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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爷爷

来源:《回族文学》2018年第2期 | 戈 滨(回族)  2018年04月04日14:44

俺爷爷今胜利是一名军人。今是今天的今,可据俺爷爷说本家原本不姓今,姓衾,以前还是个贵姓。

从姓衾到姓今还有一段传奇故事。爷爷自幼是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乳名叫狗剩子,当时的孩子一般都是叫狗剩子、狗蛋子、土豆子什么的。老人们都认为这样的名字好养活。

俺爷爷与俺奶奶秀梅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奶奶又是家里的独苗,奶奶的双亲看着俺爷爷憨厚朴实,就有意收俺爷爷做了上门女婿。不承想成亲的当天,来了一股流匪,奶奶的双亲不幸遇难,喜事办成了丧事。幸亏部队及时赶到击溃了流匪,从此俺爷爷和俺奶奶相依为命。转年俺奶奶生下了俺姑姑迎春,在俺姑姑满月的那天,部队到俺们屯子来招兵,爷爷就义无反顾地参加了革命。从此随部队打土匪,战四平,转战大江南北。

参军填表的时候,人家说狗剩子不行,再说,一下子来了好几个狗剩子也没法区分呀。正好部队首长经过,就说你改叫胜利,这名字吉利,旗开得胜。于是俺爷爷就有了真正的名字“胜利”。可是在写姓的时候,俺爷爷拧扯了半天的劲儿,歪歪扭扭地写了“衾”的上半部,怎么也想不起下半部该咋写了,于是世界上就有了俺爷爷“今胜利”。

阳光透过茂盛的树头将光束洒进树林里,俺爷爷今胜利穿着已经没有领章的军服阔步走在林间小道上,刚毅的身影背着军用行囊。离别家乡八年了,家乡的景物依然清晰、亲切,踏着熟悉的河流石渡过小溪,在齐腰高的苇草丛中用一只手抚摸着苇草前行。回来了,我回来了!

站在山巅之上远眺,山峦叠嶂,云雾缭绕。俺爷爷解开衣领,掏出胸前暗红色的蝴蝶结端详着。在群山的掩映下,山风也轻抚着蝴蝶结。

在县委办公室,俺爷爷依旧保持着军人的风貌,声音洪亮有力:报告!

一张复转证明和转业证书放到了办公桌上,县委负责军转安置的王部长微笑着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已经转业的退伍兵。打开证书,左面是毛主席像,右面是八一徽章,上面还有俺爷爷的名字和退役前部队的番号。

王部长一边翻看着,一边亲切地问,你叫今胜利?

俺爷爷立马一个标准的立正、敬礼:报告首长,俺是今胜利!

王部长笑了,示意俺爷爷坐下。王部长亲切地叫了声今胜利同志,俺爷爷道:是!首,首……首了半天一时想不起咋个称呼,立在那里不知道咋办。

一边的女干事李瓶瓶倒是蛮有经验,赶紧拎起炉火上的水壶过来倒水。一边倒水一边介绍,这是我们武装部的王部长。

俺爷爷感激地看了看李瓶瓶,叫了一声王部长。

王部长翻看着资料,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入的伍,荣立一等功三次,二等功七次,战斗英雄!我的乖乖,正团级转业,预备役中校!俺爷爷今胜利腼腆地点了点头。

那你是领导呀!还弄得这拘束。李瓶瓶翻看着复员军人证书,上面还有彭德怀总司令的签名,国防部的印章,翻过第二页是俺爷爷今胜利同志威武的正装照。

日上三竿的时候,王部长拉着俺爷爷的手从县委大院往外走,李瓶瓶紧紧地跟在后面。

我们革命军人,退伍不褪色,希望你能继续保持人民解放军的光荣传统。

放心吧王部长,我会严格要求自己的。

王部长将爷爷送到大门口停下来。你回去之后把家里事情料理好,希望能尽快回来报到。

是!俺明白。

听着两个人的谈话,李瓶瓶望着俺爷爷今胜利偷偷地笑了。

王部长说,那我就不送了,再见。

俺爷爷依旧是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了声再见,转身甩着正步走去。

阳光透过山脊映射在水面上,碧波粼粼。俺爷爷疾步跑到小溪边,捧起溪水畅快地饮起了撅腚茶。俺们那里管捧水喝的这种原生态做法叫撅腚茶。这水已经八年未碰,如今依旧那样甘甜。爷爷紫黑的脸膛映在溪水中,胸前垂落的蝴蝶结晃荡着,爷爷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衣服里,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容。俺爷爷突然疯狂地洗脸,溪水在眼前滑落,他似乎看见了俺奶奶秀梅,奶奶秀梅蹲在溪水边笑吟吟地洗着衣服……溪水和着泪水,说不清谁眯了爷爷的眼睛。

蓝蓝的天上朵朵白云映衬着红霞,爷爷四仰八叉地躺在河流石上,摆弄着蝴蝶结。远处似乎有鼓乐声隐隐传来。

鼓乐队聚集在村口,撒了欢地吹打着。唢呐手鼓着腮、瞪着眼,老八叔把鼓敲得震天响,秧歌队的人们忘情地扭着,腰间的红绸带飘舞着,不懂事的孩子们拿着风车在人群中跑来跑去。

……条幅下带着大红花、穿着新军装的青年人跟家人在话别。俺奶奶秀梅满脸是泪地望着俺爷爷,俺爷爷憨憨地看了看两边,用手拉了拉奶奶的衣襟。别被人看见……

怕啥?说着奶奶哭得更厉害了。

好好。我陪你一块哭。说着俺爷爷也假装哭了起来,奶奶破涕为笑。边拿爷爷的衣襟擦眼泪,边顺势扎在了爷爷的怀里。

小心让人看见,怪丢人的……

我不怕,到了部队好歹给家里来个信。

哎,可是俺也不识字呀。

你就不能让人帮着画个圈呀?死脑筋。奶奶说着用手指头狠狠地戳了一下爷爷的脑门。爷爷憨憨地笑了。那啥,在家把孩子带好,俺回来还你一个大军功章……俺也不稀罕你那啥军功章,只要你能全个儿回来就成。说着又嘤嘤地哭起来,边哭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对结在一起的蝴蝶结。啥时候想家就看看它,奶奶再也说不下去了,哽咽着。爷爷也忍不住了,泪水扑簌簌地滑落。爷爷把系在一起的两个蝴蝶结拽断递给奶奶一个。咱们一人一个,相互都有个念想。奶奶紧紧地抱住爷爷,泪水湿透了肩头。

集合号响起,俺爷爷与一起穿着新军装戴着大红花的人列队出发,奶奶秀梅则站在送别的人群中抱着刚满月的俺姑姑迎春,擦着眼泪。

俺爷爷躺在河流石上慢慢睁开眼睛,坐起来,从背包里拿出一块满是奖章的布,一一摘下来别在胸前。夕阳映照的军功章,格外耀眼。俺爷爷起身,然后用军人洪亮的声音大声喊道: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夕阳里爷爷踏着正步,笔直的身影伴随着雄壮的口令声:一二一……

夕阳里,俺爷爷环视着熟悉的村庄,用手抚摸着亲切的一切。村口山墙上褪了色的标语“保家卫国当兵光荣”依稀可见,字迹苍劲。爷爷走近安静的今家小院,却没有人迎接他。小院干净整洁,小鸟在院子中间蹦跳着,爷爷整理了一下衣服,推开了院门,小鸟被生人惊得扑棱棱飞走了。

秀梅,秀梅在家吗?

房门紧紧地关着,没有一点动静儿。爷爷快步走过去拉门,门没开。一把晃动的门锁告诉他,家里没人。一块红色的小牌从门框上滑落,差一点儿就砸在俺爷爷的鼻子上。俺爷爷惊愕地注视着地上静静躺着的小红牌,小红牌上“军烈属”三个白字俺爷爷还是认得的,因为他见得太多太多了,他怎么也不能够相信如今这个小牌牌居然跑到了自己家。爷爷疑惑地望着熟悉的环境,快步走到窗前,隔着窗子向里看去。一束阳光打在满是灰尘的土炕上,空荡荡的屋里结了不少蜘蛛网。爷爷的脸紧紧地贴在窗户上变了形,一串眼泪溢出了眼角。

这时候在俺爷爷家门外的村路上,二憨赶着牛走过来,他警觉地竖起耳朵,似乎发现了什么。院内墙头处慢慢伸出二憨的头,院外站在犁头上的一双脚剧烈地抖动着,终于二憨脚一滑跌坐在地上,惊恐的二憨爬起身来就跑。村路上二憨慌里慌张与老幺撞了个满怀,老幺一把拽住二憨:“我说你慌里慌张的,这是咋了?”二憨惊魂未定指着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鬼,见到鬼了……”老幺一脸疑惑:“你这大白天的说啥梦话呢,咋回事呀?慢慢说。”“没,没工夫,走,到支书家说去……”二人急匆匆地来到村支书大友子家。大友子也纳闷了,大胜子不是牺牲了吗?会不会是看错了?而二憨则一口咬定绝对没看错。老幺也说,你真的看清楚了?

“绝对看清楚了!真的。”二憨信誓旦旦:“那大活人……就在那发疯呢!”

“这不胡扯嘛,说死了却没死,人家秀梅嫂子可都改嫁一年多了。”老幺愁眉苦脸,似乎事情完全是由他搞砸的一样。

那当时也是白纸黑字,还盖着大红戳呢。“别在这瞎嚷嚷了……”说着话大友子已经大步奔到院子里:“我说家里的,赶快把咱家那只老母鸡宰了炖上。”

大友子家里头的正忙活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自家老爷们那架势,不情愿地在围裙上抹着手,起身去捉鸡。

大友子一回身看到愣在那里的二憨和老幺,急得直拍大腿,我说二憨你赶紧地去把八叔请来。二憨这才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转身跑去。

老幺,你马上集合民兵,到老今家大院听我指挥,迅速!老幺应了一声是,转身往外面跑。

乡亲们听说俺爷爷没死,居然活着回来了,都跑过来看稀奇。一时村落间鸡飞狗跳,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三五成群地聚在小院周围。俺爷爷像雕塑一样呆坐在院中央,一动不动。岁数小的不知道咋回事,岁数略大的也不敢上前冒昧相认。大友子从人群后面挤进来,围着俺爷爷端详了好半天,才试探地问道:“你真是狗剩子?哎呀,真是你回来了,他们说我还不信呢。”

俺爷爷慢慢地抬起头,猛然站起来一把死死抓住大友子的胳膊,带着哭腔问道:“友子哥,我家秀梅呢?”

“回来了先回家,这事咱慢慢说。”大友子躲避着爷爷咄咄逼人的目光。

“友子哥,是不是咱家秀梅娘俩出什么事了!”爷爷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大友子叹了一口气:“你这一走都七八年了,这事呢,回家咱慢慢说。”

俺爷爷用力地抓着大友子的胳膊不松手,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大友子忍着疼痛躲避着俺爷爷的目光,似乎那目光里有一把刀。

爷爷忍不住了,冲着乡亲们喊道:“大家看看呀,我是狗剩子,你们的狗剩子呀!我是你们的狗剩子。”

大家纷纷低下了头。

“是狗剩子,狗剩子!”二憨搀着八叔从人群后面挤进来,八叔用颤抖着的双手抓住俺爷爷的手,仔细地打量着。

俺爷爷兴奋极了,“八……叔,你认得我!”说完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认得,认得……哎呀,壮实了,好,回来就好。在外面受苦了吧?

俺爷爷一把撕开衣服,露出一道道疤痕,那个蝴蝶结在胸口晃动着,“俺是被炸得一地肠子,可俺命大,俺没死。”

“九死一生呀……”八叔抚摸着爷爷身上的疤痕感叹道:“不易呀!”

村民们深受感染。有人带头鼓起了掌,于是掌声长久地在俺们老今家院落久久回荡。

日头如一位蒙着红纱巾的新娘,羞涩地躲到了山脊的另一侧。乡亲们簇拥在大友子家窗前,落日的余晖洒满了院落,每一位乡亲的肩头都披上了彩霞。

屋内的炕桌上,堆积着像小山一样的菜盘,菜是五花八门,盛菜的器具也是各种各样,一看就是各家攒的。这样丰盛的百家宴,可是盘中的菜却一动也没动过,几个人围坐在炕桌前默默无声。大友子家里头的端着一大碗小鸡炖蘑菇,从外屋进来。别光看着呀,趁热快吃,要不就凉了。可是谁也没有动,也没有人回应她。

俺爷爷今胜利忍不住开口了,嫂子,你快别忙活了。啥也吃不下去。

大友子家里头的用湿漉漉的手抓起围裙擦着眼角。他兄弟,你看,好歹这些全是乡亲们的一点情意,你多少吃一口也是个意思呀。

嫂子,情我领了,可我真的吃不下去。乡亲们知道,此时俺爷爷说的是真心话。

八叔爷叹了口气,哎!男子汉大丈夫得拿得起放得下,这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你说是不?

老幺和二憨连忙附和着,就是,就是。

八叔爷继续劝导着,那当初人家领导也是一片好心不是,要不那孤儿寡母的咋整?艰难呀……大友子看了一眼窗外,对窗外的乡亲们说,大家伙都先回吧,这日子以后长着呢。八叔爷是全村子里的权威,他也对大家说,都先回吧,要不狗剩子心里更难过。乡亲们依依不舍地散去,边走还有人回头劝慰,剩子呀,别想太多了,回来就不易,赶明个再来看你啊。

俺爷爷今胜利伤感地自语道:“是我对不起她们娘俩呀……”

大友子家里头的叹了口气,将煤油灯端过来点上,调亮。之后望着几个人摇了摇头。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月儿掩藏在云后面。大友子听说那男的在县上,是个国营工人,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厚道人。

老幺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胜子哥你也别伤心了,咱再娶一个嘛。

俺爷爷掏出怀里的蝴蝶结端详着,这是当年临出征时秀梅送俺的,她让俺囫囵个儿回来,俺现在好歹是囫囵个儿回来了呀……

大友子为难地解释着,这事当初也是领导撮合的,赶明儿个一早我去趟县里,跟领导请示一下。

请示个球!俺爷爷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老子在战场上没把命丢了,家里却把个老婆孩子给丢了。

老幺擦了一把眼泪,激动地说:“剩子哥,明天我们就去把嫂子给你接回来。”

二憨激动地站起来,对。不行就抢回来。

八叔爷说,抢?抢?你们是土匪呀?面对那双混沌的老眼,老幺和二憨不敢对视,低头不语。八叔爷温和而又威严地说道:“人家的家庭,那是受政府保护的。”

俺爷爷委屈地顶撞着,那俺也是明媒正娶的呀。

大家无语了,煤油灯跳动着火焰,似乎要燃尽一切烦恼苦闷。大友子毕竟是一村之长,还是具备一定政治觉悟的,知道这个时候需要的是冷静,于是说道:“剩子兄弟,你别急,这事咱们再合计合计。”俺爷爷没吱声,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只是感情上绕不过去弯,毕竟是在党的队伍里摸爬滚打多年的战士。八叔爷是全村的家长,也是老党员,虽然此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但是依然以长辈的口吻做了最后的决定。急也没啥用,不差这一晚上。今儿都早点歇了,明儿一早大友子跑趟县里,听听领导什么意见。

大友子终于有了台阶,于是吩咐老幺和二憨快送八叔爷回家,早点休息。两人答应了一声,搀着八叔爷下炕往外走。

圆圆的满月挂在屋檐的上空,马厩里的马也在安然入睡,空寂的村路上只有月光。

大友子家里头的抱着被褥进来,他叔,今天你就住这屋吧。说着就上炕铺被,俺跟你哥在西屋睡,有啥事招呼一声就行。

嫂子不用了,俺那自己有行李。

多铺一层暖和。这炕硬。大友子媳妇看看大友子,哎,哎哎,说你呢。

大友子还想说点什么,大友子媳妇扯了一下他,拽着他走了。

月光打在俺爷爷今胜利身上,他怎么也睡不着,睁着眼睛望着窗外。

今晚的月亮格外地圆,俺爷爷来到了俺家空落落的小院前,望着紧闭的门和黑洞洞的窗户。

俺爷爷出现了幻觉,窗内突然亮起了灯,一束暖暖的光投射出来,院子也亮了起来,而且挂满的红灯笼满院的红光,秀梅奶奶在兴高采烈地忙活着,贴对联、贴窗花……

俺爷爷站在院外,使劲眨着眼睛,努力想看清楚一切。一切如常,漆黑一片。四处静悄悄,空空荡荡……月光下俺爷爷抚摸着门锁。拾起地上的小铁牌,用手揉摸着刺目的“军烈属”三个字。爷爷含着泪把它又挂回到门楣上,抬头注视着。

灿烂的朝霞,炊烟袅袅的村庄,不时传来几声鸡鸣狗叫。

当大友子家里头的风风火火地赶到俺们老今家院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俺爷爷今胜利汗流浃背地和着泥,然后把和好的泥抹到斑驳的墙上,又极其认真地抹平。俺一琢磨你就准在这呢,说着拉着俺爷爷就走,回家吃饭去……俺爷爷挣脱开大友子家里头的手,俺不饿,就又继续干起活。大友子家里头的很无奈,俺说你收拾房子也不能不吃饭吧,再说了要收拾房子咱有的是人。

俺就想自己收拾!

一辆老式吉普车停在大友子家门前,一群小孩子围着看稀奇。大友子与王部长一同下车进院,一进院门就嚷嚷道,当家的,有啥吃的?可饿死俺了。大友子家里头的边从屋里出来边埋怨道,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呀?看见有人忙住口,一脸惊讶还有些许羞涩。呀,领导同志来了,那个快、快进屋,我去给你们做饭。

有啥现成的先整点。

石头现成的,你吃呀?

大友子尴尬地看着王部长笑了笑自嘲着,老娘们儿,没文化。

王部长脸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地说,没关系,孩子没在家呀?

在县上读书,不回来。

那,今胜利同志呢?

大友子家里头的擦着湿漉漉的双手从屋里探出头来,你可别提他了,自己修房呢。还谁也不让插手,也不回来吃饭。

大友子一听有点急,那你拉也得把他拉回来呀。

可不是拉回来了,倒好像是个饿死鬼投胎似的,把所有能吃的都吃了,还说吃了个半饱。

王部长这回露出了笑容,哈哈哈,那我们现在去看看他,说完拉着大友子就向外走。

大友子家里头的连忙跑出来,你看跑了这么半天路了,让大友子自己去喊一声不就得了嘛!

王部长、大友子走出去很远了,身也没回,就听王部长说:“没关系,还是我们一起去一趟比较好。”

大友子也没回头,也是大声说:“你在家看着多做点,一会我们一起回来吃。”

这个时候,俺爷爷今胜利正在修火炕,门一开射入一束阳光,光影中走进来王部长与大友子。

大友子还没看清楚屋里的环境就开始介绍。剩子兄弟,咱县武装部的王部长来看你了。王部长麻利地伸出手,今胜利同志!俺爷爷看了看王部长白嫩的手,说了句俺手脏,就又接着继续干起活。

王部长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坦然地说道:“今胜利同志,你的事情领导们都知道了,我们工作上有失误。这次我是专门来接你的。”

干啥?

你是战斗英雄,又是干部,接你回去给你安排工作。

俺爷爷没吱声继续低头干活,王部长继续说道:“现在我们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百废待兴,各个部门都缺人。公安局或是工业局吧,你自己定。”

我定不了!我是一名军人,只会服从命令。

王部长的脸上略显尴尬,看了一眼大友子。大友子面无表情,不知道如何解围。

你个人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会跟领导反映的。

俺爷爷停下来,站直了身子,我可以接回我孩子和她娘吗?

关于你爱人,是这样的,她回乡下生小孩了,我们一时没找到她。

大友子终于想到了一个解围的话题,忙插话说,反正也不差这一时半晌的,都是早晚的事,先歇歇安顿安顿再说。

王部长搓着手,有些谨慎地说,你是战斗英雄,我们有政策。工作上我们有失误,你放心,组织会全力去办好的。

我爷爷蹲下身子继续干活,不再理会他们。

王部长走了,走的时候大友子拉着俺爷爷一起送王部长,他们并肩站在小溪边。王部长语重心长地说,你是老战士了,领导们都相信你是坚强的。大友子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俺爷爷,想与王部长相互交流一下眼神,可是王部长却根本不理会他。

我想要不这样,你可以先在村子里住一段时间,我想这时间不会太长,一个是你要尽快投入到新的革命工作状态。另外呢,对于你的家庭问题也有利于解决。

王部长说得很诚恳,可是俺爷爷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也不表态。大友子怕王部长尴尬,忙插话道:“王部长你看要不这样,过两天我们一块过去,一是听信儿,一是接秀梅嫂子回来。”

王部长伸出手,那就先这样吧,我回去了。

大友子见俺爷爷没有反应,忙用胳膊肘碰碰他,俺爷爷这才伸出手与王部长握了握。王部长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又握了握大友子的手,转身上车走了,车子远去扬起漫天灰尘。

大友子同志!大友子一愣,没明白怎么回事。复转军人今胜利正式向你报到!说着还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大友子有点蒙,干啥呀?你这是啥意思呀?

我想好了,我哪儿也不去。等秀梅娘俩接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就在这,哪儿都不去,你给我们一家三口人一块地就行了。

大友子吃惊地望着俺爷爷,我说你傻了咋的?放着皇粮不吃,回来啃土疙瘩!

对!只要俺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能有口热饭吃,俺就知足了。

大友子看着俺爷爷认真的样子,不会吧,你就不想一想秀梅嫂子和孩子这几年吃的苦?这回好容易有机会进城里享福,你却要留在乡下?

想好了,俺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和秀梅过日子。就像当年俺守着阵地一样,俺要守着这个家。

今胜利同志,你是个军人,是国家干部。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的觉悟还这么低。小家固然重要,可是当前我们国家的建设更需要你,你却想要退缩了吗?

什么?俺要退缩?老子要是退缩早就退了,还至于有今天吗?

等秀梅嫂子回来,这个家我们都帮你守着,但是你除了老婆孩子热炕头,还应该看到许许多多的老婆孩子热炕头!

俺爷爷瞪起了眼睛,俺要那么多的老婆孩子干什么?

大友子连忙解释,俺不是那个意思。俺是说有更高级的革命工作在等着你。

俺爷爷固执地盯着大友子,一字一句地说,俺目前的革命工作,就是先要把这个家建好。

爷爷到底是个军人,说到做到。火炕重新盘了,柴火垛重新码了,院子打扫了,还润了水。烟囱里飘出袅袅的炊烟,家有了家的样子,小院子干净整洁。

俺爷爷站在院子里审视着,一对小鸟落在房檐上,亲昵地鸣叫着。一回身,身后站满了乡亲们。都站着干啥呀,快进来吧。

大家都站在原地看着没有动,老幺、二憨搀着八叔爷挤进来,八叔爷激动地说,好哇!这才是我的狗剩子,这烟冒着就好!

大友子两口子端着饭过来,大友子激动地说:“这按老理呀,烟囱冒烟就是一户人家,是大喜呀。”

这回倒是俺爷爷尴尬了,“我这啥也没有呀。”

八叔爷笑得合不拢嘴,“没关系,还是老规矩,自备饭菜。”

大友子立即拿出村长的权威宣布:“今天就算给咱们的狗剩子,不,是战斗英雄今胜利同志接风。那个段叔、五婶,还有他三姐晚上你们可得准备准备啊。”

大家应声散去了。

许牧春家的院子里张灯结彩,摆放着几个大桌子,很多人在忙碌着。

一个干部领着李瓶瓶走来,许牧春看见了赶紧打招呼:“杨厂长,你怎么来了?快请进。”

俩人被让到了主桌坐下,杨厂长介绍,这是咱们县委武装部的干事,李瓶瓶同志。

许牧春连忙递过去装着大枣的笸箩,你好李瓶瓶同志。来来,吃大枣。

李瓶瓶表现得有些尴尬,别人却没察觉,谢谢,今天搞得挺热闹呀。

孩子百天。我知道同志们都在抓革命促生产,大干快上建设社会主义,我保证明天一早就赶回工厂,保证不会耽误工作。许牧春以为领导是来批评他的,连忙表态。

杨厂长摆了摆手,你现在的任务是把他们娘俩照顾好,明天歇一天吧。

秀梅奶奶从屋里抱着孩子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这个孩子就是俺姑姑迎春。俺奶奶当时也不老,也就将近三十岁,正是女人风姿婀娜的年岁。姑姑跑过来抱着许牧春亲昵地说,爸爸,弟弟又尿床了,我帮妈妈给弟弟换的尿布。

许牧春爱怜地抚摸着姑姑的头,迎春真乖,快叫杨叔叔,李阿姨。

姑姑迎春胆怯地躲到许牧春身后,小声地叫了一声,杨叔叔,李阿姨。别看小时候俺姑姑胆小,大了可是出了名的大芭蕾舞演员,还进京参加过全国会演。奶奶抱着孩子起身,对许牧春说,那你让领导们先吃饭呗。许牧春答应着,连忙去张罗上菜。

李瓶瓶拉了拉杨厂长的衣襟,杨厂长,一会儿还是你跟许牧春同志谈吧。

杨厂长一脸为难。我?还是你谈吧,我说不出口。

李瓶瓶低下头,嘟囔着。那我也张不开口呀,你说咋整呀?

杨厂长试探地问,要不咱今天先不说,过两天再说,中不?

李瓶瓶连连点了点头,行!你看今天这么热闹,大家都这么高兴,说这个不合适。说完偷眼看了看不知道真相的人们,只见大家依旧兴高采烈地忙碌着。

今家大院里里外外装扮得和过年一样,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三姐与一个年轻人在唱二人转《大西厢》,大家兴致勃勃地看着。老幺和二憨也忘了抬杠了,带头鼓着掌。

三姐的二人转唱得兴起,俺爷爷也跟着大家鼓掌叫好,仿佛忘了伤痛。八叔爷叹了一口气,回头再说吧,难得大剩子今天晚上跟换了个人似的。

大友子皱着眉头,我想明天再去一趟城里,秀梅接不接得回来我这心里也没底。

八叔爷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去盯着点也好,不过注意点策略,别跟领导太直接了。

大友子点头说,我知道。

这时三姐唱完了,大伙起哄、鼓掌。再整一个,来段《王二姐思夫》。

在大家的起哄声中,三姐又悲悲切切地唱起了《单出头》。大家兴致勃勃,谁也没有注意俺爷爷。他孤独地躲到一边坐着,大家的笑声仿佛与他无关,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两行热泪顺着爷爷的脸颊滚落。

乡间的小路上一辆马车在奔驰,扬起一路的灰尘。

大友子喜滋滋地抡着马鞭,俺爷爷低着头背身坐在马车上。大友子兴奋地讲述着,你这事把省上的大领导都惊动了。要说秀梅妹子现在的男人也挺好的,我见过了。大友子看了看俺爷爷,他一直背身坐着低头不语。他们现在有一个三个多月大的男娃,那男人据说是什么厂子里头的师傅。也不知道俺爷爷听还是没听,依然低头不语。大友子自顾自絮叨着,时不时地吆喝一声。马打着响鼻奋力奔驰着,两边的大叶杨向后退去。人家就一个要求,把孩子留下就成了。马车向着路的尽头奔去,淹没在尘土里。

县委办公室里,王部长一边给大家倒水一边解释,今天领导们临时有急事,本来是说好要亲自接见你的,没办法只好又委托我了。不过领导们说了,等过了这一阵子不太忙了,一定要去看望你的,你是英雄,是咱们全县的骄傲!大友子在一边连忙应和,那是,领导嘛,一天到晚地抓革命促生产,建设社会主义,忙点好。边上坐着的李瓶瓶看了一眼大友子,严肃地说,那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大友子连忙改口说,对对,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

王部长忙给他们介绍,你们都见过的,这是李瓶瓶同志。咱们县里的干事,就是瓶瓶罐罐的瓶。

大友子友好地向李瓶瓶笑了笑,李瓶瓶却没有搭理他,只是看着俺爷爷。俺爷爷低着头一声不语,手里紧紧地握着大搪瓷缸子,似乎不知所措了。

李瓶瓶十分严肃地说,今胜利同志,你的事迹我们都传阅了,很让人感动,我会以你为榜样,激励自己努力为人民、为国家做好工作!

俺爷爷抬起头看了看这个小黄毛丫头,听着她像背课文一样的表态。

王部长微微一笑,别看我们小李同志年纪小,觉悟还是蛮高的,工作上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呀。以后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工作上,希望你们都能互相学习,互相关心,比翼齐飞。

李瓶瓶害羞地低下头。俺爷爷紧紧地握着搪瓷缸子,麻木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大友子感觉到了俺爷爷的尴尬,忙打圆场,对对,互相学习互相进步。那个啥,王部长你看这时间也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去接……

王部长干咳了两声,啊?啊!先不急,事情是这样的。秀梅嫂子不是和许牧春同志婚后生了个小男孩嘛,那孩子才三个月大,还没断奶呢。王部长看了一眼俺爷爷,只见俺爷爷颤抖着把一缸子水喝下去。喝水的声音很响,巨大的喉结蠕动着。

日头升得很高了,空荡荡的县委大院里国旗在飘扬,办公室的门敞开着,日头把树影投在墙面上。

屋内传来了俺爷爷愤怒的吼声,乱弹琴。接着又传来李瓶瓶严肃认真的声音,今胜利同志,我们这也是遵照领导的指示,是组织认定的。是看在你是革命军人,立过功。我是敬仰你是个英雄才答应的。没想到你会这样,没有人性!

“咣当”一声,茶缸子落地的声音格外刺耳。李瓶瓶哭着从屋里跑出来,王部长也跟着追出来,哎……李瓶瓶!

大友子拾起摔瘪的茶缸放在桌子上,俺爷爷气呼呼地起身就走。王部长正好从外面进来,忙拦住俺爷爷。老今同志,先别急,坐下,坐下!俺爷爷气呼呼地站在原地,大友子胆怯地走过来解释。这事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王部长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今胜利同志,明说了吧。你的事让领导们真的很难办,你说你是战斗英雄不假,可是当初县里也是接到了你的阵亡通知书,才……再说了,也是为了落实军烈属政策才将你家秀梅介绍给许牧春同志的。要不你说,她们孤儿寡母的怎么生活呀?”

大友子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啥合适。这时候俺爷爷已经不那么激动了,平复了很多。王部长拉着俺爷爷重新坐下,依旧不紧不慢语重心长。老今呀,你是老革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按理说秀梅母女应该立马就跟你回家。可是人家和许牧春也是受法律保护的合法夫妻。

街道上的行人很少,那匹马孤独地矗立在县委大院门口,时不时地打一个响鼻,显得有些烦躁不安。

俺爷爷他们回来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让这位身经百战的老战士措手不及。俺爷爷招架不住,甘拜下风了。

那天早上依旧是雄鸡报晓,旭日东升。村口的小路上远远地走来了一个人,走近了才看清是县委女干事李瓶瓶。她弱小的身躯背着厚实的行李,累得气喘吁吁。

俺爷爷蹲在家门前低头不语,李瓶瓶则忙里忙外地收拾着。大友子家里头的挎着篮子来给爷爷送饭,一进院门就愣在那里。

俺爷爷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蹲在那里一声不吭。李瓶瓶则热情而又亲切地打招呼,来了,嫂子。

大友子家里头的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哎呀,这是谁家的呀,长得这么标致,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呀?

李瓶瓶显出了少女应有的羞涩。我是县里领导派来的,专门照顾今胜利同志生活的。

一时大友子家里头的似懂非懂,但是依旧夸奖道:“那好,那好。看这手脚也是个麻利人,来先吃口饭,你看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两个人呀,我这饭……那什么,一会我再送一些过来。”

李瓶瓶也不客气,麻利地接过饭:“谢谢嫂子,我们俩将就一口得了。”看这架势,俨然就是亲亲密密的一家子。

俺爷爷再也招架不住了,起身就往外走,人生头一次败得如此惨烈。

村子不咋大,俺爷爷也没地方躲。现在全村老少都知道这事了,有意无意地路过要看个稀奇,李瓶瓶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看,还主动跟乡亲们打招呼,俨然就是家里的女主人。

八叔爷在炕沿上敲打着烟袋锅。不易呀,这都是缘分。

大友子伸长了脖子看爷爷的反应,俺爷爷的脸已经憋得满面通红,青筋暴露。不行!秀梅就是秀梅,谁也不能代替。

嫂子,今胜利在你这儿吗?这时院子里传来了李瓶瓶洪亮而又亲切的声音。大友子家里头的先是一愣,在,在呢。说完就连忙迎了出去。

大友子和八叔爷回头透过窗子看的时候,李瓶瓶已经站在了院子里,她也在透过窗户向屋里看。大友子和八叔爷递了个眼神,八叔爷会意没吱声,俺爷爷则在一边焦躁地搓着手,不知所措。

大友子家里头的热情地引领着李瓶瓶进来,大妹子来炕上坐。李瓶瓶站在门口没有坐,而是礼貌地打招呼,大叔,你在呀?

八叔爷也没敢抬头看她,只是说,快坐吧。

不了,我来找老今回家商量事。

俺爷爷一听就急了,你让我消停一会行不行?我这走哪你到哪,我还有没有人身自由了?

李瓶瓶则一脸的平静,语气平和坚定,为了他人的幸福,请你放弃寻找秀梅嫂子;为了安定团结,我们可以结合,重新组建革命家庭。

说真的,八叔爷也没见过这阵仗,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大友子愣愣地看着更不知道说什么好。

俺爷爷气得也只会说一句话,乱弹琴!

村口小溪边一群小媳妇正在洗衣服,李瓶瓶也拿了一大盆衣物走来,热情地与大家打着招呼。大家让出地方来给她,她放下衣物边洗边聊起家常。

我说李同志,你来我们这就不回去了?

回呀,我和老今呀都是有组织的人,过一段时间我们就得回去接受工作。

李瓶瓶很快就与村上的“老娘们”混得火热,熟同一家。一辆吉普车驶来,停在了她们身后,王部长从车上风尘仆仆地下来。李瓶瓶!

李瓶瓶连忙在身上抹了抹湿漉漉的手,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呀,王部长来了。

听说这几天你辛苦了,你回去收拾一下行李,咱们马上回县里。

李瓶瓶的笑容僵在脸上。为什么?我马上就要把老今拿下了。

没什么。今胜利同志的妻子——秀梅嫂子要回来了。

马车停在许牧春家门前,马悠闲自得地吃着草。

许牧春蹲在屋子角落里闷着头,秀梅奶奶边哭泣边收拾东西,俺姑姑迎春则寸步不离地跟在奶奶的身边。俺姑姑这时候已经八岁多了,可以说她对俺爷爷没有一丝感觉,因为当年的她只是襁褓里的一个孩子。三个月大的婴儿在炕上熟睡着,白白嫩嫩的小脸粉里透红,睡梦中还蠕动着嘴唇,好像在吮吸乳汁。

许牧春蹲在角落里保持着固定的姿势,低着头吸烟,一声不吭。大友子看着他一声不吭,有一点为难地对俺奶奶说:“嫂子,你看这时间也不早了,还有几十里的山路呢。”

俺爷爷偷偷地注视着俺奶奶秀梅,她梳理整齐的发髻优雅地盘在脑后,微微发福的身体散发着母性的温柔。

俺奶奶慢慢抬起头擦了擦眼泪,看了看大友子和俺爷爷,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男人许牧春。

俺爷爷不敢再看俺秀梅奶奶的眼睛,避开她的眼神,看向低头吸烟的许牧春,又看向自己的女儿——俺姑姑。俺姑姑紧紧拽着俺奶奶的衣襟,不敢看俺爷爷。

俺爷爷走过去,慢慢地蹲下来,想抚摸俺姑姑的脸颊。俺爷爷心里苦呀,多少次在睡梦中呼喊孩子。俺爷爷热泪盈眶地抚摸着姑姑的羊角辫。姑姑胆怯地望着他,眼里流露出陌生,直往母亲的身后躲闪。

俺奶奶把叠好的衣服分别码好,看着低头不语的男人为难地说,孩子他爹,要不你就说句话,我,我就不走了。许爷爷慢慢抬起头,眼含热泪,走吧。孩子让咱妈看着,你就放心吧。什么时候方便就回来看看,到什么时候这也是你的家!

俺姑姑怯怯地走到许爷爷身边,搂着他的肩头哭了,爸爸!许爷爷双手抱住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一摊泪水湿了脚边的土地。

俺奶奶已经拿起包袱,拉着俺姑姑向外走去。姑姑留恋地回头看着蹲在墙边一动不动的父亲——许爸爸。

大友子立马拽着俺爷爷追了出去,俺爷爷木然地跟着走了。

屋里剩下襁褓中三个月大的孩子,静静地熟睡在炕上。许爷爷蹲在角落里抱着头无声地啜泣,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

听说俺奶奶今天要回来了,今家大院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孩子们快乐地穿梭在桌子间,大友子家里头的驱赶着淘气的孩子们。孩子们一哄而散,跑到院外去了。

回来了,回来了。

乡亲们都涌到院门外准备迎接,马车由远而近,车上却只有大友子和俺爷爷两个人。八叔爷挤到人群前面问,咋就你俩回来了?秀梅她们娘俩呢?大友子垂头丧气地用极低的声音说,没接回来。

八叔爷有点急了,这是咋回事呀?

乡亲们也是议论纷纷,不是说好了的嘛,这又出啥事了。

俺爷爷站上马车,激动地说:“乡亲们,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今天呢是个好日子!戎马生涯九死一生,为啥呀?我看见秀梅她们娘俩了,我想明白了……”

今家大哥!乡亲们循声望去,许牧春爷爷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俺秀梅奶奶,车的前大梁上坐着俺姑姑迎春,许爷爷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你说我紧赶慢赶的,还是没追上。

俺爷爷一时也没搞清楚咋回事,你咋来了?

八叔爷拦下话茬,既然来了,就都进屋说吧。于是大家热情地簇拥着俺奶奶等人往院里走。

两个大男人你推我让地进了屋。俺爷爷说,我不能要,秀梅她是你媳妇!许爷爷说,咋是我媳妇?她是你媳妇!俺爷爷说,她原来是我媳妇,可是现在是你媳妇!许爷爷说,可是你们成亲在先,现在你回来了,孩子还给你,老婆也还给你。俺爷爷开始给他普及婚姻法知识。许牧春同志,你听我说。你们现在是合法夫妻,你们没有办理离婚手续,就是合法夫妻。孩子是我的,你们要是感觉拖累就给我。许爷爷一听急了,你什么意思?我会嫌她拖累?笑话。

他俩争得面红耳赤,其他几个人傻傻地看着谁也插不上嘴。八叔爷实在是沉不住气了,干咳了两声,两个爷爷就都不争执了。你们两个大男人有没有点男人样?吵来吵去的。你们当她们娘俩是啥呀?是一件衣服?亏你们还都是见过世面的。两个爷爷都跟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似的,认真聆听着。

在另一个屋,村上的妇女正在围着俺奶奶聊天。大友子家里头的拉着俺奶奶的手,秀梅妹子呀,你这一走咱们可是有日子没见了,也不回来看看。俺奶奶搂着俺姑姑的肩膀。家里事情多,路又不好走。倒是有几回想回来着,可是孩子他爸又没人照看。

大友子家里头的看着俺奶奶,奶奶鼻子酸酸的,搂紧了俺姑姑瘦弱的肩膀。

当俺奶奶和俺姑姑站在俺两个爷爷面前的时候,八叔爷问俺奶奶,现在这两个男人都不想要你,你看咋整吧?大友子家里的纳闷了,这不是爱得你死我活,现在回来了咋还不要了呢?

他婶呀,人家那是有结婚证的合法夫妻,你说我一句话就把人家给拆散了?原来我就是想看看孩子,现在孩子也看到了,我也放心了。你们还继续过你们的。

大哥呀,你让我说啥好?

啥也不说了,以后咱俩就是兄弟。行不?

行!许爷爷起身要走,我谢谢大家了,让迎春她们娘俩住下吧,我得走。俺姑姑跑过去抱住许爷爷的大腿,许爷爷抱起俺姑姑说,单位都在抓革命促生产,我得赶回去,不能耽误生产。

许爷爷骑着自行车消失在黑夜里。

天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远处已经显现房屋的轮廓,一丝淡淡的橘红色光芒从小窗内盈盈地散发出来。

俺爷爷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鼾声如雷。姑姑盖着被子惊恐地依偎在奶奶怀里。爷爷喃喃着梦话,梦境中的他又回到了战场。密集的弹点在脚边激起一排排沙土,却依然没有影响前进的速度。一个巨大的爆破点在脚边炸响,沙土被炸得纷纷落下。硝烟散尽的土地,沙土开始涌动,慢慢地一个黑黑的人头艰难地从沙土中拱了出来,尽管如一个黑炭似的,但依然可以认出来是俺爷爷。火光中他努力地使自己镇静,辨别着方向,最后盯住了前方。俺爷爷一跃而起,愤怒的机枪喷着火舌,伴随着他的号叫。巨大的火光伴随着爆炸声,一切都静下来。

虚幻的白纱帐在飘动,两个看不清脸的白衣人俯身做着什么,他们似乎在说话。他的意志力一定能战胜死神,他是英雄。恍惚之中一个模糊的蝴蝶结在白纱间飘动、飞舞。俺奶奶一边缝衣服一边擦眼泪,俺爷爷却在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着:“你说首长给谁起过名字呀?‘今胜利’就是眼瞧着今天就胜利了!首长说了,就冲我的名字咱们也胜定了。”

天已经灰蒙蒙地亮了,太阳还没出来。俺爷爷从屋里走出来,坐在零落的院子里。俺奶奶走到俺爷爷身后为他披上衣裳,奶奶的手感受到爷爷的肩膀在颤抖。俺爷爷伸出手去碰奶奶的手,奶奶的手像过电了一样,迅速地抽了回去……

奶奶想起爷爷走后的第二个年头,俺姑姑生病了躺在炕上呻吟,可是除了奶奶手里端着的一碗热水,家里什么都没有。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大友子带着王部长来了。王部长看了一眼俺姑姑,知道家里又没粮食了。因为俺奶奶是全县的拥军模范,怕前线的俺爷爷挨饿,带头捐粮捐物,可是自己却只能吃野菜饽饽。这些王部长都知道,当年哪家不是这样呢。王部长二话不说,抱起俺姑姑就去了县医院。其实俺姑姑也没啥大病,就是饿的;再就是长期营养不良,到了医院打上葡萄糖就稳定了。

王部长把俺奶奶拉到了病房外,拿出了一打饭票,又掏出一个荣誉证书。秀梅同志,有件事情我要通知你,希望你能够坚强起来。在一次战斗中今胜利同志光荣负伤,不幸的是由于今胜利同志的伤情太重,经全力抢救无效,光荣牺牲。

俺奶奶愣愣地看着荣誉证书,用力抚摸着,抚摸着。王部长接着说,今胜利同志的牺牲是我党我军的一大损失,但是同时也是我们的骄傲,他的事迹值得我们去学习。这是按政策发下来的抚恤金,请您收好。俺奶奶没有哭,只是表情木讷。钱我们不能要,那个蝴蝶结呢?

上边没有转来今胜利同志的任何遗物。

俺奶奶拉开衣襟,拿出贴身的蝴蝶结给王部长看,就是这样的,一模一样的。没有吗?

王部长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回头我可以问问。

我知道了,麻烦你把钱还给老今他们连队吧。

那好吧,我就替你把钱捐献给今胜利同志生前的连队。

俺奶奶自顾自地念叨着,没了……不能呀,蝴蝶结没看见,孩子他爹就没死!

秀梅同志,你要坚强!还有我们,老今的战友,还有组织。你放心,我们都会尽力照顾你和孩子的。

你们搞错了,今胜利没死,一定没死!他答应我跟孩子,一定囫囵个儿回来。

王部长望着俺奶奶秀梅,仿佛距离越来越远,空荡荡的医院大厅里就剩下秀梅一个人。

姑姑很快就康复了,大友子赶着马车过来接俺奶奶和姑姑回家。姑姑在马车上指着家的方向,妈妈你看家里有人。

俺奶奶顺着姑姑手指的方向看去,远远地就看见自己家的房子上有人在忙活。三个人进了院子,只见老幺和二憨正忙活着,另一个人在房上苫房草。老幺看见我奶奶他们,忙介绍说,这个是县上派来的许……许什么?二憨在边上补充,许牧春。老幺接着说,对,许牧春同志,来给秀梅嫂子送粮食,顺便看见房草不行了,就开始苫房草。

俺奶奶抬头看了看苫房草的许爷爷,拉着俺姑姑进屋了。

一片树叶顺着溪流漂过来,许牧春蹲在小溪边低着头,俺爷爷坐在他的身边。

许爷爷先开口了,说真的,刚开始我是真不情愿,可是现在你给她们娘俩送回来了,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说啥呀?咱都是一家人,今后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也就是你的孩子;你孩子的妈就是我孩子的妈,对不?

老哥,啥也别说了,咱就是一家人!

好兄弟!两只满是老茧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夕阳铺就空寂的小路,一轮落日挂在了天边。俺爷爷追上马车,用力地挥动鞭子,鞭子在空中划出一个清脆的亮响,马车飞快地远去。俺奶奶和俺姑姑久久地站在原地凝望着,许爷爷抱着孩子走到奶奶身边,目送着远去的马车奔向落日的余晖。

作者简介:戈滨,原名刘戈滨,哈尔滨人,生于七十年代初,原哈尔滨车辆工厂工人。自由编导,业余从事文学创作,有多篇小说、散文、戏剧、电影剧本等文学作品发表于《剧作家》《哈尔滨日报》《新晚报》等刊物,有多篇作品获国家级、省市级文艺奖项。曾参与《风筝》《零下三十八度》《闯关东2》《北风那个吹》《东宁特遣队》《无证之罪》等多部影视剧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