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自小说集《中国奇谭》出版以来，我已多次谈及“新虚构”这个主题。这也是不断面临诘问的过程：你所谓的“新虚构”，到底是什么？或者，你所谓的“新虚构”，到底新在哪里？正如本书后记中写到的，我无法给出任何确凿的答案，因为这类问题本身就不具有确定性。如果非要加以限定，我只能说，所谓的“新虚构”就是重新确立虚构在小说写作中的本体地位。请诸位尽量回避仅在字面的意义上来理解这个词，我提“新虚构”，目的不是把虚构划分成新的和旧的，更不是一种文学进化论思路的推演，而是强调虚构作为小说本体、作为写作方法论的根本性和重要性。

或者应该说，我强调虚构，因为它是我们这群现代人认知、理解和抵达自我与现实的唯一路径。特别是对生活在当下的中国人来说，我们所知道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如此复杂而浮动的现实——说其复杂，因为同一时空里并存着无数阶层、立场和思维，它们相互制约、影响、纠缠，但又共生于此；说其浮动，因为我们已经越来越放弃严肃、深入的思考，转而相信那些转瞬即逝的感觉、体验和假想。不是吗，我们的爱与恨、欢喜与悲痛，常常只是因为看了微信上的某篇文章、微博上的某个视频，一瞬间就条件反射般腾起情绪，甚至付诸行动——点赞、转发、下单，以及这些动作背后的认同。但我们较少思考，越来越不在乎这些情绪和行为到底是被刺激后的无意识，还是经过认真思考之后才形成的。换句话说，我们已经失去了社会生活的主体位置，那个曾经被虚化的生活揭竿而起，那个曾经只有能指没有所指的现实造反了，它们从我们手中夺取了叙事的主动权。我们不再能重构和阐释现实，相反，我们需要现实来构造和阐释自己的精神世界。这不难理解，比如我们需要用苹果手机或小米手机来区分阶级，用穿普拉达或穿地摊货来区分阶层，我们需要迷恋不同的偶像来确认归属感，需要通过发朋友圈来构造自己的生活世界，也通过别人的朋友圈来认知他们的生活。这一切都在重新规划着我们的现实。

我强调虚构，同时也努力把虚拟和现实做分割。科学研究表明，更新的一代人已经从虚拟的网络空间里找到了现实感，这是不可避免的趋势，但对于当下来说，这种未来必然到来，却尚未到来。我们不是做苟延残喘的挣扎，挣扎无意义，但我们要表明历史过渡期一代的姿态，那就是要维护来自于现实的现实感，要实现这一点，除了虚构，别无他法。

《炼魂记》是《中国奇谭》里写得稍晚的一篇，已经没有了其他篇章里的魔幻、荒诞色彩，但它同样被赋予了一个结构，对于创作者来说，结构就是虚构的核心。在一次研讨会中，有人提出，这篇小说概括起来就是一个失败的中年男人的失败生活。他们质问：如果一篇小说只能概括为一句话，那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现在想说，它的意义恰在于此。小说的意义除了提供典型性的人物形象，有关当时社会的观察描述、独特深入的思考之外，还应该有另一种功能，那就是直接地帮助它的读者去认识自身和所处的现实。这篇小说的虚构性，更多在内在结构的设计上，我愿意称之为螺旋式的结构，像是电钻的钻头，看起来所有之前的叙述都具有重复性和日常性，但正如被开动的钻头一样，只有这些螺旋的纹理才能钻进砖头、木头甚至钢铁，而最后那个炼魂的情节，就是钻头的金刚石一样的尖端。老洪这枚普普通通的螺丝，生活的压力让他自动和被迫旋转，带着坚硬的挤压杆缓缓钻进生活的花岗岩之中，但是花岗岩毕竟是花岗岩，最终的死亡犹如铁锤重击，螺丝戛然断裂。没错，主人公老洪和这篇小说一样，并不能真的穿透现实的铜墙铁壁，但老洪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洞和自己的残骸，它们像是某种遗址，在提醒读者，我们和我们的现实究竟是什么关系。

同样收入《中国奇谭》的小说《换灵记》里，天才诗人和天才商人互换了灵魂，他去过另一种人生了，并且过得风生水起。这完全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我所知道的人里，有许多放弃了诗歌写作去经商，赚得大笔金钱。但他们未必如诗人雅阁一样，觉得自己是通过某种神秘的“交易”才获得了经商的才能，相反，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靠着诗人的敏锐捕获商机、靠着诗人的想象力把握先机的。谁又能说这不是现实呢？再如《虚爱记》，所写的是一个虚构人物的爱情故事，这里也用到了爱情的元素，不过只是道具而已，我想表达的是：作为虚构的人物，他们应该也有自己的内心世界，甚至会通过另一种“图灵测试”拥有了自我意识，试图修改自己在文学作品中的命运。这不只是说人物在作者写作的过程中活了过来，而且是人物开始了一种革命性的反抗，争夺叙事权。在小说里，英属反抗作者隶仁，隶仁自认为是故事的主宰，再往后退一步就会发现，隶仁同样属于一篇叫《虚爱记》的小说，它的作者是刘汀。但这仍然不是终点，我并无法确认自己是不是另一个故事中的角色，或者回到宗教的语境里，我们显然都是神或上帝塑造的人物而已。

因此，当我强调虚构的时候，我当然是在说现实。这是半句话，另外半句是：当我要叙述现实的时候，我只能通过虚构才能抵达其深处。现在我可以给“新虚构”另一个更为模棱两可的限定了：“新虚构”也就是“新现实主义”。现实主义的道路纵横并且宽广，但是我们常常局限于望文生义的思维，而忽略了语言和言语是不断滑动的事物，复杂地漂浮在每个时代的语境里。此刻作家需要扮演在岸上钓鱼的人，虚构是我们的钓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