大姨娘家,小姨娘家……我都熟悉,没有。我确定没有一个叫王家埂子的人,值得张桂香跑到那里去,而且现在需要我们做女儿的再撵到那里去看她。

姐你忘了啊,王福全家。马兰说。

马兰的声音带着一点撒娇的味道,还似乎含着些嗔怪的意思。那意思是在责备我吗?责备我竟然连王家埂子都不知道。

一阵风劈面而来,风劲沉重、强势,阴森森地压倒了向日葵,秆子折了,花盘垂落,细碎的花蕊在风里飘落。我狠狠地挥舞着刷子,颜料像脱缰的马,一直受到拘束而不得自由,一旦失控,就癫狂一般挥洒起来。横横竖竖,上上下下,刷毛里的颜料很快刷干,画出的线条变得干涩难看,毫无章法。辛苦多日的画作,在即将完工的时候,被我自己亲手毁掉了。我把刷子戳进颜料盘子里。

什么意思?马兰这死女子,啥时节学会跟我耍花招了?

她这是在告诉我,张桂香嫁了,嫁的是王福全,人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就是不愿意,也没办法了,人家这是先斩后奏。另一层意思,她要带我去认门,认的是王福全的门,也是张桂香的门。我们好歹是母女,打断骨头连着筋,以后这条路还得走,所以她要带着我拉开这个序幕。

我说,马兰,你要成精吗?没看出来啊。

马兰喊了一声姐。

我是一个教师,多年来的日子大部分是在上课下课的重复中度过,这让我训练出了一种估摸时间的能力。凭感觉我知道,我们跪在王福全家房子的瓷砖地上,有两个钟头了。两个钟头,需要秒针发出七千二百次短暂而清脆的嚓声。双腿竟然不麻了,像深醉然后又自己苏醒的酒鬼。意识无比清醒,密密分布在双腿上的大小神经传达出一个信号,本来冰冷的瓷砖地面正在变得温热。一抹细细的温、薄薄的热,在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温暖我僵直的腿和腰。

我保持着跪姿,也保持着倔强。虽然我双膝是落在了你家地上,但是你要知道,我这下跪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着马忠长。被扫落在地,被你们践踏的,不是我的脸面,我不为自己。

我在心里说,张桂香,算你狠。这一场长跪坚持下来,我回去马上得去中医诊所扎干针做按摩,不然我这腰肯定废了。

张桂香,我就不是你亲生的。

那一年,也是这样花开的季节。

我跟着马兰走进了一个叫王家埂子的村庄,踏进了一个叫王福全的老汉的家门。我让马兰和张桂香失望了,我没有像马兰一样把王福全喊爸,也没有给张桂香一张好脸看。马兰拉着我来认门户,母亲和继父。我却是抱定另外的主意上门的。在饭桌上,我提出了那几万块钱的彩礼。我的问题像一粒跌落进饭锅里的臭老鼠屎,把每个人都恶心到了。

饭是长面,青菜是王福全家院子里种出来的,韭菜、葱、油麦菜、芫荽,都是王福全积压的农家肥喂大的,还没吃就能闻到一股实实在在的天然清香。张桂香袖口高挽,露出胳膊上一对镯子。镯子亮灿灿,碰撞在一起发出的脆响,悠长婉转又缠绵,像一个千回百转的梦境。

不管多好的梦境,都必须得打碎。我就是这个出手的恶人。我吃着王福全家的饭,我说别的都好说,你有跟男人的人身自由,但是那笔彩礼,是我的卖身钱,那笔钱以前姓张,现在你连人身都归属王家了,那么那笔钱只能姓马,随我和马兰走。

我把张桂香呛得差点背过气去。

王福全放下碗出去了。人都到院子里了,才传来一声假惺惺的咳嗽,然后他迈出大门,还回手把大门轻轻合上。我看他留在桌子上的碗,是空的。刚舀的一碗饭,冒着热气,他是怎么吃光的,难道是硬生生灌进了嗓子里?

王福全果然不是简单人。我在心里冷笑。

张桂香的目光随着王福全走,一直目送他出门,直到大门把目光隔断。张桂香把目光收回来,端起她面前那碗饭,反过来倒扣我面前的饭碗上。两碗饭合在一起,下面的碗小,驮不住上头的大碗,碗翻倒下来,汤水漫溢,面条白生生的。张桂香抓一把面条,慢慢地捏着,好像她和这吃了几十年的粮食有深仇大恨,说,你是我拿粮食喂大的,谁来欺负我,都轮不到你!声音在颤抖,如果再不够坚强,她会哭出来。

我冷冷地看着。要的就是这效果。

跟我提彩礼钱对吗?今儿你提了,你就是不提,我叫你来,也是要说这事的。我有本事跟人,我就有本事养活我这个家。我决不拖累你们。

马兰赶紧拾掇桌子,一面给张桂香笑说,妈,妈,姐耍笑哩,你不要计较。

我看见张桂香做了一个深呼吸。小棉袄的撒娇,以往是百发百中有效,但这次失效了,因为张桂香顺嗓子下咽的,不是一口甜美柔软的化痰梨汁,而是含着蒺藜的毒液。张桂香抹一把脸,我看见她眼泪白花花的。她说,我作为一个女人,把你们姊妹拉扯成人,供给念书,还上了大学,你还要我咋做?放眼青草镇,你能再找出第二个这样的女人吗?

言辞简单,但是张桂香声泪俱下,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我知道自己这祸闯大了。我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我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我环顾这陌生的房子和院子。这个家是王福全的家,我们在这里都是外人。

我终于找到了还击的武器。我说,你跟谁不好,跟一个老汉,图的啥?长相?人品?钱财?其实我知道这理由很勉强,一点都立不住脚。就算张桂香长得美,但那都是年轻时候的往事了。经过这些年岁月的淘洗,那个高个白脸的小镇漂亮姑娘,已经成功蜕化为眼前的农村大娘。王福全是老汉,张桂香难道就不是老太太了?

我图他对我好。张桂香冲口而出。又追加一句:他对我,是真心好!

语气突兀坚硬,充满攻击力。像高高举起的武器,带着自我防卫,也含着骄傲,也有炫耀的味道。我听得出,这句话完全出自内心,不带一丝一毫的勉强。他们竟然好到了这种地步。气愤之下,我说出了最愚蠢的一句话。

我说,你这么做,你对得起我爸吗?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马忠长忽然就蹿进了我的脑子。我也在无助当中,就把他顺手搬过来,砸了出去。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这些年的书,你都念到猪脑子里去了!张桂香吼。

不用她多说,我已经完全无力还击,甚至都没脸继续站在她面前。我抓起包,踢开门,丢下一句狠话,然后破门而出。身后的门扇被我甩回去,磕出的砰然之声久久回旋。

我说,我这辈子再不会踏这姓王的家门。

事后我才知道,那笔彩礼钱张桂香已经有了安排,分成三份,一份马兰用,她毕业后走上工作岗位,这个过程还是有不少地方要花钱;一份等我生下孩子后,过满月时给我婆家拿人情;一份给李小花。

李小花是张桂香从小就送出去的四女儿,我们姊妹中的老四,这些年就算她拒绝和张桂香相认,但是张桂香打算拿着钱给女儿上门去。这苦命的孩子草草念了几年书,学习不好,我大姨娘大姨夫两口子也就顺势让她辍学了,然后在家里调教了几年,早早嫁人了。

李小花出嫁的时候,张桂香去了。那时候身为大姐的我,还没有谈对象。本来张桂香盘算巴望着女儿能和自己相认,可我这小妹子实在倔强,多少人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就是不看张桂香,嘴也毒,只把张桂香喊大姨娘。张桂香回来伤心得病倒了,睡了好些日子才缓过劲。

后来就断断续续地听说,这小妹子嫁得不好,婆家光阴困难,她转眼就两个娃了,日子过得苦。我也隐隐地动过心思,有机会去看看妹妹,适当的时候伸手帮一把,毕竟是一个娘的裤腿里抖出来的亲手足。但也只是停留在想想的层面上,始终没有下决心把想法变成实际行动。

张桂香的这份打算是马兰转述给我的。我信,全信,这符合一个母亲为孩子们所做的努力。但是已经迟了,我和张桂香已经闹翻了,并且从王福全家甩门走人。

事后我想过,真正激怒我,让我瞬间理智全失的究竟是什么?是那几万块钱,好像不全是。当我们娘俩大吵起来的时候,其实我脑子里已经没有钱了,我被一种情绪填充、膨胀并怂恿着,我觉得自己理由很足,还十分委屈。我好像是前来为一个不在现场的人,讨还一个公道的。

回家后的当夜,我彻底失眠了,直挺挺躺着想白天的事。把这一幕反复放映,快进、倒带、定格,一句话、一个表情,都不放过,一遍遍温习。悔恨像一堆毒虫在心头拱,百爪挠心也不为过。如果世上真有后悔药卖,我会毫不犹豫地拿出一个月的工资。

泼出去的水,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痛定思痛之后,我发现自己其实是在替马忠长打抱不平。这个发现让我瞠目结舌。原来在我的潜意识当中,竟然一直埋藏着这样一个念头,或者说愿望。我一直都在隐隐地渴望着,有一天,马忠长和张桂香,这对在我五年级时候就分道扬镳的夫妻,能在多年后,各自经历了人世的波折,看透了繁华和诱惑,抛开前嫌,再次牵手,重新走到一起。说破镜重圆也好,说老来图个伴儿也罢,反正就应该重新走到一起。随着他们的弥合,我少年时代就失去的那个温暖的家,也就重新回来了,一家骨肉也终将团聚到一起。

世上还有比久别重逢和骨肉团圆更美好的祈愿吗?

我被这样的愿望支配着,我也一直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我替张桂香原谅了马忠长的所有恶行,包括赌博、懒惰、好色花心、风流成性。我像智力为零的傻白甜少女,在想象中设计了所有人的命运走向。同时,我也替马忠长看着张桂香,她不要改嫁,不要出门,就老老实实地守着寡妇的日子过着,在姿色衰弛的日子里坚守着一份早就被践踏的爱情,等待马忠长回心转意、回头来找的那一天。

我被自己的居心恶心到了。这就是人性中恶的部分吧?黑暗中,我质问自己。

就算我再怎么不愿意,我也必须承认,我的想法很自私。自私到了骨子里。我渴望一份很早就失去的温暖和团圆,于是有些东西我装作看不见,甚至踩踏在脚下,还在仰着头继续往前走。这里面就有张桂香作为一个女人应该拥有的东西,比如男人的爱。这种爱,我和马兰无法给予。马忠长弃家出走的时候,她才三十岁出头;和大车老板分手时,也才四十一岁。记得大学里一位美术导师讲过一句话,女人身体真正的美,不仅仅是妙龄时候身姿曼妙,还有中年成熟之美。风韵、丰满、饱和,甚至是微微的肥胖和向下的松弛,都是一种令人神魂痴迷、叹为观止的美,值得世人跪在地上去赞美。那时候我真的难以理解,现在当我自己身体日渐成熟,审美心理稳定,我开始认同导师的观点。

张桂香是个女人。她为什么就不能享有一个女人该享有的呢?我作为女儿,有什么权利干涉她去追求这些东西呢?悔恨之余,相伴而生的就是懊恼。

这几年我再也没见张桂香。我不去看,也不打电话。她也从不联系我。我坐月子是婆婆伺候,孩子满月,她托舅舅带来一万块钱。舅舅掏钱的同时,掏出一句话:雪大,把路封了。你妈来不了,说等天气晴了,再来看你。这理由成立。不知内情的婆家人也都相信了。王家埂子和青草镇,在两个相反的方位上。近期这场大雪,确实封断了好几个乡镇的路。

只有我知道张桂香不会来。天晴了,她也不会来。

这场雪其实很及时,我在心里感激这场浩浩荡荡的大雪。它在封门断路的同时,遮掩了多少人间波折。我坐在婆家的屋子里,抱着怀里的孩子,望着窗外村庄的屋顶、树木、墙头。所有的物体都驮上了雪。有被雪压弯的腰,有被雪美化的破败,有被雪掩饰的沧桑。我悲哀地想,这皑皑的白雪啊,一年一季,你来了又走,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没有悲哀?

母女关系,说白了就是两个女人的关系。一个女人生了另一个女人,后者从前者的身体里,续接了生命必不可少的成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等到落地,断开脐带之后,我们还有什么必须的关联呢?我没奶,女儿吃奶粉,从零岁吃到两周岁,喂养得圆胖糯软。我常常用指头掐着女儿嫩嫩的肉肉,我恍惚,找不到我和她之间必然的联系。小小的婴儿、我、张桂香,我们之间,由一条什么样的线在串连?除了血脉、基因、亲情,还有什么?

这个纠结我好几年的问题,后来我好不容易忘掉,现在它又从脑子里冒出来了。我不愿意面对它。因为我在那几年就已经知道,这问题没有答案。我不是思想家,不是哲学家,不是社会学家,不是人类学家,我只是一个中学美术教师,业余坚持画画。我的油画进入过市级省级画展,获过几个不大不小的奖。我是市级美协会员,今年又报名申请加入省美协,能否成功加入,最后结果还没有出来。我就是想破脑袋,把自己想成抑郁症,还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这一路钻下去,就是一个死胡同。有些东西,它天然是脆弱的,又是柔韧的,最尖利的钢刀不一定能斩断,但是有时候一根轻飘飘的稻草压上去,就可能不堪重负,出现断裂。珍重、爱惜、呵护、相信,它就是真;相反,得到的就是另一种结果。

我看见王福全家的地板砖在眼前蠕动。

我想揉揉眼睛,可是胳膊很重,好像坠了什么,抬不起来。我眨眨眼,试图借助上下眼皮的碰触和睫毛的刺激,来缓解一下不适。眼睛好像僵硬了,开和合都做不到,我的身体不听内心的指令。我垂下头看地板。后窗的风一个劲儿摇曳梨树,前院的花香馥郁浓烈。这些地板砖,我记得进门的时候明明是粉白色的,纯白的底子上,印着淡淡的粉色花朵。我暗笑一声,果然是王福全,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心眼不浅的老汉。人老心不老啊,还偏爱个粉色系,春心不老。这审美眼光,也就适合他和张桂香。

我看见这些地板砖在转色,好像有谁拿着巨大的刷子,在哗哗哗地上色,白色成了红色,粉色成了橙红。大片大片的红,成堆成堆的橙,晕染、交叠、融合、覆盖……渐渐地,渐渐地,终于达成了统一,汇成一个色系,一片红。我浸淫颜料和色彩这些年,却分不清这竟然是什么色。依稀是红。赫然是红。模糊的红。鲜艳的红。温暖、刺目,像花开,肥硕、明丽、艳俗、努力、奔放……我听见马兰在说话,她还在哭,哭着说,妈,他真的不行了,人瘦成一把柴,拖着一口气。我们都知道那是为什么,那是他在等你啊……

色块流动。颜色混淆。画面颠倒。世界旋转。

我听见自己倒在地上,发出一记闷闷的声响。

在马忠长的十年忌日上,我独自赶回老家。

我委托大伯为马忠长操持一个病逝十周年的记襄活动。大伯和大娘健在,两个人都已经显出苍老的迹象。尤其大伯,背驼得厉害,好像衣服下面扣了一口小锅。你们马家人都这模样,是遗传,一辈一辈的男人老了都这样子,背锅子就出来了。大娘指着大伯的背影,笑着给我解释。

我望着在眼前走来走去不断忙碌的身影看,看着看着,眼神有些花,有些迷离。爷爷一共生了三个儿子,最小的在小时候就病故了,真正养大的只有两个。如果马忠长还活着,今天会不会也显出一个大大的背锅子来。我笑着摇摇头,可能不会,他那么挺拔帅气的人,就算真有个背锅子显出来,那也肯定和大伯这一辈子下苦的人不是一个模样。

大伯的孙子在眼前跑着耍,两个小儿女,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追出一串一串的笑声。

大伯从牛棚里牵出一头毛色纯红的犍牛。奶奶,奶奶,为什么要宰牛?小孙女跑来问。为了记襄你二爷爷。二爷爷去哪达了,为啥要记襄?不记襄难道不行吗?大娘不耐烦,挥着手说,去去去,跟你说不清,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可我啥时节才能长大啊?小女孩脏脏的小脸上满是可爱的苦恼。我把她抱进怀里,说,其实很简单,就是叫这头牛去后世里,给你二爷爷做伴儿。哦,我知道了,二爷爷关在黑屋子里,黑黑的,出不来,他害怕,所以我们要送一头牛给他。对吗,奶奶?她一点都不认生,在我怀里赖着不走,甚至翘起脚仰起头横躺在我腿上撒娇,坚持等待奶奶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孩子的眼珠又黑又亮,就在我眼前一扑一扑地闪,我看见里面倒映出大片的蓝天。深蓝的底色上,是无边无际的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