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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

来源:《当代》2018年2期 | 房伟  2018年03月28日08:32

作者简介:房伟,1976年出生于山东滨州,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曾于《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十月》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文艺批评、小说、诗歌等三百余万字,小说被选入2016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著有学术著作《王小波传》等六部,现就职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午饭时间还没到。外面下着雨,秦陵老师的斥骂声环绕在课堂,又钻出门缝,在空荡荡的走廊碎成莫名回声。我从三楼教室最北边的窗户向外望去,蓝色包漆的窗很潮湿,有股腐败木耳的气味,忍冬青肥厚的叶子被雨水打得锃亮,如一块块可口美丽的榨菜。蛋糕状的操场雨雾迷蒙,只有国旗还斜斜地挂在旗杆,湿漉漉地仿佛刚捞出的海带,又好似褪掉鲜艳色彩的淡肉色伤口。那年我十五岁。我在教室挨饿,听老师训话。那段时间我总是饥饿。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就是青春期。

一个屁钻出来,带着不雅气息,肠子蠕动得似乎慢了点。由于个头大,我总坐在最后排,身后凌乱堆砌着复习资料,散发各种味道的饭盒和暖壶。作为重点中学的学生,学习至关重要。但我忍不住破坏紧张严肃的氛围。每当我放屁,我的同位,“小饭桶”同学一定“嗷嗷”地跳起,用指甲刺穿我的皮肤。小饭桶是个身材娇小的姑娘,有点缺心眼,但豪爽义气。她的外号说起来冤枉。她哥叫“大饭桶”,他们都姓范。小饭桶的父亲,却不叫“老饭桶”。他是老警察,不苟言笑,有一脸老奸巨猾、深谋远虑的褶子,专管我们这片儿,大家尊称他“范公安”。“小饭桶”变成女流氓,并成为闻名全县的“十八凤”老幺,还是这次班务会后的事。

我坐回凳子,并没感到预想的蹂躏,却突然闻到了刺鼻的臊味。号称“校园杀手王”的班主任秦陵老师,正在怒斥我们。秦老师心情不好,他第六次失恋了。秦老师自认为是才子。他有硕大的脑袋,搭配黑黝黝的头发,好似大号的地雷。秦陵老师是班主任,兼教历史。他失恋的时刻,就是我们的遭殃日,他一定会找机会大发雷霆。

我听到了小饭桶的哭声,开始像蚊子哼哼,后来像快断流的小溪。我扭过头,发现小饭桶的眼睛含着泪水。起初,我以为她吓坏

了,但又不像,杀手王不是第一天恐吓我们了:他威胁要把我们赶回中世纪,成为法兰克人的隶农;他要把我们变成明朝末年陕西的饥民,让我们率尔相食;他还狞笑着说,要把我们放逐到十七世纪葡萄牙穿越太平洋的捕奴船,每天和臭烘烘的黑人挤在船舱,想象着死亡命运。他甚至威胁要辞去班主任。显然,最后一条我们更愿接受。前几条,我们只当他发癔症罢了。学历史的家伙总是这样。

但那天小饭桶却哭了,哭声暧昧,甚至渐渐凄厉,以至于秦陵老师都停止呵斥,对自己的效果感到惊诧。你哭什么?秦陵好奇地问。大家齐刷刷地看向小饭桶,我最先发现了真相:凳子上有圈暗黄印渍。

是尿。她,尿了。

我像被马蜂蜇了似的跳起来。秦陵也发现了秘密。很多同学挤过来观察这块不大不小的印渍,品评形状,讨论气味。那摊小小的印渍在凳子上不断攻城略地,变成了大大的污点。瞬间,空气凝固了,继而爆发出快活的哄笑。小饭桶茫然地站在旁边,仿佛被笑声吓坏了。她那条蓝色的大号运动裤拧巴地纠结在腿上,尿还在“滴滴答答”地从裤脚滴落,外面的雨也“滴滴答答”着,似乎小了很多。刺耳的下课铃声响了起来......

多年以后,我回忆起那个片段,总感觉充满恍惚。羞耻心的丧失,让小饭桶走上女流氓的不归路,也让“杀手王”秦陵老师多了个外号:“校园尿不湿”。小饭桶练体操,常劈大叉,所以尿频尿急,那天秦陵又絮絮叨叨地训人,就弄出了骇人听闻的教育惨案。

但我不能顾及“小饭桶”了,下课铃意味“抢饭比赛”开始。我抽出铝饭盒,在小饭桶的哭声中冲出教室,以百米速度冲向食堂,甚至不顾秦陵在身后的斥骂。第四节下课铃一响,不管老师喊没喊下课,我总第一个义无反顾地冲出教室。雨不知何时竟停了。我的教室在四号楼三楼,食堂在一号楼后面,从三楼跑下来,我首先要穿越垃圾箱。那里臭气熏天,影响呼吸频率。接着,我低头潜行,提肛收臀,以土拨鼠的机敏,从校长办公室旁“鼠行而过”。这是“死亡地带”,相当于非洲迁徙的角马泅渡刚果河遭到鳄鱼王偷袭。突然,一大团白乎乎的东西,从楼上飞下,直击头部。我不慌不忙,侧身滑步。居然是团纸,揉成发面团的样子。偷袭我的不是鳄鱼,而是校长。他姓石,绰号“铁石心肠”。他常从办公室探出头,气急败坏地对抢饭的同学严加申斥。他叫我们吃货,傻x校长把废纸搓成团,当作飞镖和炮弹,袭击吃货的队伍。

冲过校长办公室,我又从一号楼门前跑过,通常会涌现出大批强劲有力竞争对手。如一班的“小飞人”,二班的“野驴”,还有高年级体育队的男女亡命徒,他们中有“胖虎”高伟。此人长着吃货才有的龅牙,壮得像海豹。他会表演胸大肌游戏,就是控制胸大肌,让它像女人的乳房般颤动。这群擅长运动的暴徒,还包括全县最有名的女流氓刘金花和她的十几个跟班女生。他们早早地跑到食堂,占据每个窗口。好菜都被运动员打走了。跑到这里,胃里残存的能量也被消耗掉。我轻声哼唱起郑智化的《星星点灯》。郑智化是瘸子,跑不快,也不用抢饭,但他的歌很励志——“星星点灯”,为什么不是“红烧肉点灯”?这更符合我的口味。这样一想,我又有些痛恨郑智化了。

经过二号楼,突然蹿出条身影,抢在我前面。她就是传说中的高中部刘金花学长。她跑得真快,不愧是中长跑纪录保持者。她经过我身边,我不禁屏住呼吸。她长长的秀发拂在我脸上,还冲我挤挤眼,说,小孩,挺能跑呀。得到了学长鼓励,我再接再厉,终于在把肺跑出来之前抵达了胜利终点,巍峨庄严的食堂。不出所料,食堂各个窗口,早被体育队占据。他们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服,不可一世。学校的食堂,周二和周五有水饺和红烧肉,来晚了根本吃不上。虽然红烧肉的模样不敢恭维,看起来半生不熟,肥肉白腻,瘦肉带血丝,然后黏起来,如同秦陵老师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但我爱红烧肉。肉菜窗口的炊哥叫“二子”,一脸横肉,比红烧肉看着还瘆人。但当二子将盛满红烧肉的饭盒,放在我手心,二子的头上就会飘起美丽小光圈。二子哥呀,就是插着翅膀的“二天使”,他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连斑驳陆离的四环素牙,猥琐的母狗眼,在我们看来,都是如此英俊潇洒,英武不凡。

正当我专心致志地排队,突然从后面涌过团人浪,一个胖大的、穿运动服的小子,居然把

我挤到旁边。我一甩胳膊,把那人扛了出去。他是体育队的“胖虎”。这厮正敲着个特大号饭盆,气哼哼地盯着我。我虽然个子大,但一贯老实,从不和流氓冲突。但我发现金花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知怎的,觉得大脑有团东西爆炸,简直比吃了几桶芥末都提神。我大吼道:“还让不让人好好打饭了!”学生们看有冲突,连饭也不打了,都等着看热闹,连炊哥二子也屁颠屁颠地跑出来,点上烟,美滋滋地观赏起来。

食堂每天都发生暴力冲突,大家习以为常。每当饭盆与勺子齐飞,面条共菜汤一色,也是流氓们扬名的时刻,如果有人想“炸刺”,通常都会在食堂找流氓打架,只要没被打倒,就算成名。胖虎平时咋咋呼呼,但不是什么狠角色。他心虚地对我说,你叫这么大声干什么?我看着胖虎,但眼光瞄着金花,看到她仿佛很注意我,便又大吼,胖虎,别挡着我买饭!人群哄笑起来,几个好事的就对胖虎说,人家叫板,别怂了,赶快上呀!

我不怕胖虎。这小子一身腱子肉,远不如我灵活,我还有身高优势。胖虎猛地把上衣扒下,露出了两块会动的胸大肌。但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两块没煎熟的、新鲜的“年糕”而已。胖虎“嗷”地叫了声,扑到我身上,却只拿手指甲挠我的脸和胳膊,太恶心了!这么壮的汉子,打仗像女人,完全配不上“胖虎”的称号,应改名叫“胖猴”。我的脸被抓破了皮,但抽冷子一拳塞在他腰眼,他尖叫着倒地。围观的同学们对我的英勇表现报以热烈掌声。我仿佛置身于盛大的罗马斗兽场,我是角斗之王斯巴达克斯,身材健美,盔明甲亮,下身还有个藤条编织的兜囊三角裤。我脚下是狼狈倒地的对手,一个浑身发臭、穿着兽皮的努比亚人,他浑身发抖,祈求饶恕。我把沾满肮脏鲜血的色雷斯短剑,轻轻地在他爬着虱子的兽皮上擦拭着。胖虎哭了,露出被黑面包弄伤的坏牙。观众们疯狂着,很多贵妇人尖叫、挥手、飞吻。然而,我的眼神很稳定,地中海的风吹散我的头发,湿润而潮湿,亚平宁半岛的阳光,仿佛多情的小剑,刺穿我的骄傲,放纵着我的尊严。我抹了把咸咸的汗水,摘下铜盔。千万人潮中,我只看到一个女人,只注意她的表情,那就是金花。她笔直地盯着我……

胖虎的怒吼终于把我拉回现实。体育队的流氓蜂拥而上,把我摁在地上。我虽是好汉,但架不住对方人多,被结结实实地揍了顿。胖虎开心地笑了。我倒没感觉疼,就是饿得发慌。胖虎抓住我的领子,说,让你炸刺,服了吧。我对胖虎不理不睬。在远处观战的金花过来,笑吟吟地说,放了吧,还是小孩。胖虎很不满,嘟囔着说,哪有这么大个子的小孩,比我还高呢。金花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但似有震慑人的威力,胖虎赶紧松开我。我擦净嘴角的血,冲金花咧了咧嘴,在体育队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食堂。

回到宿舍,我鼻青脸肿,屁股也隐隐作痛,但大家都对我施以注目礼。“好家伙,真人不露相,居然敢和体育队打架!”二肥、小虫对我表示夸张的安慰。两个没义气的家伙,在我被殴打时躲在小角落,现在跑出来充好人。我没好气地推开他们。谁料,他们神秘地摸出了两包方便面!那种简装方便面,在灰袋子里装着,调料另放。我想拒绝,但肚子却不争气地叫起来,好像拱动着一群贪婪的小猪。宿舍里人多,这点方便面不够分,要悄悄地吃独食。这方面二肥有经验,他常偷偷地在宿舍里吃东西。夜深人静,大家熟睡的时候,他像狡猾的胖老鼠,拿出饼干、苹果和方便面,慢慢咀嚼……

我抢过方便面,把调料撒在其中一块方便面上,直接嚼起来,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麦香的味道,加上调料香气,刺激着味蕾。很快,方便面便在口腔化为幸福的面糊。另一包被我小心翼翼地收藏。我将方便面藏于床底大木箱,准备对付半夜突如其来的饥饿。我晚上做梦时常被饿醒,内容通常是酱肘子,或流着油的烤鸭。饿醒后,只能看天花板数羊了。数羊的过程,通常不会导致睡眠,而让我联想起羊肉串或清蒸羊排。有了这包方便面,总算能顶一会儿了,但可惜得很,后来我的箱子被老鼠咬了洞。方便面没了。

小虫和二肥都是我“名义上”的好友。我不是班上饭量最大的吃货。这个荣誉称号属于坐在后排的“二肥”。自从“大肥”给女生“四眼钢牙”写情书被开除,“二肥”就成了我们班

最胖的男生。他早上吃四个馒头、两盆稀饭,中午要一斤米饭。中午他不吃馒头,馒头吃不饱。他吃馒头的样子很疯狂。他把馒头拍扁,像一块块铁饼,再把几块馒头压在一起,加大密度,缩小体积,用筷子穿起来,好似烤肉串。后来,二肥不知听谁说的,练气功可以减肥。他专门拜广场上练香功的老头为师傅。据说,练习香功,不仅可减肥,肚子还能发出香气,但在我看来,气功减肥效果并不明显,二肥的肚子并没有变成五香猪肚。“小虫”是个豆芽菜般的黑瘦男孩。他的外号也来自食堂吃饭的经历。一次吃炒豆角,他居然吃出了长长的豆虫。豆虫的尸体已熟透。小虫咬了一口,皱了皱眉头,然后认出了豆虫表哥的真容。他歪头想了想,大口大口地把豆虫吞咽了下去,还一边喊,好吃的肉肉呀!大家绝倒。

小虫和二肥佩服我,因为我们常受流氓的敲诈。从早晨六点跑早操,到晚上十一点宿舍关灯,总有几个流氓溜溜达达地过来,管我们要这要那。大家敢怒不敢言。就我一米八的身高而言,完全可以和这帮家伙死磕,但这就变得没完没了,就会有一群不三不四的家伙,整天打我闷棍,跟踪我。这群流氓很会吓人,他们有时带上警棍,有时还带把破菜刀,把宿舍的铁床敲得叮当作响。为了买平安,我总在兜里装五毛钱,或两张菜票。小痞子来敲诈,我就掏空口袋,很真诚地吼道,就这些了,兄弟!一个月伙食都给你了!痞子们鄙视我对他们智商的羞辱。然而,一个傻大黑粗的家伙,像大猩猩般吼起来,总是可怕的事。而且,这个大猩猩还被掏空了所有口袋,在被敲诈的暴走边缘。一般这个情况下,痞子们选择息事宁人地拿走钱,然后,悻悻地说,你有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自从我和胖虎斗殴后,就在一中成名了。我的惨败被人渲染成了暴虐的复仇。我遇到了很多麻烦。班里的漂亮女生,看到我,除了厌恶,还多了几分好奇和跃跃欲试。每次我打饭时,总有几个痞子模样的人,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的脖颈,看得我头皮发麻。我还在宿舍发现了几封战书,约我晚上到操场单挑。我在江湖也有了点小名气,他们叫我“泰山”。但我不喜欢这个外号,我自封为“拉欧”或“紫龙”,这都是我喜欢的漫画人物。“拉欧”来自《北斗神拳》,是心黑手辣的狠人,“紫龙”则来自《女神圣斗士》,我最喜欢他的招式——“庐山升龙霸”。我偷偷跑到操场练拳,没什么章法,专门朝男人的下三路使劲。每当我使用庐山升龙霸,总感觉有股真气在腹肌游走。接着,我仿佛看到了山清水秀、云气缠绕的庐山,气势磅礴的庐山瀑布,就在我的头顶。我长发飘舞,肌肉俊美,一双铁拳直捣苍天,仿佛空气都被我打得爆起来,放出“噼噼啵啵”的脆响,瀑布也化身为紫色天龙,直飞天外……

打架被秦陵老师知道了。他语重心长地找我谈话。他说:“建民,你是很有希望的学生,不要被不良社会风气影响,要好好学习,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他歪头想了想,又用“白话文”说了一遍:“只要好好学习,将来前程似锦,什么样的好女孩都有。”我对杀手王的说法不置可否。作为历史教师,秦陵的神经质令人厌烦抓狂。尽管,大家觉得他的心眼不坏,出发点也是让大家好好学习。他喜欢让我们背地图,他会很变态地要求我们一笔画出清代疆域、大运河流程,及日军侵华路线图。他还喜欢些“历史黑话”。比如,他训斥同学就说,你的心比巴士底狱还要黑。你的体重像路易十四,脑子却像犹大。他让我们记住甲午海战的年份,就说,同学们,跨越了1894年,就像军刀拔出,日本人就死了。说着,他翻起白眼,躺在课桌上,假装死亡。他还蜷缩起本来就不长的罗圈腿,借以表明他装扮的是日本人。我的老师是积极的爱国者。甲午战争明明是我们输了,他却说日本人死了。

秦陵最让人恶心的地方是,他把我们班当作了“后宫”。在他寂寞无聊,或失恋的时候,除了训斥我们,杀手王最喜欢找女同学谈心。从最漂亮的女生“小饭桶”,到最矫情的女生“四眼钢牙”,从最高的女生“风云”到最矮的女生“板凳”,甚至我们班唯一的残疾人,瘸子高丽丽,他都不放过。自习课,我会在后窗看到秦陵硕大聪明的脑袋,及小而聪慧的眼睛。杀手王的态度很郑重,悄悄地敲敲玻璃窗,向女生勾勾手,瓮声瓮气地说,你出来一下。一般第一个是小饭桶。小饭桶嘟哝着,无奈地从教室溜出去。这样的训话内容,我们男生无从而

知(都说是帮助学习,天知道!),但我们不是瞎子,女生一个接一个地出去,再一个接一个地回来,就是好汉武二郎,也难免被弄得心神不宁。她们回来时,脸上都带着红扑扑的神秘笑意,好像血压升高的母鸡,或被人扇了七八个耳光的蒙娜丽莎。最让人同情的,是瘸子高丽丽。她是拄着双拐被叫出去的。看着她扭扭地拄着拐杖,向黑暗的走廊走去,走廊暗着,闪烁着一个“霍比特人”般矮小粗壮的影子。我们的眼睛湿润了。

我的梦里,常出现这样动人的一幕,场景却发生了改变:美丽的后宫,我们叫它畅春园吧。秋意正浓,园子静谧,海棠有些败了,几个妃子在观赏水池的锦鲤。老师的样子很冷静,在雕花紫檀木圆凳上,随意地转动翠绿扳指。他有阴险的细长眼睛,满族人特有的稀疏小胡子。皇帝在检阅后宫,那位是“饭桶妃子”,这位是“四眼钢牙贵人”,还有“瘸子答应”,真是争奇斗艳。我们班的男生大多变成了太监。“二肥”就变了太监,肥白圆滚的脸,娘娘腔,眼神猥琐阴险,像《鹿鼎记》的海大富公公。我不愿变太监,就变成“二等虾”,就是红带子的哥什哈侍卫。老师举起手,立刻有妃子过来帮着揉发痛的肩。批了一夜奏折,皇上有点倦怠,江苏乡试刚结束,河南发了大水,山东又发现剪辫党,策妄阿拉布坦在藏北蠢蠢欲动,帝国版图太大了,皇帝操心的事太多。老师叹了口气,困乏又泛起来,他悠悠地说道,众位爱妃,朕去养心殿给太后请安,你们可否同去?……

“尿凳事件”后,小饭桶和我分开了,独自坐在教室最后排,没有人敢和她坐一起,大家都害怕,不知何时会有碱黄液体流到屁股上。我已从臭狗屎的待遇上升到正常人,小饭桶则由可爱的体育女生变成了可怕可厌的“尿漏斗”。小饭桶变得自卑沉默,进出教室总勾着头,拖着腿,像被家族遗弃的母恐龙。她哽咽地对我说:“建民,你也看不起我?当初大家都不愿和你坐,只有我愿意。再说,我有尿频尿急的毛病,那也不怨我,爹妈给的,那天我喝了不少水,杀手王又聒噪不停,怎能憋得住?”我对小饭桶翻翻白眼,我知道她没那么好心,她和我坐一起,不过是为和别人打赌,赢得一瓶护手霜。“我们女孩和你们男生不同,”小饭桶羞红了脸,用中指在空中很快地划了划,小声说,“女孩的身体都有很深的口子,很麻烦,每个月都来脏东西。”说完,小饭桶紧绷着嘴跑开了,夹着腿,好像怕那个口子又掉出什么东西。

我被答案惊呆了。口子?是伤口?还是通道?难道说,每个女孩出生,都有狠毒的医生,在她身上割口子?太狠了吧。在此之前,我只知道男孩长小鸡鸡,女孩没有。对女孩子的结构,我不甚了解,而且我们没上生理卫生课,据说要等到初三下学期。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二肥和小虫,他们也不理解。二肥比较流氓。他迟疑着说,听别人说,我们都是从妈妈身体里掉出来的。口子也许是掉出来的地方吧。那么,小孩子又是如何进到妈妈的肚子里的呢?

我们去偷生物老师的资料。传说他有裸体男女的画册。生物老师的宿舍就在学生宿舍后面。那时他还是单身,是个无聊的古怪青年,常独自在门口煮面条。我们装作关心老师,勤学好问,从鞭毛虫有多少腿到恐龙灭绝的原因,把老师问得昏头涨脑。趁他到小卖部买冰糕,我们找到那本带插图的生理教科书。终于,我们明白了,原来那真是“口子”,每个女人都有,但长满杂草。到了一定年龄,就有丑陋的男人粗暴地钻进去。然后,像母鸡孵蛋,过了很长时间,我们就从深井般的洞口爬出来。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的悲哀。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好汉,该从雷里被劈出来,绝不是从口子爬出来。小饭桶也有这样一个口子,但她尿频。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我很多天郁郁寡欢,每晚都梦到那个口子,惊恐无比。

我和二肥都长出了胡子,只有小虫还是清秀可爱的童稚状态。我的胡子格外茂盛,乍一看像二十多岁。我偷偷地用了爸爸的剃须刀,可胡子总一茬茬地长个不停。自从见到金花,我梦中的女人,就从小饭桶变成了金花。让我感到隐秘而难堪的是,那个小把把越来越大,且越来越黑,从可爱的小火炬变得有点像毒蛇了。我甚至担心,它要是老不停地长,那可怎么办?我难道每天带包毒蛇去上学?我还能跑步、踢球吗?要是我一跑,小蛇掉出来怎么办?被人踩到怎么办?这些烦恼,无人能懂,

我渐渐变得烦躁。以前我对小饭桶挺好,可后来老训斥她,还揪她的头发。可她一点也不生气,只眼泪汪汪地装可怜。

小饭桶对我腻腻歪歪,要求再次和我坐一起。我觉得她可怜。我要对长着口子的可怜女孩施加援手,否则太不仗义了。再说,我讨厌现在的同位。她是“四眼钢牙妹”,戴着厚底片的眼镜,还有钢丝牙。她是学习委员,被杀手王派来监督我的学习。四眼钢牙满脸傲气,笑起来时,总尽量抿着嘴,不露出钢牙。但她也得意忘形。我总能看到眼角寒光一闪,不寒而栗。我想她吃肉的时候肯定很快乐,钢牙会帮助她成为“牙好,胃口就好”的母老虎。然而,女孩有了钢牙,好似语文课本的名人名言,好看是好看,但放在考试之外,总有些吓人。她喜欢现代诗歌,常参加诗歌朗诵会,算是小有名气的文学青年。我最怕她早自习时,曼声朗诵课本附录部分的诗歌。她最喜欢《致橡树》。她擅长的句式,就是“君不见”式的排比句,很有气势,但狗屁意思没有。她那高亢的嗓音让我毛骨悚然。我决定让她滚蛋,将座位换给小饭桶。四眼钢牙起初很惊愕,因为她带着拯救的使命。现在,我居然要把文学天使赶走,让“尿漏斗”回来。我耸耸肩,告诉她,小饭桶虽尿过凳子,但都是过去式啦,我最恨文学了,还有眼镜,或者钢牙。

我和金花的恋情曝光,很多人感到不可思议。我居然能追到全校最性感、凶悍的女流氓。我对金花的追求,来源于醉酒后的打赌。一天晚上,二肥偷出了他当活塞厂副厂长的父亲的五粮液。我们第一次感觉到了酗酒的滋味。我感到有东西在胸腔燃烧,仿佛东闯西逛的毒蛇。它吐着有毒液的芯子,烧毁了我的理智。我对每个经过身边的男人都报以挑衅的目光,对每个漂亮女孩大声唏嘘。我们在午夜街道狂呼乱叫,令正人君子为之侧目,居然没招惹到警察。我甚至砸毁了清风湖边的小凉亭。喝酒总要有理由,我们决定为“失恋”喝酒,学习秦老师的榜样。我们迅速地选定了失恋对象。二肥的是娇小可爱的英语教师斯嘉丽,小虫的是小饭桶,我决定让金花成为失恋对象。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大家,他们大吃一惊。二肥夸张地叉开十只肥香肠般的手指,夸张地说,老大呀,厉害!

失恋要有失恋的样子。我们痛哭流涕,伤心难过到哈哈大笑,我们呼喊着心爱的女孩的名字。失恋以后,就要挽回绝望的爱情。我们躺在月亮照亮的马路上,设计着对心爱女孩的表白。二肥决定送给斯嘉丽老师一份香喷喷的红烧排骨,对吃货才有的愚蠢决定,我和小虫予以鄙视。小虫想送给小饭桶整套《七龙珠》漫画,这让我们很佩服,要想攒够这些漫画书,可很不容易,看来小虫是对小饭桶动了真情。

“老大,你想给金花送点什么?”小虫和二肥很好奇地看着我。

送点什么?我有些犹豫,平常的礼物,配不上美丽绝伦的金花。我冥思苦想,突然想起秦陵老师给我讲的故事。据说,元世祖忽必烈的国师,吐蕃僧杨琏真伽,灭南宋后,连挖十八家宋代皇陵和高官勋贵的坟墓,将他们的骨头捣碎,装在箱子里,上面建一座高塔,名曰“镇宋塔”。凶僧将宋理宗的颅骨拿出,镶上金玉,给忽必烈做成酒器,少数民族都这样对待勇士和贵族,意思是让饮酒的人沾染贵气。后来,这个头骨酒器传给了很多人,直到朱元璋开国,才将可怜的头骨安葬了。我决定去盗墓,挖出死人头骨,将它镶上假玉,送给金花,作为惊世骇俗的定情信物。金花有这样伟大的酒器,可以拿出来喝啤酒,震慑县里所有的流氓。

金花是公认最漂亮、强悍、有权威的女流氓。很多女流氓都靠着男流氓,但金花不这样。她是全校女子体育队的队长,铁人五项比赛的全国青少组亚军。她擅长中长跑和三级跳远,平时也热衷女子足球。我们总能在操场看到她矫健的身影。她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苗条匀称,性感无比。很多流氓都追求她,听说还有一个为她自杀过。学校的正人君子却对她嗤之以鼻。我虽然是大块头,但肌肉松弛,还有些伤感怪异的情绪,不符合金花的标准。为配得上金花,我开始锻炼身体。我玩哑铃,做俯卧撑,甚至跟体育老师唐老鸭学习散打(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大家都认为我个子大,打起来很有成就感),每天晚上跑一万米,累得简直吐了血。我常在梦中变成施瓦辛格,像《未来战士2》的拯救者,从未来穿越而来:我

和金花身穿黑皮衣,戴着墨镜,叼着牙签,拿着雷明顿双筒短猎枪,横扫金属杀手。火光闪亮,枪声刺耳,我和金花令一切平庸的人类胆寒。

然而,金花对我视而不见。她已成为“十八凤”的凤头大姐了。那段时间,吴宇森和林岭东的港台黑帮暴力片在校园很流行。金花戴上墨镜,将运动服换成黑皮夹克,买了两把蝴蝶刀,就无师自通地成了本县最大的女流氓。她纠集了全县最能打架的女孩,成立了“十八凤”,相约姐妹同心。她们敲诈钱财,调戏少男,无恶不作。她们就是传说的女流氓,维京人的“盾女”,战神欧丁的妻子们。她们喜欢三棱刮刀,擅长拳脚和器械,在夜晚手持凶器,结伴而行,寻衅滋事。夏天的风因为她们,都变得格外易吸引公蜂和公蝴蝶。

作为新兴流氓团体,“十八凤”也在操场搞体能锻炼。“十八凤”有些疯疯癫癫。她们有的家庭离异,个性孤僻,如老八把头发剃得短短的,夏天穿紧身跨栏背心,露出发达的肱二头肌;有的则精通武术,如老十擅长双刀和散打,她父亲是退伍侦察兵,功夫是家传的;还有就是情感受挫型,如小饭桶。自从我拒绝了她的柔情蜜意,她就变成了仇视男人的女杀星。她们耀武扬威地在操场一字排开,清一色黑T恤,外罩红运动服,训练散打和徒手格斗。她们努力打扮成凶悍的样子,但打架大多一哄而上,还有就是动家伙。金花总让人看不透,她不太张扬,也不喜欢惹事,但一旦有人欺负女生,她就凶狠无比。她们训练时,我发觉十八凤其实和普通女孩差不多。她们慵懒地摆弄腰肢,“咯咯”地娇笑,甚至露出白嫩的腰部,引诱每个旁观的男生,完全没有女杀手冷酷的风采。

夏天就要过去了。我终于和金花有了“真实”接触。我正经过操场,一个足球“嗖”地飞过头顶。我回头,只见一个高挑的女生跑过来,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住,笑吟吟地盯着我。金花!我的眼中仿佛飞过白鸽,头脑中奏鸣起《女神圣斗士》的主题曲:“飞向天空吧,燃烧的天马!冰封大地吧,南极的水鸟!”……空气都是她金色的气息。上次在食堂,我没有认真看看她,这次终于遂了心愿。金花站在跑道,穿着白色的运动短裤,上身也是短运动衫,她的头发的确有金色,被很仔细地拢在脑后,像一根灿烂的油条。她皮肤白,眼不大,但细长,看人的时候,透露出摄人魂魄的力量。她身材苗条,瘦削,乳房不大,但那两只小老鼠却无比骄傲地显示着凹凸有致的体形。她的小腿居然长着金色绒毛,难道传说是真的?真是金灿灿的?我面红耳赤,仿佛闻到金花甜腻腻的汗味和少女特有的体香。据说,她有令人难以想象的性交次数。她的私处坚硬无比,又温暖如春。她的运动短裤下,拜倒着一群变成白痴的男人,包括全校最严肃的男人石校长、最猥琐的男人教务处张主任,最张牙舞爪、自命不凡的男教师秦陵,还有数不清环肥燕瘦的男同学,和最能打架的痞子曹鹏。这个名单在金花威名远播的过程中,被无限放大了,它甚至包括学校垃圾箱的傻子大叔,校医院有洁癖的刘大夫,还有一头多情英俊的公驴与两只器宇轩昂的公马。在县委大院到一中的“金色少年大街”(这是县领导命名的。他毕业于一中,原意是上了一中,等于进入权力金光大道,不幸,金色少年大街并没有多少阳光灿烂的祖国接班人,更多的是进城的驴车、马车和骡子车,还有为数不多的小汽车,它们在金色少年的脸上喷出尾气,留下金色的驴粪、马粪、骡子粪),排满了金灿灿的小鸡鸡……

“嗨,小孩,把球踢过来。”金花向我勾了勾手指。我感到了甜蜜的悲哀。我只是“小孩”而已,我甚至想变成那只足球,哪怕被金花踢上两脚,也很幸福哇! 金花又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好奇,大概觉得我的样子比较白痴。我一只脚踩着足球,一手搭在胯骨上,脖子怪异地向前伸着,嘴角还有点傻呵呵的笑容。金花一伸腿,就从我的脚边钩走了球,我没防备,摔了屁蹲,坐到地上。金花笑着跑开,留下一串金铃铛般的笑声。好长的大腿呀,瞬间,我看到了金花修长的大腿,红润、有力。

从此,我常去看金花训练。我看她若无其事地和其他队员说话,趁教练不注意,偷偷地把香烟藏在手心里抽。我喜欢她奔跑的样子,威武有力,狂野奔放。我喜欢她大声地笑,肆无忌惮地说脏话。我甚至偷窥她紧凑性感的乳房。但非常遗憾,那次碰撞后,金花就不再理我。直到有一天,她给腿部肌肉做按摩,在一群男队员的哄笑声中,把我叫到身边,漫不

经心地说,“小孩,为什么总跟着我?”

不知为何,那天我鼓起勇气,对金花说:“我不是小孩。我想和你交朋友。”我尽量装出流氓才有的满不在乎的神气。

金花还没说话,她身旁的队友胖虎,愤怒地揪住了我的衣领,说,“你欠打呀,上次还没吃够烙饼?金花姐是你这样的家伙惦记的吗?”

金花挥挥手,阻止了胖虎的过激举动。“交朋友?”金花饶有兴趣地看了我半天,继续说,“小孩,回家吧,好好学习,不要老想干坏事。”

“我没想干坏事!”我执拗地说,“我就是想和你交朋友。”

“你知道女朋友是干什么用的吗?”金花问我。

我对金花的轻视感到愤怒,我知道男人和女人谈朋友,最后就是睡觉。我现在不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了,我看过了教科书,成为真正的男人了。

“谈女友就得干坏事,不敢干坏事的男人,就不能真正交女友。”金花不依不饶。

我不知所措。金花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的脸红了,我从没有被女人这样盯过。

金花叹了口气,收回目光,说,“别看这么大个子,还是小孩。”

围观的人群哄笑,但我总觉得他们羡慕我,因为我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追求金花。胖虎也很喜欢金花,听他宿舍里的同学说,他搂着金花的照片睡觉。但胖虎不是好汉,上次打架我就知道他是孬种。他暗恋金花,但绝不敢公开,因为他怕打不过金花,被白白羞辱一顿。我还知道,金花揍过几个愣头青求爱者,包括我们县最大的流氓曹鹏。但我不怕挨打,我皮糙肉厚,很扛揍。为此我还专门练拳击。然而,金花没打我。金花说这话时,老气横秋,其实她只比我大三岁。当然,她的经历丰富。她有过很多男人,而我从没有一个相好的女孩。这之后,小饭桶也许勉强算一个,但我只是捏过她的奶子,而且还是她要我摸的。

教练吹了哨子,金花抖了抖身体,披上运动服,浑身汗渍地小跑回宿舍。离开时,她又回头看看我,说,“小孩,不准跟着我。”

“我不是小孩!”我握紧拳头,急吼吼地说,终于有了几分流氓的风采。可惜那天扁桃体发炎,吼叫最后变成了咳嗽声,又惹得围观的体育队员们哄笑。

“低年级的家伙胆子真大,不但敢和高年级男生打架,还敢追高年级女生!”有人趁机起哄。

“我不是泡妞,只是交朋友。”我讪讪地辩白着,可没人搭理我。

金花停下脚步,回过头,将运动服搭在肩上,气定神闲地说:“交个朋友,也行,如果你把这根烟吞了,我就带着你玩。”

说着,她迅速点燃一根烟,猛吸了两口,把明火火的那头交给我,说,“就是这头,别皱眉,别喘气,一口吞下去,算你有种!”

我想也没想,夺过烟头,就往嘴里放。谁料到,金花一巴掌打下烟头,笑着说,“行啦,星期四下午,体育场有足球赛,是给体育队员热身的,我们缺后卫,你就打这个位置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我们算朋友了吧?”

金花没有回答。

金花那样强悍,又那样孤独。她从没对男人假以辞色。当我穿越时空背景,从历史的尘埃看到金花眯起眼抽烟的样子,曾试图从成人的角度来揣测她的内心。她不过是看到了一个自不量力的少年傻瓜莽撞青涩的初恋。我踢足球的技术很糟,很多时候,都不像我踢球,而像球踢我,或者说,我被别人踢。我想,那些小子嫉妒我。金花的足球队分两组,男生和女生混合,说是训练灵活性,我看更像调情。他们嘻嘻哈哈,踢球时还有意触碰身体。我被他们推来搡去,飞翔在他们的脚掌骨和大腿之上,狼狈不堪。然而,我依然微笑。金花在看着我。

夏天似乎永远不会完结。我百无聊赖,在二肥的蛊惑下,去黑狗的录像厅看“毛片”。黑狗的录像厅较隐蔽,羞羞答答地藏身于废旧厂区。下午,穿越厂区时,我们看到一群十一二岁的少年,正在给几只可怜的青蛙剥皮。我和二肥对他们的幼稚举动不屑一顾。这算什么?我上小学时,还活烤过邻居胖丫的肥猫。我们现在向更伟大的事业进军。看毛片比剥

青蛙皮,更令我们自豪。如果被抓住的话,是要游街的。青蛙们很善良,剥皮的时候,从不喊痛,它们只徒劳地张大着美丽的嘴巴,猛烈地抽动身体,像快乐的小鱼。它们的眼睛很无辜,很少转动,直直地盯着我们,又大又亮,好似点着鬼火的绿灯。少年们兴高采烈,没人想青蛙的痛苦,他们只热衷于将一张张薄薄的、青绿色或墨绿色的皮肤小心翼翼地从身体剥离,像散着臭气的糖纸。很快,青蛙们赤身裸体了。它们好似白糖般喜人,只有肚子是半透明的,花花绿绿的肠子在蠕动。这群赤裸的青蛙,软塌塌地趴在地面,被尘土玷污了清白。

我们告别了被凌辱的青蛙和狠毒的少年,突然想起了一个重要问题:什么是“毛片”?二肥说,应该有很多毛,或者毛很多的人做坏事。我对此表示疑惑。画面上有那么多毛,还能看出什么?怀着忐忑并兴奋的心情,越过城北废弃的厂房,我们来到黑狗的录像厅。我从没看过毛片,二肥只是听说,也没有看过。我们鬼鬼祟祟,四下张望,按照原来的计划,装成散步玩耍,偷渡过城北的造纸厂和毛巾厂。这两个厂子基本闲置下来,工人们没有工资,也就慢慢散去,只留下几个老弱病残看守院子。我们心怀鬼胎地走着,在荒凉的厂区,想象它们当初车水马龙、人潮汹涌的热闹景象。天灰蒙蒙的,没有女人的呻吟滚过天际,我们有些失望,但我们还要跨越两条臭水沟,水沟是造纸厂排污水用的,夹杂着很多废弃垃圾,散发出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我们踩扁了一群杂草,它们有黄有绿,有长有短,有粗也有细,惨叫着倒下去了,让做贼心虚的我们心惊胆战。但并没有裸体女人从杂草里蹦出来,向世界宣告她就是传说中的“野鸡”。我们还要从毛巾厂后院墙的小门穿过。那是被人挖出来的小门,坑坑洼洼的,那面墙的标语还在,只不过已看不到过去的颜色。我在黄昏的阳光下,回头凝望,似乎看到上面写着褪色的字:“抓革命,促生产,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录像厅用废弃的厂房改造而成,原来用于堆放成品毛巾。如今,毛巾已不知挂在何处,只有青色的墙,黑铁的大门,窄小的窗户,还能透露出当时的风貌。在外面看来,它好似黑暗的地牢,让我们想起秦陵老师说的黑奴故事。“黑狗”就蹲在地上。他有张黑胖的脸,穿着黝黑的皮衣,身材矮胖,头发很长,长长的头发中,露出警惕的眼睛,仿佛给捕奴船做看守的“非奸”。黑狗之所以留长头发,据说是学“黑豹摇滚乐队”主唱窦唯的“范儿”。但在我和二肥眼中,他永远成不了“黑豹”。他只是“黑狗”。他叼着大健牌香烟,把乌黑油亮、指甲藏满污垢的爪子,搭在二肥肩头,二肥厌恶地甩开了他的手。多年以后,二肥告诉我,黑狗常用肮脏的爪子,躲在录像厅后面,一面看毛片,一面打飞机。他的手上沾满了精液的味道。

黑狗讪讪地把手缩回去,在黑色牛仔裤上蹭了蹭,又再次伸出来,却变得理直气壮。我们知道,他是要钱。二肥递给他十元钱。黑狗接过来,把它们卷成春卷的样子,塞在后兜。黑狗拉开铁门,铁门里还有道厚布帘隔住声音。我和二肥钻进去,光线很暗,向北的墙放着台大彩电,旁边是录像机,里面挤满了男人们,大多是民工和学生。屋子很静,除了屏幕发出的喘息声,只有吞咽口水的声音。大家目光炯炯地盯着电视屏幕,对我和二肥毫不在意。屏幕闪烁着,他们的脸仿佛从地底钻出的僵尸,只有眼瞪得大大的,好像要飞出去,挤进小小的屏幕。一股屁味和烟味在屋里升腾,我们在后排,只看到白花花的东西,眼都瞪酸了,还看不清楚,面前有几个民工叔叔,晃着鸟窝样的头,阻挡着我们的视线,挑逗着我们的忍耐力。

突然,前面不知什么人喊了声,警察来啦!电闸被拉下,大彩电也黑了屏幕。大家像炸了窝的乌鸦,四散奔跑。我被前面的民工撞到了腿,还没来得及清醒,一群手电筒就晃得人眼睛发花。黑暗中,一个个人影在包围和反包围、搏斗和反搏斗之间摸索着。不许动!老实点!呵斥充斥耳边,电闸也被重新拉开,我看到几个黑着脸的警察,仿佛纳粹盖世太保,正在抓捕我们这群哭爹喊娘的犹太人。发愣的时候,有个退休干部模样的老同志,从我身边连滚带爬地逃走,他甚至将一顶干部常戴的鸭舌帽遗忘在脚下。他逃走的姿势很怪异,一瘸一拐,摇头晃脑,显现出受到多年严格纪律教育的敏捷性。他光秃秃的头顶,犹如指路明灯,照耀了前行的路——尽管,他嘴里还发出“嗬嗬”的惊恐怪叫。但是,我还是在他身后,

看到神奇的风“一笑而过”,刮得脸皮生疼。关键时刻,还是受教育多年的老同志心明眼亮哇!我一把抓住二肥,充分发挥身高优势和二肥的体重优势,横冲直撞,将所有挡在面前的东西撞飞,无论看录像的民工、干部、学生,还是抓人的警察,两只慌不择路的大花猫,从屋檐被骚扰而出的蝙蝠,甚至几张横七竖八的大铁桌。我俩像游戏“超级马力”的马力兄弟,欢乐智慧,勇敢无畏。在老同志的指引下,我和二肥终于逃出毛巾厂,从破败的小门钻了出去。

很多年后,我一直怀念那次胜利大逃亡。后来,听范公安说,他当时也在抓捕现场,以他多年练就的铁砂掌和擒拿手,要捉住我们二厮,简直手到擒来。但他认识我和二肥,知道我们是“小饭桶”的同学,就大度地放了我们一马。我和二肥曾到小饭桶家讨论数学题,范公安见过我们。老公安就是不一般,火眼金睛,一下子就从茫茫窜逃的黄色人群中发现我们这两朵“美丽奇葩”。当然,范公安说这话时,已是十五年后。我们一群初中同学聚会,在酒店看到了落寞的范公安。他已退休在家多年,像迟暮的倒霉英雄。他老人家喝上两杯小酒,总喜欢抨击社会,然后感慨当年的英勇事迹。他的话不能全信。

九三年,除了第一次看毛片,我最难忘的还是周星驰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但我没记住唐伯虎或秋香,印象最深的是风华绝代的超级荡妇“石榴姐”,还有长着胡子的女劫匪“如花”。没事的时候,我也会和二肥、小虫,讨论喜欢的卡通或电影人物。我喜欢《北斗神拳》这部黑暗系暴力卡通。但我不喜欢苦着脸的健次郎,而喜欢暴虐的拉欧。当残暴的拉欧被北斗神拳打败,死亡之前,他笑着说,人总要死,可怕的是寂寞,能被勇士终结生命,那将和樱花一样美丽呀。我喜欢这个残暴的家伙。他有种宿命的勇气。然而,我无法成为真正的流氓,一个像拉欧或曹鹏般凶狠的家伙。

那天,我在操场踢球,见到了一个瘦瘦的男子,静静地在旁边抽烟。他捧着束花,戴着墨镜,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能看到些青春痘。他抽烟的时候,动作很慢,烟圈环绕在身边,很快变成雾状。胖虎小声地对我说:“他是曹鹏,咱县最狠的流氓。”曹鹏长得一点也不壮实,甚至有点小清秀。如果没人告诉我,我会以为他不过是街边卖盗版光碟的小子。那些家伙也会虚张声势地戴墨镜,但目的却是怕被人认出来。曹鹏的事迹主要是下手狠,相传他曾用生锈的菜刀,把县城北关的王老四追杀得四散奔逃,像鸭子般无助地哭泣。他还把被别人剁下的小手指,噙在嘴里,狞笑着把南城二阎王砍成重伤。目前,他已退学,主要负责在菜市场收保护费。曹鹏也有克星,那就是金花。曹鹏看上金花后,死缠烂打,但金花不为所动。有人说,正是为对抗曹鹏的骚扰,金花才成立“十八凤”。曹鹏的耐性很好,他没有退却,也没有强制金花,相反,他还帮“十八凤”摆平了不少事。连我都认为,曹鹏对女孩来说,算得上有绅士风度了。

半场休息,曹鹏上前和金花搭讪。金花也没那么讨厌他,两人说说笑笑,金花还抽了曹鹏递过来的香烟。我心里酸溜溜的,却没什么办法。金花指着我说:“这小孩是我的小弟弟,正追我呢。”我的脸火辣辣地,却努力挺起胸膛,昂起头,显出高傲的样子。

“后生可畏。”曹鹏笑了笑,将烟头在脚边蹍碎。他没有暴怒,也没有打我的意思。

这让我很诧异。我也觉得很无聊,就垂着头走到旁边。曹鹏聊了会儿,皱起眉头,看样子想上厕所。我心里一动,恶毒的计划形成了。我的书包还有些鞭炮,本是二肥准备吓唬四眼钢牙的,现在派上了用场。我飞快地拔下鞭炮引信,把它们联结起来,变成长长的导火索,另一头连在捆好的鞭炮上。我装作若无其事,跟着曹鹏走进厕所。操场旁的厕所很简陋,每两周才有人淘一次,每个坑位都臭气熏天,粪尿横流,有好心人在坑位前加上两块砖头。每相邻的坑位都有木制隔断,但既不隔音,也不隔臭。黑社会大帅哥曹鹏到了茅坑,全然没了风度。他捏着鼻子,小心地在一个坑位前蹲下。我敏捷地蹲到他旁边的坑位。一会儿,隔壁就传来“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响声。接着,是大象轰鸣、飞机轰炸般的声音。那天曹鹏该是闹肚子,心情不好,否则,也不会轻易着了我的道。我掏出那捆鞭炮,悲壮地放在了隔断最后面的一个小洞旁。厕所很暗,曹鹏没发现我的诡计。我悄悄点燃鞭炮引信。我计

算得很好,扣掉了部分引信火药,这样我走出厕所好一会儿,鞭炮才能爆炸,相当于“定时炸弹”。对于这么简陋的隔断,鞭炮足以将那个小洞炸开,甚至炸到曹鹏的屁股。我出来时,曹鹏正咬着牙,努力地轰炸粪坑,丝毫没注意我的异样。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厕所,躲在一旁,只听到“嘭”的巨响,然后“啊呀”“扑通”,小蝌蚪找妈妈,勇敢的小黄鸭跳水啦……

多年后,我时常想起那令人发噱的一幕,并把它作为笑料反复讲给朋友听。我每次都在饭桌上讲这个故事。大家的表情变得很丰富。口味重的兄弟,笑起来很从容,而口味轻的则皱起眉头,盯着黏糊糊的葱烧海参、海鲜疙瘩汤,喉结不断抖动。后来,曹鹏被人从粪坑捞出来,臭不可闻。他的头发浸满黄绿色大粪,风度翩翩的墨镜至今沉在操场厕所,成了历史悠久的“出坑文物”。他吐出两口粪水,恢复了理智,发誓要拗断我的腿,或砍断我的脚筋。为此,我每天上学,都在书包装把菜刀,并将菜刀把露在外面,以震慑被羞辱的流氓。长大后,我曾看过一位作家写的小说《少年杨淇佩着刀》,非常有同感,我当时就是这样哇!后来,不知为何,曹鹏放弃了对我的复仇,听人说,也是金花说的情。这让我既感动,又羞愧。为表示连绵不绝的景仰之情,我决定把盗墓的事儿付诸行动,给金花姐一份惊世骇俗的大礼。

从县一中向西,走过金色少年大街,再拐过县委大院,就可以走上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这是条酷似肠子的马路,肠子周围聚集着可疑的洗头房、录像厅和理发店,好似肠子里不安分的大肠杆菌。从马路走下去,就到达了郊外,再往远处,就是离县城最近的张管乡严家村了。那周围有棉花田,也有些大坟包,据说是大户人家祖上墓地。这些坟年久失修,有的还有盗洞,被人挖出了大坑,上面长满荒草,陪葬品早没了,棺木也朽烂,但还有些散落的骨头。我常和二肥、小虫在这里闲逛、抓野兔,或放野火。为给金花送礼物,我决定像曹操一样当“摸金校尉”。我偷了父亲的两双白色劳保手套,还有两副口罩。之所以要两个,是因为小饭桶听说了我的计划,非要和我同去。本来我要和二肥一起,但他怕得要死。

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和小饭桶来到了一个大坟前。坟头长着蒿草,掩盖了脸盆大小的盗洞。我们小心翼翼地下到了里面。空气污浊得吓人。我想吐,但强忍着不让小饭桶看笑话。小饭桶也脸色煞白,带着哭腔说:“建民,出去吧,我又想尿了。”我掐了她的脉搏,暂时制止了她的尿意。我轻轻打开手电筒,雪亮的光照射在墓穴里。棺材早就腐朽了,也没什么陪葬品,只有些青绿色的瓦罐,看样子年代并不久远,不过是民国时期的。我摸索着,终于看到了一个骷髅头。我戴着手套,把骷髅放到绿色书包里。死人的腐败气息纠缠住我的手指,有股奇异的恶臭。但我顾不得了,努力扶着小饭桶往上爬。坟并不深,我们拽着绳子爬了上去,小饭桶一下子瘫在我身上,呜呜地哭起来,梨花带雨,让人怜爱。我忍不住抱了她,顺势摸了她的乳房。她的奶子硬硬的,像青冷的苹果,只有乳头很滑腻。小饭桶没有拒绝我,而是紧紧贴上,在我的身体上扭动起来。我糊涂了,本来到这里盗墓,是要向金花表白,谁料,却意外得到了小饭桶。不过,我后来想,她一直对我有意思,否则,也不会陪我盗墓,只是我太蠢了吧。

我们并排躺在墓前。我吻着小饭桶,手摁在死人头上,小饭桶的头发还有很多棺材片残屑,一条大腿搭在我身上。死人头骨惨白而有点泛黄,闪烁着幽光。大片油菜花盛开着,空中飞舞着胡蜂和不知名的小飞虫,好似祝福,又像是哀悼,仿佛我们是一对死去多年的恩爱夫妻。远处,是极为寂静的田野,蓝天仿佛在刺目的阳光中倾泻下来,染蓝了我们的眼睛。一只过路的刺猬,蠕动着臃肿的身体,看了看我们这对偷情的少男少女,“咻咻地”叫了两声,小豹子般飞快地跑开了。只有郊外野风浩荡地吹拂着,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不绝如缕,却又强悍雄劲,吹开了绿色小草,吹动了白色蒲公英,吹散了土腥气和涩得让人流泪的植物味道。它又似乎是从死亡世界的一头,吹到了阳世。小饭桶的大腿柔软滑腻,不知何时,我感觉下面有种火山爆发式的喷泻。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眼眶湿润,相信了世间神秘事物的存在。

我们回到学校。小饭桶很沉默,却保持着羞涩的微笑。我很快忘掉了那一幕,注意力集中到了头骨上。它洗干净后,很快显出了可爱

的莹白色,黑洞洞的眼眶,有点深邃的意思。我拿着它琢磨了许久,想象着忽必烈头颅酒器的样子,给它起了名字叫“空空”,有点少林寺空字辈武僧的意思。我觉得该把“空空”的眼眶用陶土封上,再刷上彩釉,才显得高贵。我把它放进绿色书包,后来又将它放在书桌里。四眼钢牙想看,我不给,她抢过来,立刻尖叫,像被踩扁的母鸡,直接昏倒了。我曾认为她也是好汉型女人,但我错了,她是假把式。同学们知道我去挖骷髅头,都非常惊恐。渐渐地,我也被他们划为“准流氓”行列了。

自从和小饭桶有了亲密接触,我们俩的关系就别扭起来。她不论干什么都管我,简直比我妈还烦人。她帮我写作业,但每次都让我再抄一遍,她还帮我向秦陵请假,但却不许我再和二肥偷偷旷课看录像,她从家里偷了很多好吃的,悄悄地塞给我,但又不许我吃太多,说对胃不好。最让人难受的,是她不让我和别的女生说话,只要我和其他女生说笑,她就阴着脸冲过来,挡在我们面前,像半扇面目可憎的猪肉。我的骷髅头“空空”也被偷走了,在我暴走怒吼后,她才万分不情愿地还了我。但她哭着说,如果我去找金花,就死给我看。我气急了,翻着白眼说:“拜托你死远点。我和金花的事,你最好少管!”

我冷落小饭桶,还有难以启齿的原因。自从那次我被她弄湿了裤子。夜深人静,我会做下流的春梦。身体便流出肮脏的、发着腥味的东西。那些东西好像活着的小动物。被小饭桶轻轻地蹂躏了几下,我就暴露了所有秘密。我是湿哒哒、臭烘烘的家伙。这让我羞愧欲死,简直比小饭桶尿裤还恶心!而小饭桶就是悲剧的制造者和见证者。这使我不想看到她。

小饭桶没寻死,发起了高烧。病好之后,她不声不响地参加了金花的女流氓组织,由于她打架凶狠,出手凌厉,善于偷袭,特别是打男生神勇无比,被封为十八凤“老幺”。她和金花成了关系最铁的好姐妹,我反而靠不上边。我曾被范公安叫到派出所。范公安一言不发,把手铐弄得“刮刺、刮刺”地响着,让我心惊肉跳。但我并不怕他,只是觉得很麻烦。我假装老实地说,范叔,您叫我有啥事儿?范公安斜着眼看我,阴沉地说:“你小子看着挺憨厚,一点也不像流氓,可我怎么听说,你现在学校很炸刺,就连大流氓曹鹏,都让你炸了屁股。”

听到政府的夸奖,我有点沾沾自喜,说:“叔,我是为民除害。”

“除个屁!”范公安猛地把手铐摔在桌上,好似丢下点燃引信的炸弹,他咻咻地说:“你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运气好,早被曹鹏弄死了,你就是傻大胆,不知曹鹏的手段。”

范公安说着,好像心有余悸,看来从前吃过曹鹏的亏。我不敢多问,范公安很少这样愤怒。他说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们家艳艳是被你弄病的?”

我赶紧道歉,说:“叔,我不是故意的,我和她开玩笑呢。”

范公安盯着我,眼睛里露出大义凛然、又凶狠恶毒的眼神。他缓缓地从抽屉里拿出块黑乎乎的东西,拍在了桌上。竟是一把手枪!他压低了声音说:“你不要搞我女儿,你再这样胡混下去,我看很快就和曹鹏差不多了。如果你再骗我女儿,我就拿枪打瘫你!”

后来,我才知道,小饭桶一直在她父亲面前说我的好话,这让我羞愧了。我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但并不喜欢她。这的确不太公平。但没想到的是,小饭桶居然对我有这么深的感情。她甚至对她爸说,你搞刘建民,我就离家出走!这才打消了范公安教训我的想法。

夏天过去,秋天很快来了,我一直没机会把“空空”送给金花。金花也很少去集训,据说,这段时间,“十八凤”和县北高的孩子打得一塌糊涂。我好几次去操场,都没见到金花。二肥看毛片渐渐上瘾,几乎每周都去,我不再陪他了。倒不是我清高,而是无聊。自从我迷上金花,这些玩意都成了假把式。学校里也有很多变化,都传着要改革,石校长鼓动教师转岗去后勤,竞聘组成县一中外贸公司,据说工资高,很多老师跃跃欲试,连课也不好好教了。我们县听说也要成立县级市,列入三角洲开发区,有很多外国人要来投资。这个传言倒有点准头,一天下午,我出校买东西,亲眼看到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佬,扛着很多测绘仪器,被一群好事群众包围着,吓得哇哇乱叫。我们的英语老师斯嘉丽,很郑重地对我们说,同学

们,一定要学好英语,将来有更多机会和世界接触。斯嘉丽老师后来离开学校,到企业做了外语翻译。我的化学老师则干脆辞职,去深圳下海炒股,据说发了大财。在岗的老师也蠢蠢欲动,我的语文老师老夫子居然弄了批错字连篇的盗版字典,非要卖给我们,弄得大家怨声载道。然而,秦陵对此不屑一顾,他在课堂上公开和石校长的措施作对。他激动地挥舞着教鞭,把它想象为伟大的武器。他说:“教师就是要教书,要不然叫什么教师?总想着挣钱,这样的教师还是改名叫小商贩吧,历史告诉我们,任何朝代,如果不重视教育,最终要吃大亏!”

然而,对秦陵老师的呼吁,大家不放在心上,他总是义愤填膺,先天下而忧的模样,但背地里叫女学生谈心的次数越来越多。二肥的父亲是我们县活塞厂的副经理,厂子效益不好,现在说要搞承包,二肥的老爸,不是憋在家里练习演讲,就是四处找关系。二肥经常睡到半夜,就听见老爸摇头晃脑地诵读着。二肥对此很不屑,他说他爸想钱都想疯了,要是让他当厂长,肯定是贪官。县城街道变化最大,一夜之间,原来遮遮掩掩的洗头房、按摩店,雨后春笋般长了出来。店面光线昏暗,门口放着流行音乐,懒懒地倚着衣着暴露的女人,眼神暧昧地招呼任何胆敢从她们门口经过的男人,就连黑狗的录像厅,据说放毛片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作为吃货级的学生,我感触最深的还是“吃”的变化。很多小贩拥挤在校门口,从早到晚,不停吆喝叫卖。他们的饭菜很可口,种类又多,有稀饭、包子、水饺,还有藕盒和茄盒,大家都不愿去食堂了。相比之下,食堂的菜,油水少得可怜,有点肉还都是肥肉炼的渣。特别是茄子,就是白水煮好了,在上面浇层油花,看着好看,但非常难吃。而且,食堂炊哥的脸总是高傲的,远不如小贩和蔼可亲。小贩们有谨慎的自豪感,自卑中还透露出一点自信。他们会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兄弟,买馄饨吧,正宗家常味,我做馄饨最拿手了。或者说,可怜可怜下岗工人,分享艰难吧,献了青春献子孙,从知青到下岗,咱都摊上了,如今就剩芹菜包子了,绝对真诚可靠,物美价廉,我对毛主席保证!

在疯狂小贩们的推销下,大家都愿到校门口买饭,保安驱赶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这些被金钱充斥头脑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小贩们,顽强地以游击战术,对抗着保安们的正规军,羞辱着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制度的食堂。食堂变得门可罗雀,就连炊哥二子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从二天使的地位被打回原形,成为真实的河南伙夫。只要我们去打饭,他总带着献媚的笑脸,而不再冷冰冰,好像我们是过去落魄、现在发了财的亲戚。没人打饭时,二子落寞地坐在向阳的窗户下,面对空荡荡的食堂,眯起眼,孤独地怀念着食堂的黄金时代,那些人潮汹涌的队伍,血肉横飞的暴力事件,及万众瞩目、万千宠爱集一身的“食堂天使”的光辉岁月。我还去食堂打饭,因为可能遇到金花。然而,体育队渐渐也不来了,要在食堂扬名立万的痞子也非常罕见了。此后不久,金花就永远离开了我们,不知所踪。

一天傍晚,我正在吃饭,小虫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焦急地说:“快去看看吧,听说公安要抓金花呢。”我和小虫跑出去,看到操场聚集了很多人。石校长正在训话。作为铁石心肠的成年人,他痛恨一切不合规范的东西,他要打掉“十八凤”这群有黑社会性质的妇女犯罪团伙。石校长站在高高的演讲台,气势高昂地挥动胖手,模仿伟人的风采,义正词严,理直气壮。同学们很震惊,因为台下有一群整装待发、武备齐全的警察。很多教师也抱着胳膊,站在操场看热闹,有些要求进步的,还大声呼喝,义愤填膺地要求严惩女流氓。我看到了身边的秦陵。杀手王此时表情很复杂。他痴痴地张着大嘴,仿佛很悲哀,又有些尴尬。我听到他用低低的声音说:“刘金花呀,我教过她。她是我的学生。”十八凤也没做什么坏事,相反,她们还帮助了很多被男生欺负的女生。尽管,敲诈、勒索也是她们的家常便饭。公安们大肆出动,范公安因为自己的女儿涉及团伙犯罪,已被勒令靠边站,回家停职反省。

从操场回到宿舍,我忧心忡忡,急切地想知道金花的情况。我和二肥、小虫一起去找范公安,打听小饭桶的下落。找到小饭桶,就等于找到金花。我遭到了范公安的怒斥。他喝着劣酒,打着臭臭的酒嗝,瞪着血红的眼睛,吼

叫着:“我哪里知道?我还管你要人呢?都是你们这帮兔崽子,把小艳带坏了,你赔我女儿!”我和小虫落荒而逃,身后是范公安凄厉的叫声,叫声逐渐变成时断时续的哭泣,藕断丝连,又婉转无比,揪着我的裤腿,牵着我的衣角,扯着我的耳朵,薅着脑后的头发,甚至伶俐地钻入耳膜。小饭桶失踪后,范公安就从不苟言笑的公安劳模,堕落为酗酒骂街、颓废透顶的老混蛋。再后来,公安系统改革,他就提前退休了,但依然酗酒骂街。如今,在县城的沿街大排档,当秋风吹落树叶,天气转凉,来喝酒吃烧烤的人就少了,但我们依然能看到范公安穿着一件褪色的、没有标志的旧式公安服,拎着酒瓶子,落寞地逡巡在大排档,执着地寻找可以替他付账的熟人,好似一个不得志的诗人。

公安发动追捕行动后,我们陆陆续续收到很多混乱的信息。有的说,金花等十八凤都已束手就擒,有的说,她们还逍遥法外,但和城南二阎王发生激烈冲突,损失惨重。正当我像没头苍蝇似的焦急着,一个头上裹纱布的女孩,在夜色掩护下,跑到宿舍把我叫了出来。我认识她,她是十八凤的老六,一个娇小火辣的姑娘,如今却如丧家犬似的,纱布外还渗着丝丝血迹。老六<\\Xhyq\新华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8年当代\2018年当代\2#\链接\口音.eps>哑着嗓子说:“你是建民吧?”我赶紧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金花姐怎么样了?”老六赞赏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小子还算有良心,金花总算没白疼你。”我觉得这话有语病,但当时也顾不上了,急急忙忙地和老六离开学校,去废弃厂区见金花姐。

金花她们藏在化工厂的休息室。这里散伙儿后,部分设备被抵押给了债务方,还有些值钱的铜铝被工人们悄悄撬走,拿出去换钱,只有那些刺鼻的苯胺、硫酸的残留味道,提醒着人们昨日的辉煌。十八凤不敢搞得太亮,悄悄地打着手电,散在里面休息。十八凤也不再是威风凛凛的花木兰,也不是十八只骄傲的凤凰,而变成了没主意、崩溃的小女生,十八只可怜的小鹌鹑。有的哭着要回家,有的吓得发抖。她们斜靠在凳子上,或干脆坐在地上,还带着各式各样的伤痕。就连最勇猛的老八也被人打得像猪头一样,最顽强的老幺小饭桶,则被男流氓撕破了裤子,露出粉红色三角裤,正羞愤无比地嚷着报仇雪恨。金花此时靠在化工原料泵旁边,她被匕首划开了腹部,很多鲜血喷涌出来,染红了运动服。金花脸色惨白,但神情还镇静,她嘴里叼着香烟,头上冒着冷汗,正认真地用钓鱼线把伤口缝起来。她看了我一眼,并没有理我,而是用威严的语气,命令其他十六凤回家,向政府投降,只有小饭桶和我被留了下来。

晚上月亮很圆,月光甜美地洒在我们身上。小饭桶紧紧抱着金花哭泣。金花叹了口气说:“艳艳,你也回吧,你爸是警察,把你藏起来就没事了。”小饭桶发狂地喊着:“不!我不去,金花姐,咱们死在一起!”金花的脸沉下来:“我们不要死,好好活着。听话。你明天来这里找我,我们再商量。”小饭桶又哭了一阵,看金花的态度很坚决,怏怏地走了。走的时候,还狠狠白了我一眼,说:“你一定要照顾好金花姐,否则我杀了你。”

我咧咧嘴,对她的威胁自动忽视。我和金花默默地在黑暗中对视。我一直没机会这么近距离地贴近金花。坐了会儿,金花站起身,脱去被划破的血衣。天气有些凉了,金花赤裸着上身,她身材健美姣好,大腿修长,深邃的眼定定地望着我,好似从湛蓝的海水中爬出来的美人鱼。月光下,她被缝住的伤疤有些触目惊心,又让我激动无比。

不久,金花就和小饭桶逃走了。我曾幻想过和金花亡命天涯,做对流氓爱侣,靠抢劫为生,但绝对不杀人,直到寻找深山老林隐居,过快乐逍遥的日子。然而,她最终走掉了,一同逃走的是小饭桶,并不是我。尽管,那夜我们如此亲密。当我第二天清晨去废工厂找她,只看到了欲哭无泪的“空空”。有人说,她们逃到深圳当鸡去了。十年后的同学聚会,我的同学铁头这样对我说,被我痛打了一顿。也有的说,她们是同性恋,去北京参加了类似组织。还有的说法,是我听县公安说的,说是金花和小饭桶企图穿越中缅边境,倒卖玉石和毒品,被边防击毙了。我号啕大哭,把人家吓了一跳。然而,当我的思绪飞回九三年夏秋之际,绝没想到,我和金花会以这样诡异的方式告别。

那天晚上,我在金花的胳膊上,看到了两排大小不一的烟疤,从手腕一直延伸到她的脖子,犹如两条耀眼的小蛇。金花说,她为救姐妹,和一个痞子斗狠,就烫了36个烟疤。36是

吉利的数字。她豪爽地笑着。我却在想,她是如何处理烟头的,如果要烫36个烟疤,最少需要两盒大健牌香烟。

“你把那些烟头怎么样了?”我固执地问。

金花有些奇怪,我不去问她烫伤后,是不是很难受,反而问烟头的问题。

“我为什么要去管他妈的烟头怎么样?”金花的口气有些愤怒。

“不为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他妈的烟头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被你丢在地上?还是被你吞到肚里?或者你把那些带血和蛋白质臭味的烟头丢到了垃圾箱?”我有些愤怒,因为我不知道金花为什么那么愤怒,我觉得她不是太在乎自己的女孩。

“不知道!”金花把辫子甩过去,把后背留给我。

我把她的头扳了过来,认真地对她说:“金花姐,我不许你这样!你下次要烫烟疤,烫我好了。”

金花好像要笑,但我看到她扭过头,眼泪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我脸上有些发烧,不知为什么,我那天特别肉麻。我们都是好汉和好女,不该腻腻歪歪,否则就和四眼钢牙没什么两样啦。我滔滔不绝地向金花讲述自己的故事,我从没有向女孩说这么多自己的事情。我讲了好色的秦陵老师,我和小饭桶的情感纠葛,我如何在厕所捉弄曹鹏,我和二肥、小虫的友谊,我们看毛片的经过。我甚至讲述了我到坟墓里挖“空空”的惊险历程。金花是优雅的倾听者,至少那一刻,我忘记了,眼前的女人,数小时前,还曾将三棱刮刀凶狠地捅进了城南二阎王的屁股。

“空空在哪里?”金花突然打断我的话,对骷髅头表示出了兴趣。

我狡猾地笑了笑,拿出了背包里的“空空”。老六叫我来见金花,我就偷偷地把“空空”装在了背包,准备进献给我的女神。它终于派上了用场。空空在月光下绽放着,闪亮着,洁白的头骨仿佛温润的玉石,照亮了废弃化工厂凄凉的所在。

金花对礼物很震惊,感动地看着我,目光充满爱意,我们“自然地”拥抱了。她的身体结实强悍,乳房特别柔软芳香,嘴里还有抽过的香烟味道。她的双手开始如游鱼引导着我,但我努力了半天,却总不得要领。最后,她说:“你还是小孩,如果你长大了,那有多好。”

金花的睫毛挂着眼泪,似乎很软弱。这是我没见过的表情。我不知所措,只能再次紧紧搂住她,狠狠地搂着,我真想让我们的皮肤紧紧地连在一起,血肉模糊地结合,直到永不分离。那一刻,我很想长大,变成满脸胡子、抽烟喝酒、满嘴脏话,但强悍无比的男人。

经历了那晚,我仿佛突然长大了,这是人生的纪念日。无数漫漫长夜,我无数次在梦中惊醒。我仿佛看到满身血迹的金花和小饭桶,手牵着手,用纯洁的目光向我发出邀请,但我摸不到她们,感受不到她们实质的身体。她们高昂头颅,身边吹拂着地狱黑风,散发着璀璨而妖异的光明。我宁愿她们变成毒枭、同性恋、亡命徒,也不愿她们在这个世界消失。长大后,我仔细地将我们之间的交往想来想去,才最终发现,我并不了解金花,也不了解小饭桶。金花为什么要当流氓?只听说她父亲是厨师,母亲跟别人私奔了,她还有个学习特别好的弟弟,后来考上了清华大学。小饭桶什么时候和金花搅在一起,我也不知道。金花有什么爱好?金花的性格怎么样?后来想想,全是雾茫茫地没着落。这样想着,就感到了更大悲哀。我喜欢的人,竟没机会去更深地了解她。后来,我也曾多次去过废弃工厂,直到它又被卖给了浙江房地产商。我常在那里安静地坐一会儿,抽上几支烟,装模作样地拿出“空空”,口里念念有词,好像这样金花就会回来。我还拿起厂房边的坏电话,自言自语,仿佛电话那头总能传来金花慵懒、亲切的声音。但我知道,也许今生我再也见不到金花了。

就在黑暗的废弃工房,月光从灰败窗棂间悄悄溜进来,金花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她轻轻脱掉上衣,用白毛巾擦净血迹。触目惊心的伤痕,此刻也不再狰狞恐怖,显现出哀怨凄婉的气息。她平静地为我讲述伤痕的来历,那是一次次惊心动魄的战斗,有坚毅的果敢,疯狂的豪情,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尴尬。我被金花的故事打动了。正是那个夜晚,我打破了沉默寡言的习惯,变成了唠叨的家伙。晚上天气凉了,我突然良心发现似的,将衬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然而,金花轻蔑地把它拨落,好似看

穿了我羞涩的欲望。窗外飘来了一团团美丽乌云,翻卷过天空,遮住了月亮和虚伪的世界。突然,金花仿佛绽放的暗花,在我的眼中锐利生动起来了,充满了莫名光线、气味,有数不清的色彩,闪烁着各种奇怪质感,有的沉郁厚重,有的妖异艳丽,有的古香古色。我头晕目眩,废弃厂房里化工泵和青砖墙投下的阴影,仿佛都被这些可口美味的东西,照耀得无处藏身,她的血液变成香喷喷的牛奶,在半空缓缓流动,她的头发飞扬,变成了黑亮亮的粉丝,她的身体慢慢在黑暗升起,好似碧蓝海水浮起各种新鲜美味,有清新可爱的水果,翠绿欲滴的蔬菜,还有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鲜红草莓,乳白色奶酪,金黄蛋糕,青涩苹果,滑腻的香蕉,我甚至还闻到青草淡淡的香味,烤肠浓郁的肉香,还有,就是一大群蜂拥而来的花香,淡雅的茉莉,高贵的紫罗兰,拘谨的丁香,神秘的风信子,淫荡的水仙……它们飞散着,旋转着,破碎又聚合,在身体周围游荡、嬉戏,一会儿变成红色五角星的形状,一会儿又好似南美洲盛开的食人花朵坚挺的雄蕊。那一刻的眩晕,令我终生难忘。

金花逃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非常抑郁。由于和金花的关系,我被公安传唤过几次,但只是问话,很快被放出来了。学校的流氓被清扫一空,学习秩序和治安情况大大改善。四眼钢牙又开始努力帮助我学习,但我还是对她不感兴趣。秦陵老师也变得神神秘秘,经常旷课,不知忙些什么,少了他变态的唠叨,我们都有点怅然若失。

一天下午,雨来得真快。不大不小的风吹过,天空便倏地扎下又白又腥的雨点。后来,就变成了一团团呼喊的小人,飞得满世界都是。我孤独地站在雨中,像失恋的傻子。猛然,我惊醒过来,却发现耳边传来呼啸而过的喊叫,一些学生奔向大门口。我也懵懵懂懂地跟着人流向大门口拥去,耳边听到有人说,快去呀,有游街的,听说是看黄色录像被抓住的,有咱学校的学生!这声音像是炸雷般把我惊醒了,不会是二肥吧,我有些怀疑,加快了脚步,跟着人群走出了校门,来到了大街。我看到了二肥。

街上很乱,美容店都紧紧地关着门,漂亮东北女孩也不见踪影。几个正义感很强的大妈,走过美容店时,都要吐几口吐沫,表示义愤填膺和口水很多。我试图找到游街的人们,但街上的人太多,似乎全县的闲杂人等,都在此刻拥上街头,有肥胖的中年男人、羞涩的中年妇女,也有豚鼠般兴奋的孩子们。大家嚷着,骗人呀,哪有女流氓。我拨开人群,终于看清楚,从金色少年大街北拐角,缓缓开过来三辆东风敞篷车。伴随着威严的喇叭声,它们很从容,但很有节奏和步调,好似参加盛大庄严的仪式,喇叭里严肃的男人声音:

在坚持改革开放,四项基本原则,迈向四个现代化的今天,有一群道德腐化堕落的不法之众,他们有的沉溺于黄色淫秽录像,有的卖淫嫖娼,醉心于西方资产阶级腐朽的价值观,有的甚至走上了违法犯罪的道路……

声音回荡着,人们猛地静了,又嘈杂地乱起来。东风车慢吞吞地,全然不顾围观群众高昂的情绪。人们聒噪着,拥过去,却被维持秩序的警察挡在一边。二肥在第一辆绿色敞篷车。这群是看黄色录像的家伙、嫖客和强奸犯。二肥位置较靠前,显然,他的罪行很重,占据了重要位置。他的左右有几个猥琐民工,都又黑又瘦,垂头丧气,只有二肥高仰着胖胖的圆脸,好似理直气壮的烈士,有点“胖鹤立瘦鸡群”的意思。我还发现了黑狗的身影。他还穿着冒牌黑豹皮服,长长的头发,正好遮住眼睛。这小子也算罪有应得。第二辆车上,都是公安收缴的录像厅外停放的自行车,满满地拉了一大车,有大金鹿、老上海,也有崭新的,县城较少见的山地车。每次游街后,公安都会处理东西,价钱很便宜,收来的钱相当于公安们的补助,公安们节假日不休,出来搞公差不容易,如果不是二肥出事了,我还真考虑买上一辆好自行车。

第三辆车上是卖淫人员,大多是浓妆艳抹的东北妇女。她们比较硬气,甚至毫不在意。她们微笑着,抛着媚眼,扭动身体,颤抖乳房,和车下的老少英雄们打情骂俏,完全无视车下中老年妇女们刀子般的眼神。如果有漫天的花瓣,她们简直就像古罗马花神节游行的神庙官妓。车下的男人们也变得暧昧。他们的眼神开始是严肃的,拒绝的,但后来就羞涩起来,

口号也喊得稀稀落落。有的忍不住笑,或直勾勾地看那些女人,好像丢了三魂六魄。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情况,引起了中老年良家妇女的严重不满。她们强烈要求治治鸡们的嚣张气焰。但警察们维持了半天秩序,早已口干舌燥,很不耐烦,也不愿管这些烂事,如果有良家妇女不依不饶,他们干脆说,请大姐上车去,管教那些烂女人。良家妇女一看警察似笑非笑的眼神,又看看敞篷东风车招摇妖娆的女疯子,通常打了退堂鼓。就连平素作风严谨的范公安,也和大家热情地微笑着,架着胳膊,左右摇摆,好似观赏一盆盆美丽的盆景。

但是,本地卖淫女却大多垂着头,让长发挡在脸前,有点万念俱灰、羞愧难当的意思,底下看热闹的人们,很有可能有她们的亲友。果不其然,我只听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嘴里突然喷发出凄厉的惨叫:“小玉呀,闺女,你怎能干这种事!”

他的衣服很破旧,仔细看看,是工作服样式,还有“县毛巾厂”字样。他嘴里飘满了无边的臭气和死一般的耻辱。车上的一个女人也喊起来:

“不是我呀,爹,不是我呀!”

车上人多,我没有看到声音的来源,只是声音很急促,但听起来可笑。大家哄笑,什么叫不是我?不是你又是谁?然而,老头子不管不顾,还是叫着:

“你把老子的脸丢光了,老子死给你看!”

说着,老头子手舞足蹈,但动作僵硬滑稽,他不断啸叫着,好似尖刀刮在白色头骨,让人难以忍受。他猛地冲到东风卡车前,一头撞上去,但被手疾眼快的群众拉了出来。这个名誉丧尽、家门不幸的老同志,也许只有雨点才能安慰他绝望羞耻的心。很快,维持秩序的公安拖走了哭天抢地的老头,游行队伍继续前进,人们又恢复了兴高采烈的劲头。很多人都觉得,这个插曲不错,可惜的是,老头不能一直陪着游行队伍,否则,那才叫锦上添花哩。

我跟着卡车,轻轻地喊着二肥的名字。二肥发现了我。二肥鼻青脸肿,嘴角翻着,有条紫黑色的痕迹咬在那里。一块落叶跳在头上,好似帝王华丽的冠冕。他的眉骨还有月牙形牙印。此刻,牙印正散发着义正词严的专政气息,好似林冲教头脸上的金印,昭示着不可饶恕的罪行。那一刻,我知道,二肥真成了流氓,而且是强奸犯。他终于在万众瞩目的时空,成了臭名昭著的家伙。我为二肥感到难堪,真流氓不是这样,欺负弱女子,算什么好流氓?

雨水不大,但很脏,不一会儿,头发黏黏地贴在头上,好似一片片过期长毛的海苔。我舔了舔舌头,咸咸的,味道不好。雨水打在眼皮,有些疼。天空之海翻卷着隐隐雷声,愤怒无比,又沉闷忧郁。枯黄的叶子,残花败柳般地做着暧昧舞蹈,它们原本脆弱的,煎饼般的身体,被雨水打湿后,也好似失重飞机坠落在额头,血光四溅,惨烈无比。

二肥根本不知道,他小小的冲动,要付出的全部人生代价。他站在敞篷东风车上比较茫然,脸上还带着微笑。他似乎并没有对自己的处境有清醒认识。二肥在女厕所被抓获。这家伙看了毛片,欲望难耐,居然深夜跑到女厕所耍流氓。不幸,他骚扰的女人是个下夜班的女警,女警的丈夫也在厕所外。于是,二肥便被女警摔在了流满粪水的地面。多年后,我还是无法弄懂二肥的想法。这难道是我认识的、胆小如鼠的二肥?我感觉发慌,因为不知如何面对二肥。作为铁杆兄弟,我该像拼命三郎石秀,大吼一声,梁山好汉全伙儿在此!然后,拔出雪亮的朴刀,和周围的警察拼命,可二肥不是宋江哥哥,也没生命危险,再说,我怎能救强奸犯?但如果不救他,我还是好流氓吗?

我心乱如麻,路边的警察也有些不耐烦,只有绿喇叭还不厌其烦地播放着告示。我跟着车,缓慢移动,二肥似乎要说什么,但欲言又止,他的蓝校服被扯开了。围观的人们兴奋地品评着,有的鄙夷,有的羡慕,有的幸灾乐祸。大家潮水般涌动,跟随那几辆游街车。街上维持秩序的警察,就有范公安。这是范公安回光返照的最后辉煌。女儿逃走后,为洗刷女流氓家属的耻辱,范公安自告奋勇,前来维持秩序。他脸上泛着病态红晕,却拿捏得恰到好处,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老民警才有的“范儿”。他看到我,恨恨地低声说,小子,我看你也该被铐起来!以后老实一点。说着,范公安得意起来,对围观的人群喊:“这就是思想堕落腐化、诲淫诲盗的下场!胖学生是我女儿学校的,不好好学习,反而

沉迷黄色录像,如果放在早些年治安强化运动,情节严重,是要吃枪子的!便宜这小子了!”

说着,范公安指指二肥。死里逃生的二肥眼神迷离,神游天外。人群爆发出狼嗥似的呼应。范公安愈加得意,不再看众人,只专心致志地陪着流氓游街。然而,人群中有个不识时务的中年妇女,突然向范公安发难:“老范,别吹牛了,你女儿就是逃跑的女流氓,有种你也大义灭亲!”范公安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直到最后变成焦黄的黯淡。在大家看来,一个女孩子,打架斗殴,和警察对抗,比男流氓还坏。如果小饭桶要证明不是女流氓,必须像四眼钢牙,变成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然而,变成尿漏斗的那一刻,她也许就明白了世界残忍的真相。没人在乎你是不是女流氓或尿漏斗,人们只是在乎终于有了开心的理由。

雨还下着,却变得更苦,好似掺了大颗粒矿盐。游行的东风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远了。风吹动雨水,我追不上汽车,正如我怎么也找不到二肥。我蹲在地上大口呕吐,泛着酸水,我似乎要把一生吃的东西都吐出来。我忘不了二肥蒙娜丽莎般的微笑。我走了好久,终于回到学校。操场已装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洼,空无一人,绿色教学楼的大喇叭传来童安格的《耶利亚女郎》。歌声忧郁绵长,精灵般穿行灰暗天幕,在我的耳朵里滑动出湿漉漉的线条。我低着头,艰难地移动身体,被雨水淋湿的煤渣在脚下“咯咯”作响,像金花的笑声,又像二肥绝望的眼神。雨水顺着额角淌下,我的眼前模糊。我看了看操场边那座孤零零的主席台。主席台旁是雨中摇曳的白色杆子,杆子上有团瑟瑟发抖的国旗。雨太大了,值班的学生忘了收,就挂在那里,好像悬挂的红色伤口。我的运动服已被淋湿,裹在身上,像固执的绳索。突然,一个踉跄,我滑倒在跑道,坐在雨水里不想动弹。

远处驰来了一辆红色桑塔纳轿车。一把灰雨伞钻了出来。有人站在伞下,热情地向我招手。我站起来,认真看了看,原来是秦陵老师。我很长时间没看到他了。秦陵老师的黑风衣很长,呢子料很软,掩盖了他不太好的身材。他的尖头皮鞋很亮,还扎着紫色领带,手上戴着金灿灿的手表。原来中规中矩的偏分头,现在变成了背头,他居然还用了头油。现在秦陵看起来不像老师,更像杀手王了,造型有涉嫌抄袭周润发“小马哥”的嫌疑。我向车里看,还有个妖娆美丽的女人,烫着卷发,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承认,她比我们班上的女同学好看多了。

我嗫嚅着,想说些什么,但脑子空白,不知如何说起。秦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建民,我不做老师了。我现在是外贸公司的秦副经理。

“为什么?”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原来我很讨厌秦陵,但现在却有点同情他。我已习惯了他大吼大叫,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现在,鞠躬尽瘁的杀手王变成了秦副经理,难道杀手王在公司里也布置作业、开班会吗?

我沉默着。秦陵老师想了想,目光也有些迷惘,答非所问地说:“下课了,建民。”

雨水将操场变成了肮脏的小溪。它不像蛋糕,毛茸茸的草莓或猕猴桃,它不过是些干干的东西,后来变成了臭泥巴。我不是真正的流氓,我一生都无法成为挺胸叠肚、豪气冲天的流氓,我不是斯巴达克斯,强悍勇武的紫龙,或残忍的拉欧,我不过是充满幻想的、大个子小屁孩,正如秦陵老师不是皇帝,不是杀手王。秦老师又看看我,钻进了桑塔纳,好似钻进了历史的尘埃和阴谋,带着飞溅的雨水离我远去,在我的泪眼中变成了蚂蚁般的黑点。

那天,我狠狠地哭了,似乎要哭尽一生的眼泪。我的九三年,就这样过去了,像城郊的野风,最终消失得坦坦荡荡,空无一物。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秦陵老师成了秦副经理,二肥被抓走,在少管所成了瘦骨嶙峋的囚犯,实现了减肥梦想。我和四眼钢牙顺利升上高中,金花和小饭桶失踪了,生死不知。她们永远留在了九三年。九三年后,我不再有强烈的饥饿感,再也不会为抢饭而奔跑。未来岁月,我度过青春期,变得衰老臃肿,成了一个庸俗迟钝的小学教师。但是,夜深人静,我会把骷髅头“空空”一遍遍地擦拭得洁白晶莹,我只能和“空空”一起,孤独地等待着金花和小饭桶,继续活在乏味无聊的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