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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 • 狗

来源:《回族文学》2018年第2期 | 马悦  2018年03月29日07:27

女人始终觉得有一双幽怨的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

张宝家遭抢了。虽说仅仅丢失了五千块钱,一块女士手表。这对张宝来说是九牛一毛,可把人吓得够呛,都一个月过去了,那间遭抢的屋子总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案发时,张宝不在家。他是生意人,经常不在家的。得知家里进了贼,他连夜赶回来报了案。公安来了三个人,拍了照,还做了笔录。已经一个月过去了,案子仍旧没有头绪。张宝很失望,对公安局办案效率表示极大不满,更多的时候对家里那条笨蛋阿黄产生莫大的愤慨。阿黄老了,身上的毛像被手闲的孩子薅了一样,一处有,一处没。没毛的地方露出粗糙松塌的老皮,那上面爬满蝇虫;跟人一样一旦上了年纪就变得懒且贪睡,又缺乏主见,整天昏庸。

办案人员这样分析:那个没月亮的夜晚,贼人翻墙过来,第一个碰到的是阿黄,他们给阿黄扔了一大块肉夹馍。阿黄从未见过这类食物,更没有吃过这么好的吃头,它乐坏了,其他的事情再没顾上考虑,吃完后满怀感激地目送着贼从大门口走出去,并殷勤地摇着尾巴。假如它会说话的话,很可能还要道声:“再见。”张宝的女人白天农忙,很累,晚上睡下死了样地沉,手表和钱物给人拿走毫无察觉。

回家后,张宝问女人的第一句话是:“你没有听见狗咬吗?你睡死了?”女人胆怯地望着张宝,摇摇头。她说她没有听见狗叫,半声都没有。张宝有钱,底气足,脾气也大,怒火快把他烧晕了,他扬言要是能抓住贼娃子,活剥了他!阿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此刻,它正守着食盆独享午餐。张宝的目光落到它的身上,那股怒火“呼”地就燃烧起来。他二话没说上前照着阿黄的肚子就一脚,阿黄翻倒在地,嗷嗷直叫。张宝补了它两脚,“喂了你多少年啊!没用的东西,连个家都看不住,滚,滚远!”阿黄从来没发现主人如此心狠,它一边哀号,一边夹紧尾巴往窝里钻。窝是用乱柴草搭建的,上面沾满阿黄的毛。现在就这么个窝也不容它了。阿黄被张宝赶出了家门。阿黄恋家,从未离开过半步,住惯了。正值夏天,夏天又是个变化无常的季节,它会无处落脚的。它想赎罪,在大门口号叫了三天三夜,张宝决心已定,他站在门口指示儿子木木用木棍打向阿黄的后背。这是致命的一击,让阿黄彻底断了回家念想,它拖着重伤的老腰离去了。

不久,张宝从城里带来桥桥。桥桥来的那天,张宝牵着它在村子转悠,主要是让村里人见识见识城市的狗是个啥样子。桥桥的确很好看,紫红色的毛梳理得光滑,阳光打在它身上反射出油亮的光泽,宛若在油缸浸泡过。谁也未曾见到过一条狗的毛竟是那么光滑,而它的鼻梁、脖子、爪子却是纯白色的,点缀得恰到好处。脖子上系着一个精致的链子,那上面缀满小巧的铜铃铛。

桥桥形体健美,貌似狼的眼神盯着四处,目光深邃又满怀警惕。它将舌头伸出来不停地哈气,释放热量。有人近距离地发现了桥桥尖利凶险的牙齿。张宝对村里人讲,这不是狗,是牧羊犬,特别聪明,特别勇猛,嗅觉出奇地好,几十里之外能闻到贼人的气味。村子里那些土狗们远远地望着桥桥,甚是惧怕,也很敬慕,显现出一副惶恐不安的神情。桥桥到新家的第一顿饭吃得很不如意。张宝的女人就像对待阿黄那样把半碗发酸的汤饭倒进狗食盆子。狗食盆子是半截缸底子,那上面不但有阿黄的气息,还留有它贪婪的牙印。桥桥闻不惯那股气味,很不情愿地“哼”了一声。这一声给张宝听到了,正在午休的他走出屋来,厉声道:“它能用那个吃食?”食盆子换了。桥桥吃是吃了,但它对女主人不怎么看好。桥桥的居所也换了。阿黄蹩脚的窝巢被拆除掉,在原来的位置盖了一间能容下三只狗的宽敞的窝,顶上面还挂了红瓦。张宝把一个没用过的毛毡给桥桥铺在房子里,为了晚上出进方便,还安上了节能灯。桥桥刚来对新环境不熟,有点对山里的夜晚产生惧怕。张宝让女人每晚把灯拉晚一些。张宝女人不敢不听。桥桥看得出来它的女主人是怕张宝的,只要张宝嘴一张安排到的事她都得去做,做得小心翼翼,低声细气。张宝在的日子里,桥桥宝贝得很。桥桥基本吃住习惯了,张宝这才放心地出远门了。

张宝不在的日子,女主人没心思给桥桥按时送饭,有时让小主人木木送。木木念三年级,调皮且手闲,见个蚂蚱都要卸下一条腿。每次送完饭,木木并不离去,守着桥桥吃饭,满眼的敌意,就拿土块子时不时地往食盆里扔。桥桥吃饭从不喜欢被人打搅。它生气了,向木木嘴一咧,露出了牙齿。这模样小主人在电视上见过,非常恐怖,他放声哭起来,并连滚带爬地到妈妈的身边,说桥桥要咬他。女主人向桥桥这边看了看,抱儿子进去了。桥桥听到小主人哭了很长时间方才消停。待他再次出来,木木的手里多了一根粗木棍。就像上次打阿黄那样,木木恶狠狠地向新来的看门狗走过去。桥桥警惕地站定,盯着木木。木木把两只狗同样地看待了,他的棍子还没有落下去,桥桥就向他呲牙,以示警告。木木没懂,他将棍子向桥桥的头部猛地砸过去……女主人听到哭声时宝贝儿子已经躺在地上。她的脸都吓白了,抱起木木。在妈妈面前木木得势了,他走过去拿起棍子在桥桥的背上猛地抽打了几下。一种皮开肉绽的疼痛,让桥桥躲进窝内。愤怒的木木不解气追到门口向窝内又是一阵乱戳。也就从那个时候起,桥桥漂亮的背上有了一块伤疤。第二天,木木被奶奶领走了。奶奶家具体在哪儿,桥桥一概不知。反正从那天起,桥桥再没有见到小主人木木。桥桥身上的伤因没有得到及时地治疗开始溃烂。夏天天热,血腥味招来不少的苍蝇盘绕在伤口上。由于伤痛,由于燥热,桥桥无法入睡。它时常独自坐在窝门口,仰望山里的夜空。跟城里不同的是,山里的夜晚充满了恐惧,夜风带着刺耳的响声从山那边刮过来,硬扎扎地吹向桥桥,让它在伤痛中多了一层惧怕,在风里它战战兢兢。天上的星星冷漠地望着它,四周漆黑一片。有时候,在后半夜桥桥会听到狗的叫声,一两声就停了,消失在夜的尽头。桥桥静静地等待,期盼能听到第三声、第四声或者更多。桥桥最终失望了。它也想叫一声,便伸长脖子冲着高墙外叫了一声。那个土家伙大概给这样的叫声吓住了,躲远处去不敢再声张。女主人的屋子灯黑着。她总是睡得很早,浸在黑暗中,无声无息。现在,这所院落里只有桥桥和女主人。桥桥窝棚内的灯泡自打张宝走后从未亮过。现在,疼痛开始折磨它了,它想给自己找个事做。墙根里也没个虫子老鼠什么的,桥桥很想跟它们玩闹,它在铁链允许的范围内寻找它们的足迹。天快亮的时候有一只老鼠,远远地窥视桥桥,桥桥扑不到它,只好眼睁睁地让它溜掉。接下来的时间由桥桥自己处理。它不停地奔跑。桥桥想在这样的奔跑中忘却伤痛,也忘却惧怕。天亮了,桥桥的窝前出现了一个半圆的圈。女主人今天似乎很开心,她给桥桥端了半盆饭食,里面有零星的肉。待它吃完,又端来半盆凉凉的开水,桥桥感激地向主人摇摇尾巴。狗和人类不同,它会因一丁点儿的关怀就冰释前嫌。女主人却对桥桥咬木木的事情记恨在心,对它的友好视而不见。时值小晌午,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桥桥没见过那个男人,竖起耳朵警觉地观望着。凭它的直觉,男人身上透着一股很怪的气味,这足以让桥桥发怒。桥桥猛扑了,狂吠了。但人已经让女主人让进东房内。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得出来,来人是个木匠,主人要打家具。木匠对桥桥同样是视而不见的,他没有急着打家具,而是把桥桥的家院仔细地观察了一遍。他个小,精干,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皮肤白皙得像个女人。不,比桥桥的女主人白皙十倍。他走路喜欢打背手,这跟桥桥的男主人张宝多么地不同。小个木匠也转到下院里来,距离桥桥不远,停住,审视桥桥。桥桥近距离地又一次闻到了那股奇怪的味道。这时女主人跑出来急喊:“躲远点!这狗把我儿子都敢咬,别过去!”小个木匠就又转回去了。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陪伴桥桥的是锯木声,刨子刨木头的声响,木头断裂的声音。也好,在那艰涩的锯木声里,桥桥的孤独减半。

女人总是在傍晚时分回来,一身的尘土,一身田野的气息,她看上去有些疲惫。不知道她经营的田地有多少亩,她忧伤的神情里有种惯有的无奈。晚霞披在她身上,也在滋养着她的心情,她脚步轻快地走向上房里,随即拿起空茶壶,但见木匠停住手里的活冲她点头微笑,“回来了。”女人报以微笑,“嗯。”算是回答。茶壶已空。想必木匠的肚子也空了。

靠北的伙房里一阵响动之后,烟囱里冒起缕缕青烟。烟雾升腾在半空被晚霞染上了彩色,也似乎加了几分重量,再也升不高,四散开来。房屋上空丰富了。下院里的桥桥仰望着那一团团烟雾用力嗅嗅,它大概从中闻到了食物的味道,便叫了两声。女人的饭做好了。女人的晚饭同样是丰富的,各种炒菜满满地摆放了一桌子。木匠夸她的手艺。在木匠吃的时候,女人来到桥桥跟前,把一碗饭倒进盆子里。女人并没有跟以往那样立刻离开,她静静地看桥桥吃饭食。

这座院子里,现在,多了一个人,感觉气氛一下子与往日不一般了。这样的不一般让女人的心情也不同于以往,看桥桥的眼神也柔和多了。她看桥桥吃食,看桥桥被铁链子磨秃的脖颈,看它没有愈合的伤口。距离桥桥窝棚不远处,半截缸底子冷漠地躺在那里。女人心里的某个地方被撞击了一下,她掉转身认真地看着缸底子。此刻,那双幽怨的眼睛又浮现了,那眼神好似压在缸底子下面,这一看竟然全部显露出来。女人不敢正视它。但它勇敢而固执地望着她,她甚至闻到了它身上独有的气味,那气味正充斥着她惶恐的心脏。她将手按在心口上,想平复自己。可是,一种棍棒断裂之后的惨痛叫声在她耳边回荡。

第三天的傍晚,女人特意挖了一个深坑把缸底子就地掩埋,她想把对阿黄的思念也一同掩埋了。

渐渐地,女人回家早了,在平淡的日子里,出现了两个让她时刻牵挂的东西。在田地里,烈日当头,她不由得会想到:木匠屋子里的茶水是否空了?木匠的口一定渴了;桥桥的食盆子一粒食物都没有了,它是否饿了?她认为他们都在默默等她归来。她总在给自己找理由早点回去;收工归来,推开大门的一瞬,迎接她的是桥桥的叫声,桥桥摇着尾巴的样子。然后,看到木匠抬起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友好地点头微笑。阿黄从来没有过,阿黄怎么就想不到。它总是以比主人更疲惫的神态昏昏欲睡,即使抬头看她一眼,那目光,浑浊不堪。张宝不在家,木木大都喜欢在奶奶家里待着,阿黄是她唯一的陪伴。每次干完活回到家,迎接她的是一院子的空旷和冷清,走进屋子里空旷和冷清比外面更甚。如果没有晚归的鸟雀的叫声,如果没有阿黄的走动,这个世界于她太过寂寞。

一个小小的土包隐隐显现在那里。她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掩埋在地下的缸底子会慢慢腐烂,没了痕迹。那双盯着她的眼神却穿透层层黄土的藩篱始终相随!也许受伤的阿黄已经死去,它是那么地老!它一定是死在了荒郊野外,尸体被野狗吞噬,它的魂却在。它老得几近无法识别方向的眼睛溢满哀伤,嘴巴无法合拢,一串黏稠的液体顺着下巴流淌,拖着受伤的老腰一声一声哀号……只要见到桥桥,阿黄的这个样子就会在眼前浮现。此时,桥桥正在喝水,舌头与水的拍击声柔软、急促、富有节奏。这声音她熟悉,犹如阿黄低垂着脑袋,一下一下舔舐。桥桥喝得异常兴奋,摇着尾巴,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眼主人,满怀感激。女人不由地俯下身子,她产生了想抚摸桥桥的念头。第一次,她把手放在桥桥的身上,近距离地又一次闻到了那股久违的气味,她禁不住叫了一声,“阿黄……”

渐渐地,女人开始喜欢桥桥摇着尾巴的样子了。木匠看到她总要问候一声:“回来了。”女人的判断没有错,木匠的茶壶果真空了,桥桥的食盆里果真一粒饭食都没有了。

木匠用邀请的口吻说:“进来,看看今天的工作进展。”女人走进去,总有一股木头的芳香扑面而来。穿着背心的木匠脖颈处流着汗,耳朵背后别着一支笔。女人看到快要成型的一个柜子时眉头舒展,嘴角上翘,眼神发光。倘若此时漆上油漆,家具的样子更美观。“张宝希望我打结实些,贼人撬不开。”木匠说道。木匠从女人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种欣赏。好像这还不够,木匠满怀期待地看着女人。终于等到了那句话,“你的手艺真好!”于是,木匠的脸红了。“你媳妇命真好,嫁了你这么手巧的一个男人。”“不好,我常年在外。”“家里有孩子吗?”“有,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都在上学,除了假期,平时都住在学校里。”“那他妈妈也是一个人?”“一个人。”“那你就少出门。”“我得养家。”这是木匠来二十多天以来,两人最轻松的一次对话。

吃过晚饭,夜幕缓缓拉开。山村的夜分外黑,分外静,女人的屋子里第一次灯光亮到后半夜。那个夜晚,木匠屋子里的灯光也亮了。桥桥站在窝门口,它没有一丝睡意,两束亮光撩拨得它心绪烦乱。也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木匠不再加班。仿佛都在刻意营造那样的静谧,享受那样的静谧。夜晚无风,这座大大的院落里,靠北的房屋亮着灯,靠东的房屋亮着灯。乳黄色的灯光营造出的暖意感化着桥桥。它突然觉得那两束灯光是为自己而留!它想走近两束灯光里感受更深的温暖,无奈铁链不允许。在桥桥看来,灯光好像从遥远的天边漫过来,海潮一样淹没了半个院子,它感激地挺直身子站在地上。这个时候女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站住,只见她扬起头来,做了个深深的呼吸。她闻到了什么气息?她猛然侧过身来,她看到了东面屋子的灯光。女人想靠近那束灯光,从窗户外看看里面的人在做什么,怎么没有锯木头的声音。他会不会因想念远方的妻子而失眠?她好像听到了木匠吸烟的声音,叹息的声音。那么,男人思念妻子的时候有没有比妻子思念自己的男人更痛苦?她说不上。夜晚无法给她一个答案。女人不由得想到了张宝。张宝出门一待就是大半年,有时候一年。时常在外的男人是不是也像眼前的这位,被孤独折磨而无法睡去。村子里是有传闻的,说张宝常年在外,身边一定有女人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张宝忘了家里的女人。她伤心地默默等待,在漫长的等待中她的痛苦比黑夜更深更冰凉。张宝偶尔回一趟家,见到她也不咸不淡。晚上睡在身边,她想问又不敢问。听着男人香甜的鼾声,睡得踏实而没心没肺。她没有勇气问他。后来,村子里的传闻越来越多。有人说在城里碰见过张宝,张宝身边确实有一个漂亮的女人。那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胆量给张宝打了一个电话。当时,放下电话她的内心平静得像一摊水。她从未高估过自己的胆量和勇气。可从未想到过经常在外打拼的男人的不容易,他的孤独,他的期盼,还有,他的思念。

院子中央有一个园子,种着各种蔬菜和花卉。白天忙着照顾田地,很少有时间在这样静谧的夜晚光顾自己的园子。两束灯光交融处正好投射到园子里。白天阳光的照射,植物汲取了足够的养分,在凉爽的夜色里拔节、开花、叶片萌生。植物有种天然的抵御孤寂的能力,借着繁星摆弄身姿,释放芳香。女人被芳香吸引,翻过护栏走进花丛中,用手折下一枝,放在鼻子底下闻闻。花香刺激了她,一串眼泪从脸颊滚落下来。好在没有人看到,平时她总是微笑着面对周围,把忧伤埋在心里。此时,她好想哭一哭。她想张宝,又怕张宝。万一哪一天他知道了她的欺骗,她该怎么办?

自打嫁给张宝,起初的几年里,男人的脾气还是挺温和的。每天早起晚归,被田野的风吹着,被阳光炙烤着,被庄稼的气息熏染着,心情是多么好!后来,一部分田地流转给开发商了,土地的名字也变了,叫枸杞种植基地,板蓝根种植基地,甘草种植基地,柴胡种植基地,后来又出现了黑毛驴养殖基地。各种新鲜名词让人想都想不到;流转出去的土地政府有补贴,开发商按照土地亩数也有补贴。剩下的土地不多,日子却比过去好得多!人心没底,好了还要好,张宝想到城市里去做生意。张宝文化不高但脑子灵活,胆子比瘸狼的胆子还大,敢冒险,几番折腾生意也越来越好,他回家的次数也渐渐少了。田地由女人打理。回来后,张宝的脚不会踏进田地半步,更是没有心思过问。每年初秋,场院上垒起了麦垛、豆垅子,他视而不见。张宝桌子上放着的杯子里,悬浮着价值不菲的茶叶。手机就在一旁,不停地接,不停地打,十分繁忙。伙房烟囱升起的青烟像张宝高涨的气势。不多时,女人把饭菜做好了,她脚步匆忙地呈上去,怕饭菜不入张宝的胃口……

夜深了。

东房的灯不知道啥时候灭了。

第二个夜晚,第三个夜晚,两间屋子的灯光依旧,好像达成了一种默契。乳黄色沉静的颜色,无声、和谐、深沉、忧伤……弥漫着深深的思念。

第五个晚上,桥桥看到木匠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站在灯光的暗处,对着北屋的那扇窗户久久地望着。大概园子里的花香吸引了他,他想转身到园子里去,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咳嗽。他向窗户走了两步,觉得这样贸然走近是一种罪过。思念是不允许被打扰的。自己的女人此刻在干吗?睡了没有?会不会像眼前的这个女人一样被思念折磨,无法入睡?自己出门快大半年了,家里的田地需要操劳,孩子上学需要操劳。每次电话里问庄稼的长势,孩子的学习。那边的女人:“都好,老公你放心,把自己照顾好!”这不是他要的答案吗?每次,他说走就走了,走得无牵无挂。他从来想不到自己女人的不容易,她的孤独,她的期盼,还有,她的思念。

白天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睛都有点红,都有些憔悴。思念的气息在院子里蔓延,这好像影响到了桥桥。桥桥想起了它曾经的主人,那个在机关上班的职员,每周末都要带上它去公园遛弯。公园里的人真多,浑身飘香的女人会给桥桥扔香肠什么的。在那里桥桥会碰到它的同类,那个叫雪白的蝴蝶犬,它是那样地漂亮温顺。小巧可爱的脸庞,圆圆的脑袋上一对耳朵多像展翅飞翔的蝴蝶。连叫声也是轻柔的,它看桥桥的样子充满了温情。桥桥好几次碰上,都想接近它,可是主人的绳子不容它那么做。看得出雪白喜欢跟它玩耍,桥桥就兴奋,就爱向雪白摇尾。在以后的日子里,桥桥见过雪白,但雪白好像病了,瘦小了许多,也没有先前热情了。不过桥桥还是很高兴。那次桥桥走得近了些,它闻到了雪白身上的香味,雪白向它伸出爪子,桥桥感觉雪白没有骨头,柔软得真像一团雪白的棉花。雪白向它摇摇尾巴跟着主人离去了。桥桥很失落,跟着主人回来后,雪白那可爱的样子一直在脑海里浮现。那些日子主人似乎心情突然变坏,不再带它出去遛弯。桥桥不知道主人和妻子离婚了,主人伤透了心。不久主人回广东老家,他不打算在那个令他伤心的城市待下去,带着桥桥是个累赘,就把它卖给了现在的新主人张宝。桥桥带着无限的眷恋离开那座城市。在这个偏远的山村,桥桥的思念深如大海。

那个中午,女人从田里回来,她变戏法似的,炖了一锅羊肉,拿来一瓶酒。女人跟木匠说是张宝打电话安顿的,她必须照办。饭桌上,木匠说他想早点完工。两瓶酒下肚,木匠又说,“我大半年没回家了。”“你一定是想家了吧?”女人说完赶忙低下头。“想。”“出门不容易。”“男人也有心野的时候,我喝了……”看着木匠第三杯酒下肚,女人说,“我想给说句话。”“说吧!”“我家没有进来贼,是我给张宝撒谎。”木匠用发红的眼睛盯着女人。“我想让张宝回家,所以……”“你就不怕我告诉张宝。”“你不会。”“谢谢你的信任,我喝了。”

听到桥桥叫声的时候,女人发现木木已经站在房门口了,儿子一脸的疑惑。木木是回来取作业本的,陪他来的还有奶奶。近一个多月没有见妈妈了,木木却一脸的不高兴,他跟妈妈说:“妈妈说的话我听见了。”“妈妈说啥了?”见妈妈的脸涨得通红,木木立刻改口笑道:“我是骗妈妈的。”木木的奶奶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眼神不好,但她似乎发现了儿媳妇异常的表情,探头往木匠的屋子里看看,没有进屋,带着木木就走了。

女人休息得更晚了。木木走了的第二个夜晚,她依然走出屋子来,她站在那里仰望夜空。夜色潮湿而凝重,也许只有这样的夜晚才能撑起她的担忧。于是,桥桥看到一束亮光打在女人的脸上,浮游在女人脸上的亮光缔造了夜的沉郁。乳黄色的灯光仿佛在她周围不断地扩大,无可厚非地加大了她的惊慌,谎言被赤裸裸地暴露于灯光下。恍然之间,灯光柔情似水,夜的尽头悠然驶来一叶帆船,它平稳地驶过来。夜晚无风,帆却蓬勃张开,女人便乘坐上去。这时,狂风四起,时而高升时而降落的帆船渐渐偏离在乳黄色的波浪之外,她没有机会靠岸!眼看要翻船……岸边的黑暗释放出更大的恐惧来,她左顾右盼,想抓住什么东西。女人发现了桥桥,她眼波一闪。

承载女人的帆船瞬间消失,乳黄色的波浪退却不见,女人失重般倒在桥桥面前。桥桥感觉到女人身体的战栗。女人双手抱着桥桥,她的手抚摸着桥桥的脖颈处,喃喃道:“不该拴住你。”桥桥明白了,它调转头舔舔女人冰凉的手。

下雨了,夏季的暴雨说来就来了,像发怒的猛兽,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星星和月亮在暴雨声里隐没了,大地震颤了,闪电像一把利剑劈开漆黑的帷幕,魔鬼般的臂膀在疯狂舞蹈。桥桥站在雨夜里。它是第一次亲历这样的雨夜。窝棚进水了,暴雨无情地浸湿了毛毡,泡涨后向窝外漫出,伤口遭到雨水的冲洗后又开始溃烂、流血,疼痛又一次侵袭着它。雨幕里桥桥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向它走来,靠近……

第二天,天放晴了,到处是水坝。那天女人去田里时带着桥桥。桥桥第一次走进广阔的田野,田野的风吹拂着它。阳光是温情的妈妈,它的疼痛瞬间消失,在它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大群洁白的羊,咩咩叫着,呼唤着,它们需要它的保护。于是,桥桥开始了奔跑。女人起初想阻拦的,当她看到阳光下桥桥的奔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她也开始了奔跑。该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放纵自己?桥桥在前,女人在后,原野成了他们的赛场。有一会儿,女人快要追上桥桥了,只需缓一口气的工夫,桥桥剑一样从身边飞奔而去。是的,桥桥无法停止,在前方,那团洁白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傍晚回来,女人向木匠叙述着桥桥在原野上奔跑的英姿。“它好开心啊!”女人不由得笑出声,“它需要羊群的陪伴。”“张宝知道了会怎么想?”“就说是桥桥自己咬开铁链逃跑了。”这次,木匠用惊诧的目光打量着女人。

夏末,四处是庄稼成熟的芳香,木匠的工程也到了尾声。女人把这个消息打电话汇报给了张宝,张宝说木匠的工钱让到城里去找他,地点木匠知道。

木匠走的时候,女人给了木匠一个包裹,里面有四双手工绣的鞋垫。“我没有见过她,留个纪念。”女人说。木匠不解地问:“你哪有时间绣鞋垫?”女人抿着嘴笑而不答。

不久,张宝回来了。张宝的生意不景气,他人瘦了,头发白了不少。看到家具他赞不绝口。女人这才告诉张宝桥桥逃跑的事。张宝沉默不语。女人小声说:“你走了它很乖,很听话,谁知道那个打雷的夜晚它不见了……”女人又回到了以前的低声细气,一副胆怯的样子。“我以后会少出门了。”张宝说。

这天,家里来人了。是木木和木木的奶奶。木木真的想爸爸了,跑过来抱住张宝的脖子,告诉张宝天天都梦见爸爸。木木的奶奶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她径直走向儿子,老人看样子是有话要对张宝说。女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让老人到屋里坐。

这时传来了一声狗叫,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大门口望去。女人想冲过去,她站住了,它的出现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作者简介:马悦,回族,1969年5月出生,宁夏同心人,从事小学教育近二十年,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发表作品一百万多字。出版小说集《迎着阳光上路》,部分作品被转载。荣获《小说选刊》双年奖,首届 《朔方》文学奖,作品入选各种年度选本,翻译成各种少数民族文字。作品入选《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短篇卷》《二十一世纪年度小说选·2012年短篇小说》。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吴忠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现供职于宁夏吴忠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