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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淘《失重》:我们都有“失重”的躯体

来源:小说月报微信公众号 | 马小淘  2018年03月06日08:23

今天向您推荐《小说月报》2018年1期选载的马小淘短篇新作《失重》,如同评论家马兵所说:在我们这个时代,不幸的家庭未必是各各不同,我们借身体、身份、房产和爱情证明自我的努力,都不过是在更深地投合于时代的预制。就这一点来说,何子平和丁鑫鑫一样,我们所有人也和丁鑫鑫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的“失重”的躯体。

马小淘,上世纪80年代生。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硕士。已出版长篇小说《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慢慢爱》《琥珀爱》,小说集《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章某某》,散文集《成长的烦恼》等。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西湖》新锐文学奖等奖项。现居北京。

我没减过肥,也没养过狗。所以当有人读了《失重》以为这是自传,还问起了我家狗的情况时,我觉得我写得挺像那么回事的。没养过狗是真的一分钟也没养过,没减过肥是——每分钟都想变瘦,却奸懒馋滑没有切实的执行过。之所以很多人觉得我就是丁鑫鑫,大概因为他们是眼见着我从一个纤细的年轻人变成现在这般有点分量的样子。

是的,我就是那种曾经被认为永远也不会变胖的人。

然而,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我暴饮暴食的脂肪终究慢慢对我进行了全覆盖。当我意识到我有点胖了的时候,我已经狂吃了三十来年,养成了蛋糕冰淇淋薯片炸鸡的不良饮食习惯。我喜欢一堆体育运动,准确地说是看别人体育运动,热衷看比赛,但是仅限于围观,自己从不参与。所以不管是管住嘴,还是迈开腿,我都没什么兴趣。于是,我特别想在意念上减肥——写一个关于减肥的小说。

我搜集了很多关于减肥的资料,节食、健身、排毒果汁,我一度想亲身尝试这些说起来简单的方法,想想还是算了,根本就不是什么有自制力的人。于是我加了一条狗,我想写的从减肥变成了自制力。我想写这样一个故事:人和狗一起减肥,狗减下去了,但是人没有。因为人可以控制狗,但是控制不了自己。

当我把丁鑫鑫和那条狗的命运确定了,又意识到事情不是谁减肥成功谁失败那么简单。我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丁鑫鑫的焦虑。作为一个和她一样并不纤细的女性,我一直自我感觉良好,怀着迷之自信,觉得自己胖点也不丑。所以当我真的刻画一个敏感、焦灼,在减肥中鬼打墙的人,我忽然对她充满了同情和体恤。

这个世界太苛刻了,面孔、身高、体重这些频繁被谈论,仿佛这些越来越是一个人的全部。我们好像对谜底没什么兴趣,热衷对谜面挑挑拣拣评头论足。我也曾经非常轻慢地鄙视过胖子,也曾经以为减肥是一蹴而就的事儿,无非一点恒心和毅力。当我试图去规划一个人和一条狗的减重之路,我才好像懂了这中间的艰辛和苦涩。所以我没法简单粗暴去归纳狗的成功和人的失败,我仿佛感到了他们共同的抑郁。

——马小淘

《失重》精彩摘录

据说,每一个单位都有一个怎么吃都不胖的人。而很长一段时间,丁鑫鑫就是这个人,以至于,她潜意识里有一种安全感,觉得这一生无论遇到什么挫折,大抵也和减肥扯不上什么关系。她算不上魔鬼身材,也不是瘦得皮包骨头,只是参考她的饭量,她的胖瘦程度确实已经算是得天独厚了。

她硕士毕业刚参加工作那会儿,给单位那些年长女同事留下的第一印象不是工作表现,而是——这孩子吃饭真香。后来熟了以后,丁鑫鑫才知道,她们当时看她吃饭的样子,都以为她来自贫困家庭。据兄弟单位一个偶尔来开会、顺道在他们食堂吃过两次饭的记者说:“我吃过的最难吃的食堂,没有之一,就是你们单位的猪食。”丁鑫鑫也深有同感,她从来不觉得她们单位食堂的饭好吃,甚至也对把所有菜都做得模棱两可的大师傅怀有不小的愤怒,但是她还是会默默把饭吃完。她的饭量让她对饥饿特别敏感,即使吐槽也要先吃饱再说。领导第一次派她出差,她给接待方留下的第一印象也是,这姑娘不装,因为她非常认真地把每道菜都尝了尝。

这些年,丁鑫鑫在吃上,有一种无所顾忌的坦荡,反正她不追求惹火的身材,反正她又不会胖。

直到前年,她在三十岁的时候忽然结了婚。说忽然其实并不准确,男朋友是恋爱了四五年的旧人,不是和什么来路不明的人闪婚,所以大概用忽然是不合适的。两人有天忽然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一回,下午和好之后男友何子平忽然发狠求婚了,两人就头脑一热去登记了。从婚姻登记处出来,丁鑫鑫才反应过来,就这么成了已婚妇女。

发现自己胖,是照婚纱照的时候。丁鑫鑫花了近一周的时间看了各路婚纱摄影的样片和报价。那些舟车劳顿的旅拍是不考虑了,古堡花田之类过于严肃的也兴趣不大。终于找了一家端庄静美的工作室,到了拍照的那天,却发现旗袍、礼服穿上都有点紧,而她相中的两件婚纱都系不上扣子或者拉不上拉链,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另外的一款。

她原打算为了拍婚纱照减减肥,可是结过婚的同事都说是多此一举。婚纱照都是修出来的,不用你真瘦,你想要多瘦给你修多瘦。她的朋友董莎更是传递了错误情报,她说照相的地方衣服多得是,看起来脏乱差的,拍出来好看着呢。她说的是她的经验,她在影楼拍的,衣服当然多得是。可是丁鑫鑫选的是工作室,拿腔拿调的小作坊,强调特色和个性,没那么多婚纱、礼服的存货。

“你们这些衣服,别人真能穿进去吗?”丁鑫鑫收着腹,在摄影助理的大力按压下,配合着拉上了礼服。

“能啊。我们这儿照相的新娘都有品位,没胖的。”摄影助理轻描淡写地说。

丁鑫鑫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自取其辱。有品位和胖不胖是这个逻辑关系吗?她被勒得快要窒息了,终于拉上,肚子上层层赘肉默默地试图溢出礼服。她能感觉到自己比过去胖了点,却没料到情况竟然已经如此紧急。

婚纱照从早八点拍到晚八点,一共四套衣服,没一件是丁鑫鑫的第一选择。好看的她都穿不上,又有什么办法呢。选照片的时候,摄影师说不用考虑胳膊、腿、肚子,只看脸就行。选表情美的,其他都可以修,想变长变长,想变小变小。

一个月之后精修照片出炉,整体当然是美的,一万多块钱不到三十张。将近四百块钱一张的照片,总要有点化腐朽为神奇的意思,何况她本来也谈不上腐朽。但是有几张简直美得不像她了,手臂纤细,双腿颀长,嬛嬛一袅楚宫腰的极品身材,让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她和工作室的人说修得太过了,希望放出来一点,可是真放出来一点,又觉得还是修得过分的版本比较好看。两相对比,越瘦越美显而易见。她想起同事朋友圈里晒的自拍,肤色和本人差好几个色号,眼里塞着美瞳,通常是一个显脸瘦的固定角度。大家都会集体点赞,可是自拍归自拍,真人归真人,PS得再美,你也还是原来的你。她每每点赞之余,都会暗笑她们的自欺欺人。看自己婚纱照的瞬间,她忽然就有点理解了她们,哪怕是变美的幻影,也是如此的让人欢喜啊!

比较可怕的是精修的照片里,何子平没有多少变化,对比原片和精修图,丁鑫鑫简直是脱胎换骨,何子平则是只做了微调,一副天生丽质的模样。何子平不帅,外形上最大的优势就是瘦。两条长腿塞进裤子,走进小肚溜圆、脑满肠肥的人群,立马有种脱俗的感觉。丁鑫鑫竟有些不忿地嫉妒起自己的丈夫,妈的,他也那么能吃,怎么只有她胖了。

在此之前,她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悄无声息地多了不少肥肉。家里有秤,但是她极少想起来去称,她已经保持这个身材十来年了,并且是完完全全的无为而治。

丁鑫鑫看罢照片称了称体重,情况比她想象得要好一些。五十五公斤,对于身高刚过一米六的她,还是可以忍受的。虽说她也知道市面上正流行着一句:好女不过百。还有更恶毒的版本:体重三位数的女人没有未来!

丁鑫鑫望着体重秤上的五十五,心想不过尔耳啊,五公斤对她来说跟玩似的,饿两顿就下去了。

但是饿两顿对别人和对丁鑫鑫不是一回事。多年来对食物敞开怀抱给了她一个舒展而庞大的胃,她不知道什么叫七分饱、八分饱,所谓七分饱、八分饱不都是没饱吗?没饱的感觉首先是还想吃。她总是吃到十分饱才知道自己饱了,上一口也许可以总结为九分饱,但是不吃下一口她意识不到。

于是饿了两三天,瘦了二三两,丁鑫鑫的减肥告一段落,家里又恢复了煎炒烹炸。她和何子平都是做饭上颇有心得的熟练工。工作日会简单些,周末,家里的烤箱、空气炸锅、面包机、砂锅、破壁机总是叮叮当当地运转着。甚至可以说,两人对生活的所谓默契,一大部分来自对食物共同的热情。据说何子平有个因不和分手的前女友,这不和里其实包括那女人不吃羊肉。每每看着丁鑫鑫投入地咬着他烤的羊排,何子平都会后怕地想,亏了没有和那些不吃羊肉的女人凑合啊。对于爱情,他还算能接受的鸡汤解释是:爱就是在一起,吃很多顿饭。

婚礼的日期近了,丁鑫鑫每天和婚庆公司为了各种匪夷所思的细节拉锯,却完全没把减肥提上日程。董莎和一个久未联系的大学同学都看不下去了。

“听说你至今没减肥。快减肥,新娘不该过百。”大学同学发来苦口婆心的微信。

“新娘还不该丑呢,那么多丑人不是照样结婚了?”丁鑫鑫振振有词。

“你不能对自己要求高一点吗?我去参加婚礼,就是为了看美,你要有担当。”

“如果新娘胖,你们可以背后吐槽啊!参加个婚礼都没什么可议论的,我也太不善良了。”

“减吧。减到一百以内,随一万份子。”

“不减。富贵不能淫。我就要气势磅礴地出来。又不是集体婚礼,就我一个新娘,不会有个瘦子穿着婚纱来碾压我。婚纱都是大长裙子,真看不出胖瘦。你就别瞎操心了。”

丁鑫鑫确实没有减,但是婚礼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瘦了。董莎打趣说她是心机婊,嘴上逞强,其实偷偷减肥。大概是筹备婚礼太累了,各种烦琐的细节,桌花、路引花、椅背纱、甜品台、签到台、合影区……把这些乱七八糟都捋一遍,丁鑫鑫瘦了两公斤。其实不过是四斤而已,应该是看不太出来的,只是大家都觉得新娘会瘦,就都心理暗示地看出来了。

婚礼过后,生活又进入日常,而丁鑫鑫的日常中,吃吃吃占了很重要的比重。她多年来没有什么宏大的目标,只是质朴地认为,没去过的地方都该去看一看,没吃过的东西,有机会要尝一尝。所以那短暂告别的两公斤,又悄然回到了她身上,它们对丁鑫鑫的忠诚,像孙悟空对唐僧一样——去去就回。真心是全然舍不得走远,说什么也要回到丁鑫鑫身上,不仅仅是两公斤,它们还呼朋引伴,又拽回来两公斤。新婚的丁鑫鑫就这样变成了一个一百一十四斤的少妇。当然,按照国际上的标准,无论是体重还是体脂率,都没有到超标的地步,如果把她归为胖子,未免有些苛刻和矫情了。但是从审美的角度考量,这个体重真的让她变难看了。腰腹的赘肉让她尽量回避了紧身的裙子,腿上的橘皮组织让她远离了热裤,穿衣打扮上不再有原来的恣意和自由,买衣服时也变得思前想后。最最让她哭笑不得的是,越来越多的旧衣变得捉襟见肘起来。有一次被派去南方出差,临行前夜翻找凉快的衣裤。找出一条刚工作时买的短裤,原本宽松的短裤竟然变成了合体款,使劲吸气方可拉上拉链,再加把劲把扣子系上,原以为大功告成,刚刚舒一口气,却听到啪的一声,刚刚系上的扣子飞了出去。丁鑫鑫只得穿着系不上扣的裤子循声去找飞出去的扣子。而后她恨恨地坐在沙发上,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从扣子的恶意,感觉到了全世界的恶意。她爸爸瘦、她妈妈瘦、她爷爷瘦、她奶奶瘦、她姥爷瘦、她姥姥瘦、她舅舅简直就是皮包骨头,她怎么可能基因突变,正风驰电掣变成一个胖子?不是说胖瘦很多是由遗传决定的吗?如果说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被神偏袒的人,为什么忽然就被抛弃了?

而后这样的打击接二连三,比如去三年前去过的城市出差,迎上来的工作人员说,呦,几年不见,都生孩子了!比如十一假期过后,丁鑫鑫坐在会议室门口,领导走进来迟疑了一下,啊,是小丁啊,我远看还琢磨是谁呢,挺明显一个双下巴,小长假吃得不错啊!甚至有一次她去逛商店,试了一条项链。服务员热情地说,您戴真好看,特有气场,好多太瘦的姑娘戴上真不是那么回事!丁鑫鑫撂下项链转身走了。我就戴个项链,你还挤对我胖,谁说我不是太瘦的姑娘?!觉得自己挺会说话呢,捧臭脚是让你假装不臭,你这抱起来高喊太臭了,臭得好,也是太没有职业道德了!这不是羞辱人吗?!最最夸张的是,有一次丁鑫鑫回娘家,快进单元门的时候发现爸爸在身后,她刚想问怎么不叫她,却看见爸爸脸上复杂的神色。爸爸说一直走在她身后,根本没认出是她,还觉得她的包挺眼熟。因为那背影全然不是一个小姑娘的,一看就是一个妇女。你还是稍微控制一下吧,我对你的记忆还是一个扭搭扭搭的小姑娘的背影,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壮观了!我对你没太多的要求,就希望可以从背后认出你!一个认不出自己女儿的父亲,毫无愧色,还坚持补刀。

终于促使丁鑫鑫下决心减肥的还不是以上的暴击,而是虎子。

虎子是丁鑫鑫和何子平的狗。准确地说,是两人鬼使神差养下来,请神送不了神养的狗。刚谈恋爱的时候两人去花鸟鱼虫市场闲逛,本是毫无目的,却糊里糊涂买了只狗。两人的生活好像一直如此,本是去市场消遣,却花钱领回来一只祖宗,本是情绪激动吵个架,竟然迅速和好把结婚证领了。

那时候两人还没有同居,在市场卖狗的摊位起哄砍价,狗主人竟然就同意了。于是,两个碍于面子的年轻人,不得不为嘴欠埋单领狗。丁鑫鑫和父母同住,狗只能养在何子平租住的房里,两个彼时感情并没有多深厚的年轻人,开始了科学育狗的生活。丁鑫鑫想给狗取名Colin,虽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却也确实是左思右想拿出来的意见。何子平也并未表示异议,于是小腊肠被正式命名为Colin。然而两周之后,何子平的母亲来访,待了十天,狗就变成了虎子。你再叫它Colin,它无动于衷,非常茫然。何子平的母亲以唠叨和大嗓门纠正和覆盖了狗的记忆,它只知道自己的代号是虎子。丁鑫鑫气不打一处来,这么个小不点腊肠,哪像老虎?干吗非要改成土狗气质浓重的虎子!为什么要把这么楚楚可怜的小家伙更名为山大王一样的虎子?简直是张冠李戴。才来了十天,就敢颠覆我的统治!她想通过不懈的呼唤拨乱反正,可是又觉得狗太可怜了。偶然从市场抱回来,还没有适应新的环境就被先后叫了两个南辕北辙的名字,再改回来简直要精神分裂了,搞不好会变成一只哲学狗,每天思忖着我是谁,我到底是Colin还是虎子?

于是,丁鑫鑫只是和何子平念叨了一阵对新名字的不满,并没有为难狗——虎子。她只是不自觉地不想喊那个名字,尤其是在户外。遛狗的时候,她总是鬼祟而斯文,她不想身旁经过的陌生人知道前边那个欢脱奔跑的腊肠有一个彪形大汉的名字。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她是不想让人知道她的狗叫作虎子。

一晃虎子四岁半了,据说狗的四岁半相当于人的三十岁,正是青壮年。也就是说,虎子用了四年多的时间长到了和丁鑫鑫齐头并进的年纪。巧合得简直有些荒诞的是,他们也面临着共同的问题——减肥。虎子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只超重狗,原本无辜可爱的小脸变得竟有几分肥头大耳,脖子上胖出了褶子,肚子下边的肉松弛而肥硕。冥冥中何子平妈妈取的名字暗示了它的未来,它越来越像它的名字,土肥圆的虎子。

大概是伙食太好了吧。丁鑫鑫和何子平煎炒烹炸的时候,它总是谄媚而渴望地扑闪着大眼睛,所以米饭蔬菜排骨火腿它都是吃过的。当然他们知道狗粮才科学健康,可是看到虎子馋得可怜兮兮的样子总是守不住原则,只要不太咸,就给它尝尝。周末会煮一些鸡肝给它换口味,平时也会买一些狗零食。每每何子平的父母来,更是百无禁忌,恨不得给虎子加把餐椅让它上桌。丁鑫鑫说不能给狗吃菜,太咸了,对它的肾不好。何子平母亲的回答是:过去没听说过狗粮,所有狗都跟着人吃,肾也都好好的。类似的理论还有很多,都是以过去开头的,诸如过去的东西没有保质期,恨不得买一次饼干吃半年,也没见谁食物中毒。现在的人动不动就扔东西,说什么过了保质期!丁鑫鑫每每只好眯着眼,毕竟她战斗不过那个一切都没有问题的过去。

过去好像也没有肥胖问题,大部分人都吃不饱,没谁矫情地需要减肥。可是今非昔比,大街上走着一堆瘦得要死的姑娘,电视里铺天盖地的减肥茶、塑身衣,很多瘦子都在拼命减肥,何况丁鑫鑫和虎子是切实地面对着体重超标的课题。

虎子身上已经毫无少年感,一副憨态可掬或者说尘埃落定的中年模样。丁鑫鑫发现,它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撒欢地跑,慢悠悠的步伐甚至还有些气喘吁吁。一开始,丁鑫鑫的担心是出于审美的,只是因为丑。她原本不想带着一只长得好看名叫虎子的狗散步,现在竟然要带着一只看长相就知道大概叫虎子的狗。要是斗牛、松狮、萨摩耶,胖也就算了,毕竟就是富态的品种,一个腊肠发福真是毁灭性的打击,本来腿就短,再一胖,全部颜值丧失殆尽。后来,丁鑫鑫就没心情担心好看不好看了,宠物医院的大夫说,再不减肥会有心脑血管疾病、糖尿病、高血压、脂肪肝、关节炎、骨折、皮肤病找上门来。肥胖就是亚健康,亚健康什么病都容易得。

医生建议,要用四个月到半年的时间让虎子慢慢瘦下来。要吃减肥狗粮,杜绝高热量零食,适当地增大运动量。听起来和人减肥一样。

如果说虎子有什么不爱吃的东西,那便是狗粮。和鸡肝、肉干等各种零食比起来,它最不爱吃的就是狗粮了。如今的减肥狗粮,是狗粮中的狗粮,据说里面粗纤维多,脂肪少,狗吃了会增加饱腹感,还不会囤积热量。可是显然虎子是不喜欢粗纤维的,一开始它根本拒绝食用,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不解地盯着食盆里的新品种。它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以绝食的方式抵制着减肥运动。何子平动了恻隐之心,想换回普通狗粮。丁鑫鑫坚决制止了他,虎子已经不是普通的狗了,它是被宠物医院下了通牒的胖子,纵容它瞎吃就是害它。丁鑫鑫想起那句老话:惯子如杀子。虽然她从来不曾把虎子称作自己的孩子,每次听到养狗的人说什么我儿子昨天又如何如何了她都有些不舒服。喜欢归喜欢,但狗就是狗,她无法含情脉脉地把它当作儿子。

“不能再害它了,不管它怎么撒泼打滚摇尾乞怜,都不能给它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丁鑫鑫严肃地叮嘱何子平。

“怎么就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我只是要给它吃点普通狗粮。别人家狗都吃普通狗粮,不都活得好好的!”何子平摸着虎子的下巴说。

虎子的表情有微妙的变化。它知道何子平为它说话了,也许事情会出现转机,好吃的就要回来了。丁鑫鑫知道它能听懂,这么多年狗不是白做的,普通话还是听得懂的。

“它不是别人家的狗,它是我的狗。即使不叫Colin,即使叫个二百五的名字,我也不许它死在吃上。”丁鑫鑫颇有些掷地有声地说。

“问题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狗意识不到它在减肥,对它来说就是主人变了,对我不好了。狗面对的不是减肥的成功或者失败,而是它到底做错了什么,被这么惩戒。你要考虑它的感受,循序渐进,它也不是一口吃成胖子的,要给它时间适应,要做好心理建设。”

“等它适应了,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都来了。到时候它骨折了,只能凄凉地看着别的狗跑,默默无语两眼泪。它的生命本来就比我们短,它现在相当于三十岁,很快就变成五十岁。它本来就没我们活得长,你还看着它作死,活更短吗?赶紧减,必须减,防患于未然。你不想你的生活是肥胖的我抱着肥胖的它吧?我和它一起减,互相监督,从此走向人生和狗生的新巅峰。”

“虎子倒是不难,你,我倒不太看好。”何子平用一种极小又基本保证丁鑫鑫可以听到的声音嘟囔。

“我们走着瞧。”

虎子大概是听出了丁鑫鑫语气里的坚决,又似乎是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表情忽然黯淡了下来。没有等来松动,却收获了一个胖子对另一个胖子满满的恶意。它臊眉耷眼地走向食盆,悲伤逆流成河,开始了和减肥狗粮亲密接触的日子。

丁鑫鑫为了瘦身开始吃起了沙拉。各种蘸了油醋的菜叶子,吃一次两次还挺新鲜美味,吃多了只觉得自己在吃草。低脂肪、高纤维,每次听到这几个字以及和它们相关的燕麦、糙米,以及新近学到的藜麦、奇亚籽……丁鑫鑫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所谓的健康食品吃起来好像马饲料,那种粗糙,那种乏味,她真是无法持之以恒地坚持。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吃东西是这么无趣的事情。薯条、炸鸡、蛋糕,她想念那些高油高糖、那些和脂肪联系在一起的酸甜苦辣。那些东西太好吃了,如今回想起来,各种虚幻又真切的味道涌上心头,真是当时只道是寻常。丁鑫鑫第一次不得不承认,自己馋。

减肥狗粮应该就是狗吃的沙拉,虎子也丧失了往日进食的欢愉,吃饭时候心不在焉,其他时间总是想尽办法撒娇讨食。甚至有一次它呜咽地缠着丁鑫鑫讨食,丁鑫鑫恨铁不成钢地踢了它一脚。踢完之后她有些后悔,想摸摸它表示歉意,却又有些犹豫。人与狗犹疑地对视,都露出尴尬的神色。

那段时间真是人也不开心、狗也不开心。傍晚,经常看到无精打采的丁鑫鑫带着了无生趣的虎子在楼下遛弯,他们相顾无言的样子,像默片的一个片段。都说宠物养久了会和主人越长越像,现在的丁鑫鑫和虎子确实有几分神似——两个不太开心的胖子。

医生建议早晨增加一次遛狗,增强虎子的锻炼,然而丁鑫鑫和何子平都起不来,本来早晨就要上班,再早起半个小时实在是勉为其难。问医生晚上遛弯再增加半个小时,两次一锅烩行不行。医生说怕走的时间太长虎子会累,毕竟它现在是胖狗,负担比较重。

既然不能迈开腿,那就更要管住嘴。只要丁鑫鑫在家,她就常常机警地盯着虎子,严防死守不让它偷食。有一次虎子铤而走险差点咬破了丁鑫鑫的手指,她不仅没有给它吃,还抓起一个娃娃朝它砸去。曾经最最甜蜜的主仆关系,因为一口吃的轻易陷入了冰点。何子平回家的时候丁鑫鑫和狗都骂骂咧咧地扑向他,好像在抢占第一时间的发言权。只是丁鑫鑫占了物种的便宜,何子平听她说话比听虎子的容易。他先安抚了丁鑫鑫,又在睡觉前浮皮潦草地拍了虎子几下。他不敢有大的动作,以免引火烧身。

说万事开头难也是可以的,丁鑫鑫和虎子吃低脂餐和减肥狗粮都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反倒是何子平又瘦了一点。多年来他都食欲旺盛、身材纤细,刚跟着丁鑫鑫吃了两天草,就一马当先地瘦。想想简直要气死,看着何子平平坦的小腹,丁鑫鑫咬牙切齿地呼唤他为心机boy。

“给你一个礼拜时间,体重必须上到一百四。”

何子平一米八二,和丁鑫鑫一起胡吃海塞这些许年,丁鑫鑫长了二十斤,他却只浮动了三五斤,只要稍微饿两顿,立马又会回到基本点。

“一周之内不涨到一百四我就和你离婚。”

一开始,丁鑫鑫羡慕嫉妒恨地对着何子平叫嚣,后来发现两人似乎失去了这样打情骂俏的基础。何子平脸上逐渐流露出一种极力掩饰的嫌弃和压抑。厨房里不见了丁鑫鑫忙碌的身影,何子平也没有只为自己做饭的兴致。于是,丁鑫鑫吃沙拉,何子平要么跟着吃沙拉,要么下班带回来点包子、饭团,或者叫外卖。丁鑫鑫忽然发现,两人的交流方式其实一直单一,除了一起乐此不疲地吃饭,并没有什么其他共同的兴趣。从同居到结婚,一直是下班一起做饭,偶尔商量着出去吃点什么,吃饭的时候顺便说说单位里发生的事,谁很讨厌,谁又去哪儿玩了。周末无非是一起做饭,三餐之间,丁鑫鑫看电视剧,何子平打游戏。这一下子开始减肥了,丁鑫鑫和何子平的生活好像全无了交集,他们更像一对合租房子的室友,各上各的班,各吃各的饭,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何子平真的害怕离婚吗?

……

——摘自短篇小说《失重》,作者马小淘,原刊《文学港》2017年第12期,《小说月报》2018年第1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