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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视与想象: 一个街角少年的隐秘花园

来源:文艺报 | 曾一果  2018年02月26日09:11

王啸峰确实有一种要摆脱地方书写陈旧套路的努力,另一方面,王啸峰恰恰又在“去地方化”的城市书写中将故事再次置入一个非常江南化的地方语境中。

王啸峰的《隐秘花园》出版后,引起不少评论家的关注,汪政称啸峰的作品带有一种“阴翳的美学”:“而王啸峰通过寻找,给我们带来了他的苏州。在许多相近的词语群落中,我最终选定了幽暗或神秘,悬疑也罢,灵异也罢,不可知也罢,以及对它们的寻找也罢,所有这一切都是发生在阴影之中的……”并且他认为啸峰小说“阴翳美学”的起源,是苏州城市的巨变,让这个古老而现代的城市蒙上了一层阴翳之气:“苏州早已迈入现代化的行列,但是再大的城市改造都无法彻底拆除那些不知建于何时的弄堂,它们承载着多少秘密?既或旧屋拆除,那些记忆中的老地名依然顽强地留住了历史,如同符号一样,指涉着城市隐密的岁月。所以不一定是人物,也不一定是故事,叙述可以止于时间,也可以止于空间,它们可以经营出一个城市的性格和它给予我们的感受。”

“老地名”确实顽固地留住了城市的历史,或者说这些老地名本身就是关于这座城市的历史符号,承载着许多关于这座城市的历史故事和集体记忆。不过,“老地名”固然还在,历史仿佛也只是在昨天刚刚发生,但是在啸峰的小说中,“历史”转瞬之间已经化为“新都市传说”,这些“新都市传说”在不同人以不同方式的传播与叙述、虚构和想象中,早已真假难辨、虚实不清。例如关于“蓝衣人的传说”,关于隐秘花园中唱戏女子的故事,这些或许本来是真实的历史,但在世代相传和各种各样的叙述中却渐渐远离了历史事实而变得扑朔迷离。当然,“新都市传说”也从另一个层面更深刻地反映着历史本身。无论故事的形式是多么新颖别致、曲折传奇甚至变形夸张,所有的微观故事仍然关联着某一段跌宕起伏的宏大历史。

苏州其实是一个特别容易产生都市传说的地方,众多的河流、幽暗的街道和深宅大院,这些地方容易让人浮想联翩。苏州的小说家们,无论是苏童,还是范小青,自然也都是讲述故事的高手。王啸峰想必从小到大听过了太多,《隐秘花园》基本上都执著于那未知的神秘世界。“新都市传说”的生产和传播并无固定的线路、轨迹,在苏州这样一个充满阴翳之气的城市里,它们随时随地被生产、传播和消费,“夜饭桌上,二舅的筷子最快。他说话也快,店里是流言集散地,吃晚饭他就贩卖,外公、外婆和我根本插不上嘴”。“老街有好多横巷、只有铁线弄是死弄堂,到底,是一小方场地,双井还是一个小型社交场所,人们在井边淘米、洗衣服,在厕所后的河里洗马桶。”家庭的饭桌上、街角的小店里、公共厕所间或河道上以及幽静的花园里,鬼魅之气弥漫,不断有新的都市传说被生产、制造出来,然后再经由各种渠道在这个城市里四处传播,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阴翳的笔调、幽暗的气息让许多人在读王啸峰小说时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有些女性读者更是直言,在深更半夜里是不敢读《隐秘花园》《井底之蓝》《角色》等小说的。“一年前,红衣女子在廊上行,开始我肯定自己是遇见鬼了,想大声呼叫,但是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连呼气都要用嘴。红衣女子突然回身面对我。我口鼻全开,却没有进出一丝气息,就这样静止了几十秒。她缓缓转身,渐渐消失在曲廊尽头。”“眼光在台面上扫描。跳过我不懂的化妆品,我看到了越南香水。拔开塞子,气味亲切温暖,与陈小毛的话也对应起来。一叠衣服整齐摆放,我把旗袍一件一件轻轻平摊开来。顿时,一个接一个许阿婆向我从容踱来。当中夹杂着几件宽松服装,都是各式红色。衣服边上是一只完美头套,没有夹杂一根白发。我闭上眼,感受她经历风霜更有气质的魅力。睁开眼,仍然不能彻底摆脱鬼魅阴影。”小说故事的场景其实很普通,但在深更半夜阅读,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顿生。那些喜欢读恐怖小说的人在啸峰小说里能够找到一种阅读的快感,因为这里有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恐怖和充满悬疑的场景。这是王啸峰小说的魅力所在,他能够在不经意之间,将苏州城市里那些陈年的“都市传说”讲得亦真亦幻。

像许多人所说的那样,王啸峰的多是以一个“街角少年”的视角切入。小说的主人公“我”基本上是苏州城西一个未长大的“街角少年”,整天和二舅、东东等人无所事事地在破落古旧的老街巷里穿梭游荡。他像极了本雅明笔下的“都市漫游人”,怀着一颗不安分的心四处“窥探”,想探究这个城市的内部秘密:“虽然身子已经攀上隔墙,可除了恐惧,窥探究竟的欲望骚动不已。骑在隔墙上,我朝月洞门扫了一眼,什么都没变、没动。一定是‘心动’。霎时,我轻松了不少。”“眼前是一个四方客厅,整齐摆放两套中式家具。靠左手是餐桌椅,靠右是交椅茶几,看上去有点像红木家具,但我不敢确认。”“拥有美丽眼睛的女孩妈妈相片已经挂在墙上了,相片里,她正对着我们微笑。我顿时觉得身体里的一根筋被抽掉了,任何东西都变得软软的。”“那是一个多进老宅院。四周静默,第一进院子里一株腊梅吐露芬芳。厅堂被几家分割成厨房,都是冷灶、冷锅,无人无息。穿过天井,来到第二进,风有点起来了,堂屋口挡风布帘‘啪啦啪啦’直响。一缸残荷被丢弃在屋檐下,枯萎枝条铁线般挣扎向上,却又折伏下垂。掀开布帘,眼睛一下子适应了,一片黑暗。‘有人吗?’我连叫了三声。打开手电,找见一些普通的八仙桌、椅子、碗橱和煤炉。藤椅发出‘咯吱’声音的时候,我正准备往第三进走去。接着,一声‘没人啊’,把我手里的电筒吓落。”

这位在城市里四处漫游和探险的街角少年目光敏锐而犀利,时刻用他的双眼“探视”着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那些寻常人所不注意的地方不仅进入了他的视野,更是他渴望了解的世界。在弗洛伊德那里,“窥视欲望”是人类的重要本能,而且这种本能在青少年时代体现的最为明显,弗洛伊德将这一欲望称为“视觉利比多”。这种欲望也是性本能的一种形式,性的本能受到压抑,但会转化为一种“看”与“被看”的视觉方式。古希腊的哲学家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很强调视觉的重要作用,拉康的“镜像理论”也强调个体最早是通过镜像来认识自我,他说:“一个尚处于婴儿阶段的孩子,举步趔趄,仰待母怀,却兴奋地将镜中的影像归属于己,这在我们看来是在一种典型的情境中表现了象征性模式。在这种模式中,我突进成一种首要的形式。以后,在与他人的认同过程中的辨证关系中,我才客观化,以后,语言才给我重建起在普遍性中的主体功能”,拉康认为,镜子阶段性功能在于建立了机体和它的实在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是建立了内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在王啸峰的小说中,正是通过“窥视”,一个充满青春骚动的街角少年在不断探究着这个城市的秘密,想知道它的内部和外部、过去和未来,并在不断地窥视和探究中努力确立自己和这个城市以及整个世界的关系。

“窥视”和“探究”的结果令人悲喜交加,在这个街角少年不分昼夜的漫游和窥视下,这个城市忽明忽暗,既展现了它的优雅和精致之处,也保留了它的神秘感和恐惧感。因为并非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事物都能进入这个勤奋的街角少年的视线范围之内,当这位“街角少年”带着一双渴望之眼窥探这个城市乃至整个世界时。他有点无奈地发现,这个城市和整个世界其实有太多他并不知道的秘密,许多秘密无论他如何“窥探”,竟也难以了解其真相,这难免会让他有点惆怅。所以,这位好奇欲极强的少年有时不得不借助于自己的想象和他人的叙述去填补和完成那些无法亲眼所见的缺憾。在《隐秘花园》中,白袍子老人的叙述填补了“我对老宅想象的空白”,在《抄表记》中,胖警察的叙述填补了我在抄表过程中“窥视”的不足,当然,这种添油加醋的叙述不仅让事件更具有神秘性和传奇色彩,有时亦让事件更远离事实本身。其实,哪怕是“亲眼所见”,就能保证所看到的一定是真实的吗?在这点上,这位好奇欲和窥视欲极强的街角少年已经给出否定答案,那就是“所见未必是事实”:“当我把眼光重新聚集到井上的时候,一个蓝衣服老头正坐在井栏上,那绝对是老头,虽然戴着蓝色鸭舌帽,但是压不住在微风里飘起的白色头发和胡须。会不会是我的幻觉?我转过头,认真盯着两个抽烟的人看了几秒钟,回头,再看双井。他还在,同样的姿态。”“一年前,红衣女子在廊上行,开始我肯定自己是遇见鬼了,想大声呼叫,但是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连呼气都要用嘴。红衣女子突然回身面对我。我口鼻全开,却没有进出一丝气息,就这样静止了几十秒。她缓缓转身,渐渐消失在曲廊尽头。我听见自己喉头滚出两个字:‘阿瑛’。”在这样的场景里,现实与梦境、真相与虚幻早已难以辨别。窥视、梦境和想象,再加上别人添油加醋的叙述,这个城市的许多真相反而变得扑朔迷离,难以分辨。

黄平认为王啸峰的“鬼魅叙事”摆脱了一般苏州作家俗套的苏州书写路径,他用“去地方化”的方式构建他的故事世界。我觉得黄平的看法对了一半,一方面,啸峰确实有一种要摆脱地方书写陈旧套路的努力,另一方面,啸峰恰恰又在“去地方化”的城市书写中将故事再次置入一个非常江南化的地方语境中。阴雨的天气、幽暗的街巷和深宅大院,这都是典型的江南特色。《隐秘花园》的故事基本上都是发生在这样让人熟悉的江南空间里,但我们又时时感到啸峰小说中的江南味并不是那种刻板的江南味。这是王啸峰的高明之处:他将故事场景置入人们所熟悉的江南场景里时,却又使用了陌生化的手法,让人在熟悉的世界里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不知为何,王啸峰的小说让我想起了上个世纪30年代作家施蛰存的一些“江南故事”。施蛰存的故事也是很有古典色彩和江南味道的,但施蛰存在一篇随笔里就“声称”:“你不要因为我曾指示赏雨的境界,不过是些庭院、春野,美人等等十足地含蕴着酸诗人旧诗人的成分,便硬派我是个无聊的或布尔乔亚的文人……我在车马喧豗、行人如织的街道上,也曾感觉到过雨的秘密的滋味。我曾在秋季的一天,当灯火初黄的时分,在大道边微雨中消度过一刻儿沉思的生命。我看远处店铺是不分明,来来往往的行人是在影中一般的朦胧。橡皮般的通道忽然如水银般了,我便不看现实的景色,我向这水银镜中看倒映着的车儿马儿人儿,在一片昏黄的灯光中憧憧然憧憧然的驰逐。”

施蛰存不喜欢别人将其对现代大都会的感觉体验与香草庭院的那类旧式的美学感受相提并论,他对于雨的唯美感受与其说是古典与现代的结合,毋宁说是现代都市体验对传统意象的占有,落花碎雨所唤起的不再是单纯闺阁世界的哀怨之情,而是都市大街上的彷徨和苦闷心理,施蛰存擅长制造一种现代的、都市的迷离、孤独、苦闷甚至恐怖的气氛。

在这点上,王啸峰的作品也是有点类似的,《隐秘花园》中的每个故事看上去都是很传统的,但是如果稍微接近这些故事,我们就会发现,它们总是散发出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现代怪诞气息来。我想,这可能是跟王啸峰读了许多西方和日本的小说是有关的。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