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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言宏:眷恋、忧思与希望 —— 读朱辉的《七层宝塔》

来源:文学报 | 何言宏  2018年02月11日15:27

我们这个时代,一直处于持续性的历史转型中,这一转型巨大而深刻,涉及到社会生活和人们精神世界的方方面面。我们的文学如何书写这一转型,如何以“文学”的方式揭示与书写转型时代广大民众的精神与生存,确实是一个非常重要但也极具挑战性的课题。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改革开放以来40年的中国文学,其主要面貌和主要成就,便在于此。仅仅在短篇小说这一创作领域中,我们就能举出像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何士光的《乡场上》、陆文夫的《围墙》、铁凝的《哦,香雪》、范小青的《城乡简史》和毕飞宇的《哺乳期的女人》等很多令人难忘的名篇佳作。朱辉的《七层宝塔》(《钟山》2017年第四期),又一次令人高兴地让我们看到短篇小说以其特有的方式与优势伸进了我们时代的深处,并且进行了相当精准的探询、把握与揭示。

《七层宝塔》自然是写转型,写我们这个时代巨大而深刻的社会历史转型,更具体地说,它之所写,主要还是当下中国急剧推进着的城市化转型,这无疑是乡土中国现代性转型的最新进程。表现在小说中,就是唐老爹和他的乡亲们搬离老宅,进城上楼,村庄与故土不仅成了“光溜溜的大地”,而且“已经被大路小道划成了格子,河填的填,挖的挖,像是刀豁出来的那么直”,变成了“未来的开发区”。进城后的他们,无论是时空体验、生活方式,还是伦理关系、价值观念与心态结构,全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关于这些变化,作品中有许多生动的书写。朱辉以其看似平常,但却异常巧妙的艺术构思,一方面以唐老爹与其“没出五服的孙辈”阿虎之间的冲突为主线来展开叙述,赋予“代际冲突”的叙事模式以新的、丰富复杂的多重内涵;另一方面,朱辉又将作品中的冲突偏重和聚焦于宝塔,从而使宝塔不仅成为唐老爹与阿虎之间诸多冲突的重要内容,也成为唐老爹自身内心冲突与精神关切的焦点所在,这样一来,宝塔在作品中的功能,便超越了故事情节与生活现实本身,具有了意蕴深厚的象征意味。

宝音寺里的宝音塔——唐老爹对宝塔的牵系与眷恋远远不只是因为它的遗产属性和文物价值,而是在于其可安“身”、“心”的精神文化意义。小说开头的第一部分就写到进城后的唐老爹身心难安的种种不适:“起了床,他竟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这个身子。住老宅的时候,他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现在这院子,稀稀拉拉的菜地,不说扫,看他都不愿意多看。可是鸡把他叫起来了。现在他人起来了,身子竖起来了,可是村子也竖起来了,他没了个去处。”朱辉独特而又敏锐地揭示了乡土中国城市化转型中对于农民来说所引发的时空体验的变化,乡村生活,已经转型为不循自然时间、更具现代性的城市生活;在新的城市空间中,身体所面对的,也不再是天空、大地等乡土自然,而是更具规划性的城市空间,是被“竖起来”的村子。因此,宝音塔便成了唐老爹最为重要的去处,“看见宝塔,他才觉得安心”。寺已毁圮,“宝塔还孤零零地立着”。站在塔上,远望已经“光溜溜”的故土和在“一排排整齐的楼房”中的现在的家,那个他认为自己终将老死其中的“水泥盒子”,“满塔的风”中,唐老爹的内心,涌起的是令人动容的无尽忧思——“此刻他满耳的风,心却空落着”……

毫无疑问,唐老爹是朱辉为我们的文学史提供的又一个令人难忘的典型人物形象。许多年来,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问题似乎早已被我们忘却。批评家、研究者包括我们的很多作家,似乎早已轻忽或忘却了这一问题的极端重要。在朱辉的笔下,唐老爹的形象真切、生动,细致入微的心理刻画和生活细节,使老人的性格独特、鲜明,饱含着乡土中国城市化转型所引致和赋予的非常深厚的历史内涵。从唐老爹这里,我们能很自然地联想和上溯到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由梁三老汉、陈奂生等所组成的人物形象谱系,个体命运与性格的独特性和历史的相遇拜我们的作家所赐,栩栩如生和饱满真实地获得了生命,进入了我们的文学史记忆。

在唐老爹和阿虎“代际冲突”的故事主线中,唐老爹,自然是朱辉用力刻画的主要人物。但是对冲突另一方的阿虎,朱辉的刻画也刻未稍懈。如果说,朱辉对唐老爹的刻画是重在取其“庄”,深深地寄予了朱辉的认同,寄托了朱辉似乎与老人一样的对于乡土世界、对于以塔为象征的传统文化的眷恋,那么,在阿虎这里,朱辉的刻画则偏取其“谐”,阿虎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和满不在乎的性格特征恰好与唐老爹形成了对比与反衬,也使叙事充满了戏剧性。小说中的阿虎下手毒鸡,盗挖地宫,囤积、贩卖焰火、炮仗和丧葬用品,冲击与挑战的,无疑都是唐老爹所一直看重与依持的包括乡村伦理、乡风民俗等在内的“规矩”和“道理”。辈分高,有族望,“讲了一辈子的道理”的唐老爹在自然村落被打散解体变为“江山新村”,早前的村民也“摇身一变”成了“市民”,“各使各的招数,做起了各种生意”之后,他所代表的以往的“道理”,遭到了阿虎不以为然的强烈挑战。在唐老爹看来,“从心所欲,不逾矩,阿虎光是从心所欲了,忘了个不逾矩。过分了”,实际上,这也是作家朱辉对阿虎的评价。正是在对阿虎的评价和对阿虎形象的塑造中,透露出朱辉对乡土社会城市化转型中种种失范所导致问题的深切忧思。

但我要说,朱辉对一切,其实仍然抱持信心。《七层宝塔》中,熨帖亲切的精妙语言和七层宝塔般的精巧结构,构制和堆叠着复杂的情愫以及诸多意味深长的情节与细节,这显然让我们听到了一声叹息。朱辉虽然关切着乡土中国城市化转型中的种种问题,不无眷恋与忧思,但在根底上,他对人性,仍然是乐观的。《七层宝塔》近乎陡转的结尾,便很明确地告诉我们,转型之际,一时之间,即使人心有所失衡,有所畸变,但是只要行之不远,天良尚存,一切就会依此重建,重新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