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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难忘40年前的那次“特招”面试

来源:南方日报 | 马莉  2018年04月04日14:19

一个人在他的生命中需要回味、怀想、纪念的东西很多,无论人与事,也无论生者或死者。这里我要讲述的是一位仍然健在的人——我40年前高考的面试老师,我甚至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他是中山大学中文系的金钦俊教授,我的恩师。

前几天在微信上,看到我们中文77级同学相聚母校的师生合影照片,我因故未能参加深感遗憾,但是照片上我看见了金老师,他穿着白色绒外套,高清但仍然硬朗的身影,灰白相间的头发,一瞬间,40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我的眼睛湿润了……

1977年——这是我和我的同辈人“知识改变命运”的关键一年。这一年有太多的细节值得回味!我最记得这一年的10月21日中午,我母亲下班回来兴奋地告诉我:“恢复高考啦!中断10年的高考恢复了!”母亲嘱咐我和妹妹说,赶快报名吧!

我当时21岁,是湛江卫生制药场的知青,是药场的图书管理员和宣传广播员。恢复高考的消息让我感觉到“天马上要亮了”!我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是的,我要考大学!

备考的那些日日夜夜,我几乎从不休息,请长假天天闭门苦读。一个多月后的12月11日,我和我的妹妹一同走进了湛江市第四中学考场。两天的考试结束了,我感觉我的数学没有考好。不久,我的妹妹接到录取通知书如愿入读中山医科大学,而我,已做好了第二年再报考的思想准备。

不久,国家开始扩大招生,进而招收特长生——无论扩招或特招,为的都是不漏掉一个有才华的青年。当时我还不知道,也没把“特长”二字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只是一门心思闭门备战来年的高考。大约两个月后,湛江市教育局转来的一份通知:中山大学将派老师亲自来湛江对我进行面试。我惊喜不已,把这事告诉了妈妈。妈妈激动地说,明天我请假带你去面试!

我不知道明天的“面试”我将面对什么样的考题。我无法想象,也无从想象;无从复习,所以我就干脆不复习了!当晚我心情起伏,夜不能寐,干脆起来铺开稿纸,一口气写下十几页的长诗,而且还是“马雅可夫斯基的楼梯体”。第二天我和妈妈早早起来,搭上从湖光岩到市区、再到赤坎的早班长途汽车。到达教育局招待所的时候,正好八点正。一位高高的戴着眼镜的很有修养的老师从屋里出来引我进去,并自我介绍说他姓金,是中山大学中文系的老师。看见我有点儿紧张,金老师亲切地问,你是怎么来的?这个地方是不是很难找?我说是我妈妈带我来的。金老师说,让你妈妈进来坐吧,别让她在外面站着等。当我妈妈进来时,金老师对她说,您亲自带着女儿来面试,真让我感动!寒暄了两句后,我们坐下来,面试开始。

我主动把昨天晚上在家里写好的长诗拿出来像交作业一样郑重地交给金老师。从金老师的眼睛里面我看见了一丝惊喜,他当即认真地读了起来。我至今清晰记得他读完我的长诗后说的一席话:你这首诗每个句子都像闪光的珍珠,一颗颗散落在盘子里,但是缺少一根主线把它们贯穿起来,也就是说,你缺少逻辑思维的训练。当时我根本不懂什么是逻辑思维,只是认真地默默听着。金老师问我: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形象思维?我一时也回答不上来。金老师耐心给我解释说:“创作需要的正是形象思维,而你,昨天晚上不正是运用了形象思维来写作你的这首诗吗?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因此你很有必要在大学学习和训练。”金老师除了点评了我的这首长诗,还问了一些其他的问题,譬如“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是什么意思?虽然当时报纸上正在讨论这个问题,但我记得我回答得并不精准。我记得当时的我使劲克制着不要让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因为我实在是多么担心这次的面试不能通过,又多么渴望学习、渴望读大学啊!后来我经常回味这堂面试课,对于我来说。这与其说是面试,不如说是一堂金老师讲的浅显易懂的诗歌创作原理课。

几天后,我接到电话叫我去领入学通知书,我面试通过了。那天又是我妈妈送我去见金老师。金老师向我妈妈了解了一些我们家庭的情况,临近中午,还在招待所的饭堂请我们吃了午饭。在饭堂的小四方桌旁,金老师把录取通知书交到我的手上。那顿饭吃的是些什么菜,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金老师叮嘱我,两周后带着这张录取通知书到中大中文系报到!就这样,四月底,我来到了梦魂牵绕的中山大学,从此坐在红墙碧瓦的明亮的教室里,开始了我们这一代人忘我而刻苦又浪漫激情的大学生活。

大学四年,我除了完成功课和学业,仍然倾情写作,发表诗歌,大三那年即加入了广东作协,老诗人西彤告诉我,是金老师和楼栖老师推荐的。记得读大一的时候,省作协开始举办每月第一个周三晚八点的诗歌沙龙,俗称“神仙会”,欢迎热爱诗歌的在校学生参加。金老师希望我也参加,提高诗学修养,并说他可以用单车载我去作协,会后载我回校园。我听了别提多高兴啦!还有一年的中秋节,那时我已读大三,我和我的男朋友、七八级的朱子庆一起去金老师家过节,我们吃着金老师家乡的潮州小月饼,喝着功夫茶,谈天说地,记得金老师跟我们讲起了他不幸的家事。读大四的时候,我开始写毕业论文了。我和朱子庆的毕业论文都是金老师指导的。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在广州工作,一直和金老师保持着联系。1982年我要去北京结婚,金老师还送给我一套紫色花镶细金边的茶碗碟。35年过去,这套用具已经很旧了,但我仍然保存着,舍不得丢弃。

多年以后,我从金老师那里得知,当年把我推荐给市里的(后由市里推荐到省里、由省里推荐到中大),是湛江市二中的一位老师。我后来又经多方打听,得知是教语文而且喜欢写作的陈列老师。

多年来,我一再感叹,由于遇到金钦俊这样的诗人老师,我是非常幸运的。因此,我冥冥中都有一种巨大的自我诉求:要做出优异的成绩,报答我的母校和恩师。

今年的早春二月,我和夫君子庆又拜访了金老师,他高兴地把新著《记忆树上的杂花》签赠给我们。在这本墨香犹存的书中,我惊喜地读到了一段文字,它“解密”了当年我作为特长生被“特招”的具体经过:“1977年的高考录取了一大批优秀的学生。为尽量网罗人才,中大校方做出一个破天荒的举动:对确为人才者破格录取。当时从社会各方推荐(非本人推荐)的名单中选出了两个名额,指派我和学生科科长到海口和湛江去对此两人进行面试。学校给了我们两份已盖上公章的留空录取通知书,只要我们认可便可立时填上该生名字正式录取。经过面试我认为合格、学生科那边政审也没问题,于是圆满完成录取任务……从他们的成长中,我深深感到不拘一格选人才是多么正确、多么可贵。”

那是一个百废待兴的时代,然而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如果说我今日算得上成才,这与40年前我能搭上恢复高考的头班车密不可分,而顺利搭上这头班车,又与中大实施灵活的招生政策、金老师慧眼识珠密不可分。高校固然不是培养作家的地方,但放眼中外古今,高校又确实是作家的摇篮。北大有谢冕老师,北师大有郑敏老师,凡有作家老师、诗人老师的院校,就会生长诗人学生、作家学生,这是老师垂范、春风化雨使然。在本文的结末处,我想特别“解密”的一点是,其实金老师也是一位诗人老师、作家老师,只不过他为人温文儒雅、低调,鲜为外人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