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记忆中那些鲜活的细节

来源:中国文化报 | 马畏安  2018年03月01日06:25

之一

我幼年时候,在父亲办的私塾读书。那些年,父亲多次带我去浠水县城。从我家到县城,先经过小集镇三家店,再往前走两里多路,就进入两旁都是小山、中间是一丘丘水稻田连成一片的七里冲。

一次,父亲带我去县城,进入七里冲后,父亲就说:“如果出对子,上联是‘三家店’,下联对什么?你能对吗?”我答不出。父亲说:“就对‘七里冲’。”过一会儿,父亲又说:“如果上联是‘七里冲,果然七里’,下联对什么?”我还是对不上。父亲说:“下联就对:‘三家店,未必三家’。”确实是这样,三家店集镇上并不止三家店铺,包括普通住户,至少有二三十家。

古书上有什么“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这类话,都是很一般的,像父亲这样拿眼前熟悉的事物拼对,生动具体,又便于记忆。以后读律诗,遇到颔联、颈联句子,自己也容易懂得和体会它们的妙处了。

一九八八年春天,父亲去世了,我在北京接到电报,便立即奔丧回老家。一路上,满脑子想的都是记忆中的父亲。

有一段时间,家里七八口人吃饭,基本上靠父亲教私塾的一点收入维持生活。私塾不是讲大课,十几二十来个学生,根据入学年限和接受能力的不同,各人所读的书也不同,有的读《论语》,有的读《孟子》,有的读《大学》,有的读《中庸》,父亲必须一个一个学生、一对一地教。每个学生都要影写毛笔字,学生的写字本,父亲也要一本一本检查、审阅,写得好的,要用朱笔打圈,不好的要指出缺点。

除了教私塾这一摊子事,家里哪块地该种什么,哪块田该锄第几遍草,父亲也都要盘算好,交代两个哥哥去做。父亲自己,除了耖和耙之外,其他的农活都会干,私塾放学回家,马上下地干活。父亲还很细心和节俭。

父亲的毛笔字非常好,楷书妩媚端庄,老家附近几个村,家家堂屋正面墙上的“天地君亲师位”(后来改为“天地国亲师位”),都出自他的手笔。邻村的村民都称父亲“马先生”,那时的“先生”是尊称,不像现在凡男性都称先生。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我家夏天戴的草帽上,父亲都用毛笔写上“抵抗暴日”四个大字,一语双关,既是抵抗太阳的暴晒,也是反抗野蛮残暴的日本侵略者。

到了晚年,父亲有好几个孙子了,他的卧室兼书房的墙上,贴着一副“无事训孙开卷读,有时陪客把棋围”对联,是他生活的写照。他房间窗外的对联是:君若趋炎,另寻热径;我能耐冷,独坐寒窗。

可以看出父亲的操守和气节。

有一年,我将父亲接到北京住,哪知他很不习惯,在农村老家,一抬头便是满眼绿色的庄稼和青色的群山,而在北京,高楼外面还是高楼,父亲觉得精神上不畅快,怀念故乡的青色和绿色。住了半个月,他老人家便“归去来兮”了。

在奔丧的路上,这些往事,反反复复在脑子里盘旋,终于给父亲凑成一副挽联:

桃李四方,儿孙成阵,寸草春晖恩报少;

笔耒一生,德行盈里,环山秋意泪倾多。

我幼年时候,父亲就教我对对子,这算是我给父亲交的一份作业吧。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会不会判我及格,就不得而知了。

之二

一九五○年夏天,家乡农村开展土改复查,一批武汉市的大学生来到浠水县进行这项工作。因为怕他们对当地情况不熟,组织上从县中学调了一些青年团员配合他们,我也被挑上了。

不久,我参加复查的村子,又来了一个五六个人的解放军小队,村里安排他们同我们在一起搭伙。

有一天吃午饭,解放军小队共吃一罐汤菜,一边吃一边有说有笑。汤菜里除了青菜还有肉片。小队长用筷子在汤里捞肉片,捞着了一片肉,他的筷子就停住不动,一个战士笑嘻嘻地将那肉片夹去吃了。接着,小队长又在汤里捞肉片,捞到肉片以后,他的筷子又停住不动。同样,另一个战士笑嘻嘻地将肉片夹去吃了。

就这样,小队长一片又一片从汤菜里捞肉片,战士们也笑嘻嘻地一片又一片吃了下去。

后来,汤凉了,肉片汤也成了“高汤”,小队长照样吃得香甜,喜形于色,心满意足。

有了好吃的食物,自己不吃给别人吃,这样的情景,我只在家里从母亲身上看见过,在任何别的时候和别的地方,都没见过。

这件事给我打开了一扇窗户,看见革命队伍里人和人的关系,领导者和普通成员的关系,是这般的亲和和友爱。

这就是人民的军队、人民的子弟兵!从一九二七到今天,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他们因亲和力和凝聚力而战无不胜,无坚不摧!在他们面前,任何来犯之敌只有两个结果——不是粉身碎骨,就是狼狈逃窜!

之三

我幼年时一直跟父亲上私塾,读的全是古书,家里藏的线装书,有时自己也读。

旧典籍中的什么“志在千里”“壮心不已”“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些就渐渐渗进了我的思想,觉得人是应该有志,人生总得有点奔头儿,而要有奔头儿,就得外出,要外出,好像唯一的通道是升大学。

一九四九年春天,我的家乡刚刚解放不久,由于社会震荡大,家里的经济比较困难。那年下半年,我辍学在家。中秋节那天,在同村的一个同学家闲谈,我忽然心生感慨,写了四句顺口溜:忽经一载又中秋,一分欢喜一分忧;今年乐过中秋节,他年怎得出人头!心境很有些悲凉。

父亲很了解我的想法,亏了他老人家东拼西凑,凑齐了该交的学费。一九五○年上半年,我便继续读高中。

学校的生活,完完全全变样了,整个世界进入了春天!大地复苏了,万物发芽了,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用心花怒放形容我当时的精神状态,毫不过分。

学校来了一位辅导员,据说是从南下部队中留下来做青年工作的。学生的政治活动热烈开展起来,思想教育工作如春风化雨。

我身上农村穷孩子的纯朴和强烈的上进心,同党、团组织的思想、路线、作风之间,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和吸引力。那年六月,我加入了青年团,要求上进的劲头一直保持到上大学以后。大学一年级下学期初,我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年中,党支部大会通过了我的申请;那年年底,上级党组织批准了我的申请。

我永生不忘的金光璀璨的时刻,到了!

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因为晚上有新年联欢晚会,晚饭吃得早。饭后,我们系在教室大楼四层东头的大教室准备晚会。不大会儿,我的入党介绍人找到我,示意我跟他到了大教室门外的走廊上。他低声告诉我:你的入党申请,校党委批准了,你已经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候补党员了。我高兴得只知道咧着嘴笑,连感谢党组织培养教育的话也没说,只在心里提醒自己:已经是共产党员了,从今以后,凡是共产党员不该做的,一定不做;凡是共产党员该做的事,都得去做。

这时,西沉太阳的血色光芒,从走廊西头的大窗户直射进来,将整个走廊南北墙上明镜般的白色瓷砖,映照得金光灿灿,两堵墙壁上的反光也互相反射,整条走廊,如同一条金光灿灿的隧道!

多好多美的时刻!我永远忘记不了的时刻!(浠水县是湖北省黄冈市下辖的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