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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北京文学》2018年第4期  | 阿袁  2018年03月23日16:14

作者简介 阿袁,女,江西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读小说多年,写小说亦多年。主要作品有《郑袖的梨园》《老孟的暮春》《子在川上》《打金枝》《师母》等;作品被多种刊物转载,入选多种年度精选,其中处女作《长门赋》获《上海文学》奖和谷雨文学奖,《郑袖的梨园》获中华文学奖,《鱼肠剑》获《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奖和第五届《北京文学》选刊奖,《子在川上》获《十月》文学奖和《小说月报》第十五届百花奖。小说连续四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作品集有《郑袖的梨园》《米红》《梨园记》,长篇小说《鱼肠剑》于201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一个跟随学者丈夫到法国大学陪访的女人,心无所依、无所事事,于是试图用身体寻找生活的意义。她能够因此找到生活的价值,还是会在这样的生活中逐渐消沉?作品显示出作者捕捉日常生活细节,提炼编织故事的能力,平淡中见深意。

朱箔周末喜欢去欧洲谷的Auchan购物。

他们住在巴黎东部大学公寓,去欧洲谷有几站路,需要坐地铁去,地铁单程票价是三欧多,来回就六七欧了,七欧换算成人民币,就是五十多了,孙安福不高兴,就买个菜,到附近的super U就可以了,走着去也就十几分钟的事儿,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朱箔沉了脸。他们来这儿已经半年了,半年多他还是有换算的习惯。一棵花椰菜两欧多,折合人民币二十了;一盒金针菇,一百克,也就二两,却要两欧,折合人民币十几块了。如果在国内,这钱都可以买一斤金针菇了,他这么嘀咕。她不理会他,还是把那一小盒金针菇放进了购物篮。

她在国内时其实从来不买金针菇的,总是买杏鲍菇。而到了法国,她又喜欢买金针菇了,从来不买杏鲍菇。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这儿金针菇比杏鲍菇贵呗,你不就喜欢挑贵的东西买!听孙安福这么一说,她自己也吓一跳,她似乎真有这个毛病的,菜一贱,她就不想吃,也不想做;菜一贵,她就想吃了,也想做了。她在这边做金针菇或藕的态度真是一丝不苟的(这边的藕更是贵得不可思议),那郑重其事的样子,不像对待蔬菜,而像对待一个不能慢待的有身份的人。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势利。

以前在国内时孙安福最喜欢吃她做的杏鲍菇,加几片腊肉,几根韭黄,用大火爆炒,香得很。每次桌上有这菜时,孙安福就要喝酒。他用枸杞熟地和冰糖泡了一大玻璃缸冬酒,菜好时或心情好时就会喝上两三小盅,他也就两三盅的酒量,只要两三盅一入肚,他两颊和耳朵就变成了酡红色,然后就会侧了脑袋带着略微的笑意看她。这表示他想行房事了。

她一般都会依他。他们房事的频率其实不勤的,不知是因为上了年纪,过了那种情欲蓬勃的阶段;还是因为他们俩的感情没好到那程度——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认识了没多久,就结婚了。

结婚初那段时间他表现还差强人意,虽然算不得多热烈,但偶尔也会多贪恋一会儿床笫。尤其早上。每当早上有课时,他总流露出那么一点儿春宵苦短的懊恼。她那时候还不知道这懊恼只是昙花一现,应该珍惜的,还颇不耐烦他的这种磨叽。她早上是习惯睡个回笼觉的,其实也睡不着,不过一个人拢了被,侧躺着,流水般想些乱七八糟的心事,慢慢等窗外的天光明亮起来。但孙安福不一样,他不喜欢醒了还躺着——除非有其他事可做,要不然,就干脆起床。如果要思考,还是在书房更合适些,他说。孙安福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对于在什么地方才能做什么事情,尤其是,在什么地方不能做什么事情,他是有许多讲究的。有一回,那还是在他会懊恼的阶段,他们的关系还有一点点男女初在一起时的热度,她当时在读一本小说,应该是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里面有男女主人公在公寓偷情的描写,让她想起以前了,想起和杜颉颃的相好之事,一时间她有些情不自禁,就想坐到他腿上去。让她没料到的是,他却不让,他温和却很坚决地把她推了下去。“小朱,小朱,这不好”,他一直叫她“小朱”的,从第一次见面到婚后,他都这么叫她,像她那些同事一样。她觉得别扭。但也不能想象他像杜颉颃那样叫她“宝贝”。“宝贝,宝贝”,每回两人缠绵时杜颉颃就会在她耳边这么叫她,那声音现在想起来还让她身心微颤。他们分手都好几年了,但她还是会时时想起他,她自己对此也没有办法了。“小朱,小朱,这不好。”孙安福说。为什么不好呢?她不明白,他们已经是天经地义的夫妻了,还有什么是不好的呢?但他有他的理由,书房里放满了书,这些书都是有作者的,而且都是他很尊敬的作者,所以在书房亲热,就感觉当了那些他尊敬的作者面亲热,他不喜欢这样,太亵渎了。不,“亵渎”不是他的原话,他说的好像是“不敬”,对,是“不敬”,“太不敬了”,他皱了眉说,牙疼似的。她觉得这实在荒谬,如果这理由成立的话,那在卧室不也一样?卧室还有家具呢,那些家具也有作者的,木匠、油漆匠、铁匠,那不是更加人头簇簇?但这个孙安福就不管了,他好像只想对那些写书的人表示敬意,而对那些木匠油漆匠铁匠就无所谓失敬不失敬了。朱箔说他这是阶级歧视,和她区别对待蔬菜性质一样,他也是个势利眼——她那时在他面前还有一点儿女人的娇嗔和任性的,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男人嘛!还是孙安福这样的男人——打一开始,朱箔对孙安福就有点儿藐视的,许是因为孙安福的长相和性格,孙安福长得极朴实,没有哪个地方没长好,但也没有哪个地方长好了,四平八稳,无棱无角。性格也是这样,至少看起来有任人拿捏的老实,这也是朱箔会嫁给孙安福的原因之一,朱箔因为经历过杜颉颃那样凌厉的男人,把心气和胆量弄小了,所以对孙安福这样的男人,虽然一面会藐视,一面又觉得可以托付终身。但后来知道,孙安福也并非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他也有他的刚愎。比如怎么也不肯和朱箔在书房亲热。她其实试过不止一次的,抱着恶作剧般的心态,想破坏他那可笑的坚持,但他却以更彻底的方式向那些书房作者致敬了——他竟然不举。事实上,除了在卧室,孙安福在其他地方经常不举的。不止地方,还有时间,如果时间不合适,孙安福也一样不行。比如在大白天,朱箔有时故意逗他,孙安福也会说“小朱,小朱,这不好”。为什么又不好呢?因为孙安福有“昼不寝”的习惯。孙安福虽然是个理工男,却也读过《论语》的,十分同意孔子对学生宰予昼寝的批评,“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为了不做“朽木”和“粪土之墙”,孙安福白天几乎不进卧室的,即使疲倦了,也不过在书房支颐而坐打个盹,几分钟或十几分钟之后,又接着看他的书,备他的课了。

朱箔对此也不怎么介意。本来她和孙安福的房事,也味同鸡肋。之所以偶尔主动,有作弄老实人孙安福的意思——像以前杜颉颃作弄她一样;也有努力过婚姻生活的意思。对于婚姻,她倒是没有怀疑过孙安福的,但她有些信不过自己,她从来不相信自己的,所以才会这么矫枉过正地对孙安福好。到时候万一她的婚姻出了什么问题,她也可以交代了——无论如何,她是努力过的。

可既然孙安福不领情,她也就意兴阑珊了。

孙安福不知道,朱箔每次去欧洲谷,都是和何寅约好的。

这公寓也就住了几个中国人,除了孙安福和朱箔,另外还有三楼的一对夫妇,还有何寅。

那对夫妇和孙安福一样,也是来巴黎东部大学访学的,已经来了近一年了,他们是为期两年的访学;何寅呢,在这边读博士。

按说朱箔应该和那对夫妇走得更近,至少应该和那个叫苏的妇走得更近,第一次见面他们互相介绍时,那个妇说,我姓苏,叫我苏就行了。朱箔以为这是法国风尚呢,后来还在语言班上鹦鹉学舌般地这么介绍自己,“我姓朱,大家叫我朱就行了。”“zu,zu”,那些外国人,总发不出“朱”这个翘舌音,一直用第四声的“zu,zu”叫她,有个叫胡安的西班牙男人,学过一年汉语的,课间最喜欢找朱箔练习说中文,zu,你叫猪?他不但歪歪扭扭地写出了猪这个字,还在纸上画了一个咧着大嘴的猪头,朱箔哭笑不得,只好写给他看,我是这个“朱”,不是这个“猪”。朱,是红色的意思,在中国古代文化里,“朱”代表高贵。胡安请朱箔喝了一杯咖啡,因为朱箔教了他“中国文化”。教室外的走廊上,有个红色自动售货机的,课间时,有的同学会在那儿买杯咖啡喝。这已经算不错了,后来朱箔知道。他们这些西方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时,就算相谈甚欢,一到花钱的时候,也是各付各的。

要不要到“朱色”那儿喝杯咖啡?胡安后来把所有红色的东西,统统称作“朱色”了。

你姓朱,那是不是说,你爷爷,或者爷爷的爷爷是中国贵族?胡安很认真地问。

朱箔不置可否,她喜欢外国男人这种天真烂漫的无知。

其实,朱箔一开始倒是很想和苏做朋友的,她们都是女人,又年龄相当,在这异国他乡,没有理由不成为朋友的。

却没有。不知为什么,在公寓里他们这几个中国人第一次聚餐的时候,朱箔就感觉到了苏对她的不喜欢。好几次当朱箔抬手做什么的时候,她都有掩鼻的动作。“苏,你来巴黎这么久了,还不习惯闻香水味么?”朱箔隐藏起自己的不悦,问。

不是。你的香水味太浓烈了!在巴黎,一般只有黑人才会搽这么浓烈的香水。苏说。

朱箔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或许没有恶意的吧?一个研究拓扑学的女人说不定就是这么说话的——当苏告诉朱箔她研究拓扑学时,朱箔听了真是有些吓着了的,一个女人,研究拓扑学?朱箔甚至不知道“拓扑”是什么东西呢。

想想还真是。他们公寓里就住了不少黑人,每回在楼道里和他们擦身而过时,确实会闻到更浓烈的香味。要不是苏这么说,朱箔都没留意到这个。

良药苦口利于病,朱箔这么理解研究拓扑学的苏对她言语上的无礼了。

苏住在这栋公寓的A区。这栋公寓分A、B、C三个区,A区在三楼,面积最大,有40多平米——这在巴黎的大学公寓,已经是很阔绰的面积了;而C区在一楼,不到20平米。朱箔和何寅都住在C区。

当初在国内时,房间就租好了的,C12,孙安福告诉她这个时,她几乎有些心旌摇荡,想到在梦幻般的巴黎,竟然有一个房间在等着她入住,她实在无法抑制住那种从内心升腾而起的幸福感和晕眩感。“是呀,马上就要走了,巴黎的房间都租好了,要六百欧呢,真是没办法。”出国前,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她,竟然很饶舌地和很多人这么抱怨。

这么多年,在亲戚和同事的眼里,她一直活得很失败的。也就那段时间,她扬眉吐气了。

在去上海签证的时候,朱箔第一次觉得自己说不定真可以和孙安福白头偕老的——她的表格上,按要求填的是“科学家配偶”。也就是说,孙安福在法国使馆那儿,是科学家的身份呢。她盯着那白纸黑字,怔然良久。

虽然只是一个签证身份,依然让朱箔对孙安福刮目相看。

那些日子,她对孙安福的态度里,有着从没有过的柔情蜜意。

直到住进这公寓,不,应该说,直到在苏的房间聚餐后,朱箔的心情才恶劣起来。

苏夫妇的房间,在三楼最东边,是“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窗外就是一大片夹杂了黄花紫花白花的绿茵茵的草地,以及好几棵开了粉红粉白花朵的橡树——是何寅告诉她这是橡树的,她以前一直把这种树叫作“伍迪的树”,因为在伍迪·艾伦的电影《午夜巴黎》里看过这种美得无与伦比的树,她喜欢伍迪的电影,不是一般的喜欢,也喜欢伍迪,不是一般的喜欢。这后一种喜欢让孙安福觉得不可理喻,在孙安福看来,这个秃头又神经质的老男人——与其说他是老男人,不如说他是老女人,因为他不但长了张老女人的脸,还长了一张老女人的嘴,总是在絮絮叨叨——有什么好喜欢的呢?朱箔懒得和孙安福理论,也理论不过来,她后来发现,她和孙安福,真是事事抵牾的两个男女,没有一件事能琴瑟和鸣。是不是天底下的夫妇都这样?她倒是和杜颉颃合得来,可那又怎样?偏偏他们成不了夫妻。

后来朱箔在巴黎的许多街道两边都见过橡树的,原来橡树是巴黎的街树。

坐在这样的房间,看着这样的窗外风景,才是在巴黎呢。

不像他们的房间。他们房间左边住的是一对从尼日利亚来的黑人夫妇,那个穿着金黄色袍子涂着紫色指甲的黑人妇似乎总在训斥小孩,他们家有好几个黑乎乎的小孩呢,都挤在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整日叽哩哇啦地闹个不停;而右边房间的一对印度夫妇,倒是安静,却总在煮咖喱。朱箔都不能开门,只要一开门,就有一股浓浓的咖喱味儿扑鼻而来,夹杂其中的,还有其他奇怪的香料味。朱箔感觉自己不是在巴黎,而是在印度。真是受不了。

窗外就更提,别说那么诗意的开了粉红粉白花朵的橡树了,什么树都没有,一眼看过去,只有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和几个深灰色的大垃圾桶。

巴黎的垃圾桶倒是清洁,可再清洁,也不能当风景看。

想到自己在国内时对C12的心旌摇荡,朱箔觉得好笑。

然而,这是她的老毛病——她总是向往远处的事物。等到近了,才发现其丑陋。

她也知道这不能怪孙安福的,他们C区房间的房租是六百欧,而苏的A区房,要八百呢。孙安福从国家留学基金委拿的访学生活费一个月不过一千三,这一千三,要解决他们在巴黎的衣食住行所有开销,如果租八百多的房间,就太捉襟见肘了。

苏的情况却不同,她不是作为“科学家配偶”的身份来的,而是作为“科学家”过来的,所以他们夫妇两个的生活费加在一起,有二千六了,当然可以住“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在朱箔他们刚住进公寓的时候,他们这几个中国人,聚餐还是颇频繁的,隔上一两周,就会聚上一次。

聚餐的方式,和在国内不同,国内总有人大包大揽抢着做东的,那是中国的社交方式和礼节,但到了这边,大家就入乡随俗的AA了,一个人带一个菜,拼在一起,就可以了。

这样简单,老蠹说——老蠹是苏的老公。

也果真简单,对老蠹和苏而言。每回就是两个菜,蟹棒炒青椒和紫菜蛋汤,或者土豆烧牛腩和西红柿蛋汤——这边的牛肉便宜,特别是牛腩,几欧一大盒的。

何寅呢,每次带可乐鸡翅,或土豆烧牛腩。

他们之前也不会通气,有时菜就撞了,桌上会出现两个土豆烧牛腩。一个黑,一个红,黑的是苏做的,苏的土豆烧牛腩,总是会放上许多匙陈氏老抽;而何寅的,总是红彤彤的,像搽了胭脂,他喜欢放意大利番茄酱,不论做什么菜都放。这样好看,何寅说。

要不是还有朱箔的菜,这样的聚餐,真是让人有些倒胃口的。

朱箔每回都十分卖力地准备。她庖厨的手艺本来就好,加上成了心要露一手——她虽然不会研究拓扑学,但善庖呢,对婚姻生活而言,善庖不比拓扑学更重要?朱箔是暗暗抱了这样的想法来精心准备聚餐的菜肴的。

豉汁多宝鱼、盐煎鳕鱼、蒜蓉牡蛎,朱箔一样一样做过去。这些菜,她在国内其实也没做过,都是在网上现学现卖。她这方面真是有天分的,每次一做出来,无不是国色天香。

孙安福一开始还十分支持,毕竟初来,有很多事情要麻烦他们:去银行办卡,去警察局办居留,去移民局体检,都是老蠹和何寅陪了去的。没办法,很多法国人不说英语的,只说法语,而孙安福会说的法语,只有三句,Bonjour(你好),merci(谢谢),au revoir(再见)。

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懂,反正每回他只是张飞三板斧似的三句,Bonjour,merci,au revoir。

这样的法语水平,也就够逛个超市——其实逛超市都有些勉强:有一回,他们把下水道的疏通剂当洗洁精买了回来;还有一回,把羊排当牛排买了回来,因为那上面的羊画得真是像牛——他们返祖般地又回到了看图识物的时代。

这些事情孙安福都在他们聚餐时当作笑话讲了,老蠹和何寅开怀大笑,但苏却是半笑不笑的,朱箔总觉得她的笑里有揶揄之意——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这没什么的,我当初还把类似于樟脑丸的泰国香料当糖块买了呢,一吃,才觉出不对,何寅说。他或许看出了朱箔的尴尬和不悦,于是用自己的糗事来安慰她了。

也就因为这些细节上的体恤吧,朱箔后来和何寅走近了。

我一般是周六去Auchan,何寅说。

何寅说这个的时候,孙安福没听见,他正和老蠹在聊前不久发生在布鲁塞尔的恐袭事件。

听说ISIS已经训练了至少四百名会制作炸弹和精通战术的恐怖分子呢,专门针对欧洲的。

可以的话,还是少出门吧。现在不仅戴高乐机场,就连圣心大教堂和卢浮宫,都是荷枪实弹的警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