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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只有对他才是温柔的

来源:《诗刊》2017年5月号上半月刊“方阵”栏目 | 潘洗尘  2018年02月22日08:16

负重

 

他给自己准备了一个

巨大的行囊

里面盛满了水和干粮

 

很多人从他身边经过

他们目标明确——走出这荒漠

至于这荒漠的尽头是什么

这荒漠到底有没有尽头

人们并不知道

 

好像只有他没有目标

他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

负重

 

 

父亲的电话

 

我离家四十年

父亲只打过一次电话

那天我在丽江

电话突然响了

“是洗尘吗?我没事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

父亲就挂断了

这一天

是2008年的5月12日

我知道

父亲分不清云南和四川

但在他的眼里

只要我平安

天下就是太平的

 

时间仿佛只有对他才是温柔的

 

45年前我就看着他

靠在这堵墙下

晒太阳

 

45年后我看见他依然

靠在这堵墙下

感觉连姿势都不曾变过

 

他叫郭有发

大我十几岁

是当年村里

人人都可以奚落几句的

郭傻子

 

45年里

我们早已面目全非

尤其是当年奚落他的那些人

很多已不在人世

但时间仿佛只有对他

才是温柔的

温柔得就像看不见的水一样

流过他永远波澜不兴的脸

和处变不惊的心

并温柔地

任由他把自己和这堵墙

固执地留在

回不去的岁月里

 

母亲的目光

 

一个17岁就生下长子的

原本漂亮的女人

随着岁月、辛劳和病痛的磨折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

变老了

变丑了

 

我17岁那年背负着全家的希望去省城求学

当时那条所谓光宗耀祖之路的代价如下:

举家背负数千元外债

只比我小两岁的妹妹被迫辍学

父亲白天种地晚上靠自学的木工手艺

给人做家具

最让我难过的

是年仅34岁的母亲看上去已像一个

60岁的老人

此后的很多年我都一直怕接到家里的电话

怕电话里传来积劳成疾的母亲

病重的消息

 

后来的这三十多年里

我反倒觉得母亲的形象

没再有大的变化

虽然身体多病但因总能得到最及时的治疗

也一直没有大碍

只是母亲这些年里看我的目光

变得越来越不自信了

不自信的常常让我觉得她不是在看

自己的儿子

只有当我熟睡时

她才能又像刚生下我时一样

深情地坐在我的床前

有很多次当我从梦中突然惊醒

都看见母亲有些惊慌地

移开摸着我额头的手

一边嘴里叨咕着我的大儿子呦

一边默默地离开我的房间

 

后来我想母亲之所以能一直拖着

羸弱的病体

熬到七十多岁可能就是因为

对我这个年过半百却仍独自在外漂泊的儿子

放不下心的缘故吧

或者索性就是母亲

想通过自己面对疾病时的坚强

告诉她的这个也一直病魔缠身的不孝之子:

别怕疾病算不了什么!

 

不久前 72岁的母亲终因体力不支

在和疾病持久抗争了50年之后

在儿女们的陪护下住进了医院

在和死神争分夺秒的日子里

我突然又在母亲苍老的脸上看到了她

年轻时的目光

从容自信坚定

仿佛瞬间就穿透了

七十年岁月的风烟

 

 

致女儿——

 

从8岁到13岁

你把一个原本我

并不留恋的世界

那么清晰而美好地

镶嵌进我的

眼镜框里

 

尽管过往的镜片上

仍有胆汁留下的碱渍

但你轻轻地一张口

就替这个世界还清了

所有对我的

欠账

 

从此我的内心有了笑容

那从钢铁上长出的青草

软软的暖暖的

此刻我正在熟睡的孩子啊

你听到了吗

 

自从遇见你

我竟然忘了

这个世界上

还有别的——

亲人

 

黄昏的一生

 

黄昏来时

远处的风很大

院子里被吹落的杏花

在兴奋地散步

偶尔有车从门前经过

越来越亮的尾灯

渐渐淹没了扬尘

 

黄昏的脚步

走得很慢

像一个了无牵挂的

绝症病人

它要把自己

一步一步地挪进

更黑的黑暗

 

一定有很多人

都看见了这个黄昏

但只有我

看清了它的一生

并能在另一个黄昏到来前

说出它

心中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