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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国游戏

来源:《北京文学》2018年第3期 | 黄蓓佳  2018年02月28日07:58

作者简介 黄蓓佳,女,出生于江苏如皋。197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84年成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曾任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省作协书记处书记;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作协儿委会委员。作品曾多次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宣部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紫金山文学奖。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韩文出版。

谁都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生物学家罗想农罗教授的夫人会是这样一个歇斯底里的精神病人。人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碰见教授时,都用目光向他致意,聊表慰问和同情。与此同时,罗教授选择了缄默和慎言。他是不是愿意别人表达过多的关注呢?

20世纪80年代初,有一年开春,江苏太仓某村的两个农民闲来无事,驾上小船去江边打鱼,发现光溜溜的滩涂上躺着一条长近两米的怪物,尖嘴,灰不溜秋的脊背,白花花的肚皮,也不知道是伤了还是病了,一边扭动挣扎,一边发出“吱吱”的哀叫。农民走近去看,小心翼翼,怕怪物咬人,却发现怪物的眼睛纯良温顺,奄奄一息地盯住他们,就差没有开口求救。农民不知这是何方神圣,试探着上前摸摸,摸得一手黏滑冰凉。试探着抬头抬尾,却怎么也托不起身。两个人不敢耽误,飞奔回村,又叫来两个壮劳力,用大筐抬绳勉强兜住怪物身体,吭唷吭唷抬回村里。围观者一传十、十传百,眨眼间轰动了方圆十里地面。人们开始商量怎么分割烹食,炖汤好还是红烧好。有老人站出来说,怪鱼吃不得,吃了要遭灾,不如他出几块钱买下来,回家剁剁喂猪。初中文化的村会计到底有几分见识,围着怪物前后转几圈后,认为吃不得更剁不得:“怕是珍稀动物,国家要保护的!”

那时候的乡村农民纯良朴实,不懂炒作更不懂奇货可居,听说有可能是个宝贝,马上罢了一切念头,七手八脚抬到谷场边饮牛的水潭里。

电话一级一级好不容易摇到县城。第二天一大早,县水产公司的技术员带着南京大学水生物研究室之前广泛散发的“保护长江白鳍豚”的宣传资料,骑车二十多里赶到村子。对照宣传单上的资料照片,技术员小伙子立刻确定水潭里安安静静趴着的怪物就是白鳍豚。

村会计拔腿又去公社挂电话。电话转到县政府,县长很重视,加急电话报告了省政府。省政府更兴奋,连夜调人调车,临时组建专家团,请生物系老师罗想农带队,浩浩荡荡沿长江奔向太仓县。

其实从前些年开始,沿长江下游一带就相继有渔民发现和捕捞过一种被他们称之为“怪鱼”的东西,那便是珍稀水生哺乳动物白鳍豚。非常可惜的是,因为渔民们普遍不认识它,不知道它的价值,野蛮捕捞加上报告延误,等到水生物学家们得知消息辛苦赶到时,看到的大都是一具腐烂发臭或者已被大卸八块的尸体。这样,从抢救白鳍豚的目的出发,罗想农所在的南大生物系紧急成立了“水生物研究室”,刚刚毕业的研究生罗想农临危受命,由此结下了他跟长江白鳍豚的缘分。

20世纪80年代之前,人类获得过活体白鳍豚吗?

翻遍所有的科学文献,都没见到有关记载。但是没有记载不说明没有发生。在漫长的文明之前的社会里,很多的事物在自生自灭,它们如电光石火,偶然地划过天空,惊起人们的恐惧膜拜,被奉为奇迹或神明,而后缓缓落幕,归于沉寂。

据生物学家统计,全世界共有各类鲸豚八十多种群,中国水域拥有其中的三十多种。但是绝大多数鲸豚没有“国籍意识”,它们四海为家,自由来去,是水中恣意妄为的精灵。幸运的是,造物主慧眼垂青了中国,把其中最美丽聪慧的一种单独馈赠到了这块国土中,这就是珍稀白鳍豚。因为它在地球上有着长达两千多万年的进化史,比之进化史不过三百万年的国宝大熊猫,白鳍豚要来得更加古老和珍贵。

早在1914年,居住在洞庭湖畔的美国传教士的儿子、17岁的青年猎人霍伊摇着小船在岳阳城陵矶打野鸭,极偶然地一枪击中江面上的硕大猎物——一条从没见识过的“大鱼”:身长两米,灰蓝色脊背,乳白色肚腹,脑袋上长着一个长长的细细的尖嘴巴。霍伊兴奋地雇人把这个猎物运回家,他的传教士父母敏锐地意识到,儿子侥幸猎到的是宝贝,是中国长江中的稀有动物。他们当即为这条“大鱼”拍了照片,并锯下它的头颅制成标本,花钱将此标本寄运回美国,赠予华盛顿美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

美国哺乳动物学家米勒看到这个完整的头骨标本,认定了这是一种尚未被报道过的新物种,一种珍稀的淡水豚类生物。他当即开展研究工作,按照国际生物命名规则,为这种淡水豚起了一个正式的拉丁文学名:Lipotes vexillifer Miller .1918。而17岁的霍伊采集的这个标本,从此就成为白鳍豚的模式标本。他当年的捕猎地点洞庭湖,被记录为白鳍豚的模式产地。中国长江白鳍豚从此在世界生物文献中占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80年代初期的年轻学者罗想农,每每想起白鳍豚被发现和被命名的故事,心里就有隐隐的郁闷。似乎在达尔文之后到中国皇朝推翻之前的短短的一两百年中,有无数的外国探险者和传教士涌入了这块中原国土,翻山涉水,走戈壁蹚沙漠,篦头发一样地把广袤大地上的动植物种群、古人类遗迹、千百年中的文化留存篦了一个遍。直至今日,中国学者们要寻找一些已经绝迹的标本、古籍、器物时,要跨洋过海去外国的图书馆和博物馆里翻箱倒柜。

贫弱的、愚昧的,也是古老和神秘的中国,让雄心勃勃的外国探险家们兴奋和惊喜的中国。黄头发蓝眼睛的有识之士们历经艰辛满载而归,妥善地也是文明地保存起了这些难以计价的珍宝物产,却给后世的本土研究者们留下了巨大的遗憾。

罗想农获得硕士学位之时,也是中国百废待兴人才极度匮乏之际,他到了新成立的水生物研究室之后,很快脱颖而出,成为极优秀的科研人员,担当研究室的实际主持工作。那时候他心心念念的一件事情,便是有机会获得一头作为研究对象的活体白鳍豚。

机会已经为他安排妥当。

颠簸一整天,罗想农和他的同事们赶到太仓渔村,在村民帮助下,肩抬人扛地把白鳍豚从小水潭弄进一只特制大水箱。不敢耽误,事办妥了之后一人啃几个馒头当饭,连夜上了路,兴奋异常又提心吊胆地护送白鳍豚到南京。

罗想农征求研究室同事意见,给白鳍豚起名叫“宁宁”。初步测定,“宁宁”体长8米,体重55公斤,雌性,是美丽苗条的小公主。它应该是在江水涨潮时误入村民们捕鱼的插网里吃鱼,而在江水退潮时未及撤退,搁浅在滩涂。

“宁宁”初入饲养池,娴静而忧伤。它像一个真正的公主一样,有着优雅的风度,轻盈的体态,温婉而娇柔的眼神。它的皮肤在白天的阳光下闪烁着光润,呈现出灿烂的金灰色,霞光万道的那种雍容;在夜晚的月光下又变作冷峻的钢蓝,刀锋般地锃亮,无比神秘又美到令人心醉。

水生物研究室的老师学生们,那段日子谁都不肯离开饲养池半步,大家像盯视一个初生婴儿一般地盯着“宁宁”看,怎么也看不够。“宁宁”游动了,“宁宁”张嘴吃东西了,“宁宁”打了一个哈欠……嘘,小声!“宁宁”在睡觉!呵呵,小美人儿太可爱啦,它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这么的优美典雅,它的流线型体态简直举世无双,无可比拟也无可替代!世界上居然会有这么美妙的尤物,它居然深居简出在长江水域,这么多年都不肯在活着的时候一展姿容,让世界为它惊艳。

“宁宁”的胃口小得令人心疼。一开始它甚至对所有投放进水池的大小活鱼都不感兴趣,它轻轻地碰触食物,拿尖嘴巴顶一顶它们的尾巴或是侧鳍,温柔地跟它们招呼,提醒它们注意躲避一样。过几天,它慢慢抛弃羞怯,尝试进食,却依然吃得很少。一巴掌长的鱼儿,至多吃三两条而已。女学生们为它着急,拿竹竿穿了小鱼,探身送到它嘴边上。它优雅地游开,不为所动。

一星期之后,“宁宁”的体力明显衰弱,身体更加瘦长,皮肤光泽减退,眼神暗淡疲惫,游动时缓慢无力。罗想农和同事们估计它生了病,而且病得不轻。他特地从省农科院请来兽医为它治病,下到水池里打抗生素,掰开嘴巴强制喂进食物,开动循环过滤装置清洁池水……

都没有明显的效用。

再过一星期,“宁宁”终于躺在水池里不再动弹。罗想农清晨到校,一眼瞥见“宁宁”瘫软的身体,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响,顾不上天寒地冻,衣服鞋子一样没脱,“扑通”跳下池水中抱住它,侧耳听它的心跳。耳边只有水流循环的哗哗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宁宁”选择在深夜无人时悄然死亡。

解剖的结果,“宁宁”的胃里患有严重溃疡,胃黏膜下有囊肿,囊肿当中残留有沙粒状的钙化灶,同样的病灶在肺部也存在,还伴有大面积淤血水肿。可怜的“宁宁”,它重病在身,却无法表达,在万般痛苦中活完最后的两周。隐忍、有尊严地、给了罗想农他们很多快乐和期盼的两周。

“宁宁”去世后,研究室邀请全国相关专家分析饲养失败的原因。有专家说,自然搁浅的白鳍豚通常都是有病的个体,患病之后行动无力才导致被捕捉。再有,“宁宁”搁浅后,被村民野蛮捆绑拖拉,又在江滩和村里不清洁的小水潭里度过一段时间,旧病加上新伤,终至不治。还有专家认为,“宁宁”到南大后的生活环境不够好,饲养池长宽仅四五张乒乓球台那么大,体长一米八的“宁宁”,别说在池水中畅快游动,就连转身拐弯都十分困难,一定程度上对它的健康造成不利。

罗想农趴在实验室的解剖台上,给远在武汉的研究同行乔麦子写了一封无比哀伤的信。

“‘宁宁’选择了天国,它不愿意再跟我们游戏。”他写道,“我们的伤心无人能懂。研究室里每个人都流了眼泪。我们请人将小公主制成标本,永远安放在我们实验室的一角。它的体态依然玲珑美丽。可是我每次看到它,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掏走了,很空很疼……”

学理科的罗想农,长到30岁都没有写过这么伤感哀怨的信。他发现人有时候是会无师自通的,当你想表达的时候,想对一个人尽情诉说的时候。

他相信这世上只有乔麦子能够理解他。因为在千里之外的武汉水生所,他心爱的姑娘恰好也负责喂养一头白鳍豚,一头名叫“南南”的5岁的雄性豚。1984年,在不同的空间里,他们实际上做着同一件美丽无比的事。

春节刚过,从安徽铜陵的长江边上传来喜讯,渔民又抓住了一头幼年白鳍豚,现场判断是被长江客轮的巨大水浪冲上江滩的。春节值班的研究室青工小刘接到电话,飞奔到学校宿舍区,第一时间把消息报告室主任罗想农。当时罗想农正在楼道里的煤油炉子上煮面条,听闻喜讯,面条还在半生不熟中就被他捞起来,挑点猪油和酱油胡乱搅一搅,端给正患感冒恹恹卧床的妻子李娟,而后拧熄炉火,抽屉里拿了些零钱,挟只出差的包,拉上小刘便走。

后来他回想跟李娟相处的每一幕,深悔年轻时候太不懂什么叫爱情。不,不是不懂,是不想去弄懂。那个时候,他在白鳍豚身上所花的时间和情感,远超于他为李娟的付出。

两人赶到铜陵,白鳍豚已经被当地公社干部从渔民手中拦截下来,养在公社食堂的洗菜池子里。池子大小不足五个立方,池底和四面池壁都用粗粗拉拉的水泥抹成,半池浑水中漂浮着菜叶草屑。白鳍豚被渔民们用绳索拖上堤岸时就已经遭遇过野蛮对待,腹部被拖擦掉一大块皮肤,颈部和胸鳍也是伤痕累累,此时困囿于浅水之中,不停喘息,眼神惊恐不安,时不时还收缩鼻孔周围的皮肤,发出孩童样的“吱吱”的哀叫。

罗想农很怕这头幼小的豚宝宝活不下来。之前那只在学校饲养池中临终的一幕才过去不久,师生们尚未从沮丧和哀痛中恢复,罗想农实在不想看到几天之后又将有新的一幕悲剧发生。他当机立断,将取名为“童童”的这头一岁白鳍豚送往武汉水生所寄养。水生所此前已经治好白鳍豚“南南”的重度皮肤病,有了经验,饲养条件也相对更加成熟。

电话打到武汉,沟通妥当之后,罗想农软磨硬泡地从铜陵县政府弄到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带厢小货车,又从公社医院借到一副帆布担架,和小刘两个人脱了鞋袜下到池水中。

寒冬腊月,池水浸淫着膝盖脚踝,像老虎的利牙在啃咬刮擦一般,令他们的双腿疼痛到失去知觉。“童童”的身体冰凉溜滑,两个文弱书生都没有太大的力气,手指头麻木僵硬,很难将这副圆滚滚实沉沉的身子抬起来弄到担架上。折腾了一会儿,水花溅得他们满头满身,衬衣里面是汗,棉袄外面是冰,小北风一吹,身子一动,冰碴儿咯啦啦地响,狼狈不堪。

看热闹的农民在池子边上笑嘻嘻地喊:“老师哎,这活儿不是你们干得了的,出点钱,我们一搭手就成了。”

罗想农不肯让他们插手。不是舍不得钱,是怕他们粗手粗脚二次伤害了“童童”。

好不容易把湿淋淋的担架弄上车。车厢里预先已经铺好棉絮和稻草,担架摆放在棉絮上,“童童”舒舒服服坐上了“卧铺”。罗想农和小刘两个人的鞋袜衣裤湿得站到哪儿就是一大摊水,灶火都烤不干,罗想农不想等也来不及等,花钱买了当地农民的两身干衣服,胡乱穿上身,催着司机连夜往武汉赶。

天阴冷,空中飘着细碎的雨雪,道路颠簸而又湿滑。司机一路都在咒骂天气,其实上是在抱怨春节期间出这一趟倒霉的差。罗想农只能不停地给他递烟,许诺付他双倍的车费,又小心翼翼提醒他尽量避开坑洼之处,以免颠得狠了让“童童”难受。

“老兄哎,”司机嘲笑他,“这怪东西是你爹还是你娘啊?”

罗想农无奈地笑,不接对方话茬。

途中每当司机停车撒尿,罗想农就忙着抓紧时间给“童童”的鼻头脸颊以及背鳍尾鳍涂抹医用凡士林,防止这些敏感部位干冻开裂。小刘则奔下车,拿水桶四处找水,然后将清水缓慢地淋到“童童”身上,保持皮肤湿润度。担架占据了货车厢内的几乎全部面积,罗想农和小刘两个成年人无处容身,弓腰曲背地蹲在担架头尾处,又要照顾“童童”,又要保持自身的平衡,漫长的一天一夜中,他们都能听到自己骨头脆裂吃重的“嘎嘎”声响。

车到汉口水生所,车门打开后,罗想农和小刘都站不起身了。腿肿、脚麻,腰肌僵硬,活像两块口鼻喷白汽的木头疙瘩。接车的乔麦子喊了几个同事来帮忙,好不容易才把两个人架下车,搀扶着送到招待所。

清早,美美地睡过一大觉之后,罗想农走到饲养池边看望他的小宝贝。

农历正月中,武汉这边的天气同样阴冷。去往饲养池的一路上结着白花花的薄冰,走路稍不注意,“哧溜”一下子,四脚朝天地摔个屁股蹲儿。砌围墙的砖瓦冻得发了脆,手不小心摸上去,手指头一凛,被咬了一口似的,生疼。松树枝条上挂着极细小的凌,远看像结了一树的半透明质地的小果子,风一吹还会叮叮当当地响。

远远看见一个鼓鼓囊囊的身影趴在池边上,从身边的提桶里不停地掏东西,往水池里面扔。走近一点,看见提桶里掏出来的东西是一条一条白亮亮的鱼。再走近一点,鼓囊囊的身影原来是乔麦子。天冷,她穿得多,棉袄外面还套了一件板硬的军大衣,看起来就像一团捆扎得有些散散拉拉的棉布包。

“麦子!”罗想农喊她。

乔麦子回身,神情平静地跟他打招呼。“早!”

“不早了,你都上班工作了。”罗想农回答她。

乔麦子例行公事地向他报告:“‘童童’的状态还不错,今早吃了三条鱼。”

每次到武汉水生所办事,每次跟乔麦子见面,她都刻意跟他保持距离。她不惊不喜,不荣不辱,矜持而有礼貌。在水生所的研究同行们看起来,他们就是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普通的同学关系,当中差了好几届,年龄上也有差距,彼此认识,并不那么熟悉和亲密,难得都对白鳍豚有兴趣。

罗想农默认了乔麦子在同事面前对他的身份定位。说实在的,乔麦子做什么他都会认可。他钟爱的女孩,他将她藏在心里舍不得碰触的女孩,他不忍也不必违背她的意愿,把他们之间的不同寻常的关系公之于众。

罗想农俯身在池边看。武汉水生所的饲养池比他们研究室的池子要大好多,长宽足足抵得上一个篮球场的面积,池壁和底部的水泥层也做得足够光滑。虽然天寒地冻,但是池水没有结冰,不知道是因为白鳍豚在里面游动,水面荡漾不停的原因,还是池子避风,相对比较保温。池中的老住户是5岁大小的白鳍豚“南南”,它活泼而灵醒,在池水中甩着尾巴轻划鳍肢的模样,就像个调皮的小顽童,一个劲地围着乔麦子打转,摇头摆尾要讨她的喜欢。乔麦子只需从提桶里抓起一条鱼,在半空里晃一晃,“南南”就应召而来,尾鳍一拍,身体微弓,“哗”地一下子跳出水面,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白灿灿的弧线,溅起大片晶莹剔透的水花。水花未曾落尽时,它已经“哧溜”一下子滑进水底,尖尖的嘴巴箭一样地划开水波,瞬间冲到了对面池壁,再急急忙忙扭身回来,对着客人时而侧游,时而仰泳,时不时还晃晃脑袋,扭扭身体,鼻子里发出撒娇般的“嗯嗯”声,仿佛在询问:“我怎么样啊?你喜欢我吗?”

折腾一大圈之后,它累了,摇头摆尾地回到池边,头仰起来,尖溜溜的嘴巴伸出水面,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乔麦子,讨要她手里的那条鱼。乔麦子怕它靠得太近在池壁擦破了皮,总是半跪下来,胳膊尽量地探出去,把鱼食往前送。“南南”于是很配合地张嘴,闪电般将鱼儿叼走,心满意足地游开,躲到无人处慢慢享受。

“真是个讨喜的小家伙啊!”罗想农忍不住惊叹。

罗想农没有看到“童童”的身影,心里纳闷。乔麦子指点了一下,他才发现可怜的小东西一声不响瑟缩在远处角落里,大概是新来乍到,认生,怕人。它的外形变化得很厉害——在整个胸腹部位,被人裹缠起了一大圈白纱布,只露出细溜溜的头、尾和一对青灰色的鳍肢,远远看过去,像是刚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撤下来的重伤员,又像个穿着白色背心规规矩矩卧倒不动的小绅士。

罗想农问乔麦子:“那是什么?”

“药背心。”乔麦子回答。

“疗伤用的吗?”

“你认为呢?”乔麦子反问他,语气不冷不热。

昨天罗想农太累了,沾枕头就睡死过去,压根儿不知道水生所的同行们是如何给“童童”疗伤敷药的。乔麦子简单地告诉他,给皮肤有外伤的白鳍豚套上一件药背心,是他们武汉水生所的专利发明。前两年“南南”送过来的时候,皮肤擦伤比“童童”更厉害,都发了炎,化了脓,发烧,疼得在池子里直打转。他们给“南南”消毒挤脓,打青霉素针,搽云南白药、生肌散、庆大霉素药膏,甚至还用了纱布引流。但是效用甚微,因为“南南”只要一下水,药就被水溶解了,伤口重新感染,发炎依旧。水生所的一位研究员终日坐在池边,对着被外伤折磨着的白鳍豚朝思暮想,才想出这个土办法:缝制一件纱布背心,纱布中包满药,穿在“南南”的身上,让它下水也没法冲散,可以保持较长时间的药效。

“放心,”乔麦子公事公办地说,“现在是冬季,细菌繁衍慢,‘童童’穿上这件背心,伤口很快能好。”

罗想农点头。他相信“童童”能痊愈。白鳍豚到了有经验的乔麦子手里,应该说是进了半个保险箱。

乔麦子拎起鱼桶,沿池边走了半圈,在靠近“童童”处蹲下,抓出一条鱼,柔声呼唤:“‘童童’!喂,小家伙,吃饱了没有?你过来!”

“童童”跟活泼的“南南”完全不一样,它怕人,看见乔麦子靠近它,反而胆怯地游开去。不知道是不是穿了药背心的缘故,它游动的姿态趔趔趄趄,迟缓笨拙。

罗想农见童童这模样,心疼异常,鼻子都酸涩了。1岁的白鳍豚,如果在正常的生活状态中,还是跟随在父母身边嬉戏玩闹的小孩子。如今它受了这么大的痛苦,来到逼仄的饲养池,周身被难闻的东西裹紧,眼面前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它心里的惶恐和紧张,罗想农几乎可以替它想象得出来。

乔麦子偏头看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介绍情况:“‘童童’也会撒娇的。昨天我们给它打针,它怕疼,‘嗞嗞’地叫,跟小孩子哭起来的声音真像!后来我跟它说,忍住啊忍住啊,马上就不疼了啊。它果然就不叫了。‘童童’聪明,它心里什么都懂。”

罗想农忍了半天的眼泪,到底不争气地悄然滚落。

乔麦子就不再说话。她一条接一条地给白鳍豚喂食。罗想农帮着她喂。他们一个递,一个送,配合得很默契。但是他们之间的空气是沉默和凝重的。时间就像一口深潭,起初只有小小的一掬水,一天天一年年地任凭水流哗哗加进去,不知不觉间,竟然深不见底,难以逾越。现在,人届中年的罗想农,举着一条沉重僵硬的腿,悬置在深潭上,不知道如何往前跨。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