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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刘庆邦对谈短篇小说创作:从现实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

来源:文汇报 |   2018年02月08日09:09

最近几年,国内长篇小说产量颇高。有媒体报道,平均每年超过4000部的长篇出版,超过了中短篇之和。但也有作家对于短篇写作情有独钟,比如张抗抗和刘庆邦。不久前,他们通过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了各自的短篇小说集 《白罂粟》 《幸福票》。

在本期文艺百家刊发的这篇对谈中,张抗抗和刘庆邦对于写作圈子里的“长篇焦虑”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有没有长篇不能成为作家地位高下的评价标准,而从古典文学中延续下来的短篇小说写作传统,应该被重拾和重新检视。刘庆邦更是表示,“我认为短篇是我认识世界和把握世界的一个重要方式。” 

———编者

说当下

市场似乎更喜欢看长篇而不是短篇,于是,作家也更多在写长篇,出版社也更爱出长篇。

说传统

现代作家中,鲁迅没有写过长篇,但这不影响他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沈从文写过长篇,但写得更多的还是中篇和短篇,是中短篇奠定了他的文学地位。

说短篇

汪曾祺比喻长篇是蟒蛇,短篇是蚯蚓,蚯蚓松土很好。就拿巴别尔的作品来说,一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特别令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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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作家写短篇小说和读者阅读短篇小说,我觉得似乎都有点奢侈。因为短篇小说在我的理解中,差不多是一个没有沾染任何商业气息的,是我们文学领域里很稀少的一块净土。我们今天能够坐下来这么来谈短篇小说,是挺奢侈的一件事情。

现在的读者似乎更喜欢看长篇,于是,作家也更多在写长篇,出版社也更爱出长篇。发展到网络小说就更长了,写20万字还名之为短篇,中篇小说100万字,500万字以上才能叫长篇小说。我们现在工作那么紧张,大家这么忙,其实我觉得阅读短篇是非常有意义的。

短篇小说是浓缩得像巧克力一样的一类作品,看一个短篇小说够你想好几天的,所以这种冲击力或者说给你的营养,其实是非常重要非常惊喜的,但是现在读者对短篇好像还没形成对应的阅读趣味和阅读兴趣。中国文学有短篇小说的写作传统。大家都知道的 《聊斋》 是古典文学中的精品短篇小说,每个故事那么短,里面有一个或几个人物却是那么鲜活。

刘庆邦:我认为短篇是我认识世界和把握世界的一个重要方式,我认为这种文体最接近诗性,是最具有诗意的一种文体,或者说它是比较纯粹比较艺术的文体。

刚刚抗抗大姐说了,我们中国有非常好的写短篇小说的传统,鲁迅先生没有写过长篇,除了 《阿Q正传》是一个中篇外其它都是短篇。他的每一个短篇都是精品。有人曾经说,没有长篇好像说不上大师,说不上多么高的成就,这个说法我是不同意的,鲁迅先生没有长篇,他仍然是我们的大师。还有沈从文先生,沈从文先生有长篇 《长河》,但是他最重要的作品是他的中篇和短篇,他的中篇不多,但是非常棒,《边城》 充满诗情画意。让我们百读不厌的是他的大量短篇,很多短篇都很精彩。

沈从文先生1941年在西南联大专门做过一个关于短篇小说的讲演。讲演当中他把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做比较,他说长篇小说读者比较多,有戏剧性,可以引起市民的喜欢,唯有短篇小说这种形式,不能牟利。因为篇幅短,所以好多人不愿意写短篇,有的人是不会写短篇,有的人是装作不屑于写。这样短篇小说就和名利远,和嘈杂感远。离什么近了呢? 他说离艺术近了,他说这样对短篇小说不但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所以沈从文先生特别推崇写短篇小说。沈从文先生的得意门生汪曾祺先生对短篇更是钟爱有加,汪曾祺先生说我不知道长篇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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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有一次我见汪曾祺,我说我最近在写长篇。他说长篇是蟒蛇。我说那短篇是什么? 他说短篇是蚯蚓,蚯蚓松土很好。

刘庆邦:汪老师的短篇,比如《大淖记事》 真是让人百读不厌。我第一次读汪老师的短篇是 《受戒》,觉得特别对自己的气质,读一篇又读一篇老也读不够,他好多短篇就有这个特点,让你读不够,让你舍不得一口气读完,我自己读了不仅觉得非常好,我还跟刘恒说汪曾祺写的一个短篇太精彩了。他说你喜欢汪曾祺的小说你就去读沈从文的短篇。我说为什么? 他说汪曾祺就是继承了沈从文的小说。

有了刘恒的推荐,我马上就赶到王府井的新华书店看看有没有沈从文的书,真是幸运,刚出了一套红皮的文集,我印象特别深,全套12本,书店里当时只有九本,我就全部买回来了。回家一本一本地读,不仅读他的小说,还读他的散文,还有他和很多作者的通信,还有很多讲演稿。我自己得承认,要说文艺方面受到的教育,我从沈从文方面受到的最多。 

我们知道契科夫他的创作生涯只有20年,但他的短篇是1000多篇,平均每年创作50篇,他最多一年写过125部短篇,在我们看来简直是不得了,有这么大的创造力。当然我们知道契科夫他除了写真正意义上的短篇,还写小小说,几百字的微小说,或者说一二百字的小说,所以显得数量特别庞大。莫泊桑则写了400多篇短篇,他们的短篇量都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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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短篇小说最重要的,我理解有三个要素,第一是构思,第二是简洁,第三是它的语言。

我有一个短篇 《鸟善走还是善飞》,说很多年以后,一个受老师影响爱上了体育的学生,成为非常有名的体育解说员,他想一定要去告诉这个老师。他开着吉普车,里面装着他所有的好东西,他的获奖证书,他做的报纸简报。一路上,他想当时老师是怎么给自己打气,见到老师会怎么样,他不断回想老师是怎么教他们的……他找到老师家,家里没有人,邻居说附近有个电影院,他老师在电影院那卖彩票呢。终于,他在小摊上看到了一个微微有点发胖的一个女人在卖体育彩票,他先跟老师打个招呼,“老师,你认不认得我。”“不认得!”他就说自己是谁谁谁,老师以前说过什么,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跟老师说,老师却完全不记得以前教给学生的东西。最后他就把身上全部的钱掏出来买了老师的彩票。

短篇小说的构思,也就是前面的内容和最后所要提炼的东西,要有一个巨大的反差,短篇小说往往具有这样的特点,比如莫泊桑的 《项链》,就是经典短篇。我的体会,短篇小说它不是一个短的小说,它有自己独特的构思,不是说你写的短就是短篇小说,虽然它在体量上会比较小。我们可以说长篇小说是一个线,中篇小说是一个块状的,短篇小说就是一个点。这个“点”像水珠一样,在阳光下可以看到太阳的光辉。

所以我找不到短篇小说构思的时候,我就不能写作。

再说第二点。我写的 《干涸》,故事里,女知青先回城了,有个男知青很失落。小说里没写他很想念她,只是说他们一起提过的水桶找不到了,他觉得是掉在井里了。他把以前掉进井里的桶都捞上来,但是没找到那个桶。春天的时候,这个井是干的。一天晚上有人发现这个捞桶的知青他自己跑到井里面去了,他产生了一种幻觉还是要去找那只桶,其实这只桶根本不存在,所以永远捞不上来。这个故事多少还是有点像短篇小说,故事一定要简单,短篇小说的故事构成一定是非常单纯的。

第三讲到语言,短篇小说一句话就够了,就是要把小说中所有的段落不需要的那些多余的部分去掉,所以有时候我觉得,长篇小说好像是做乘法,中篇小说有时候要做点加法,短篇小说就是要做减法,不需要的东西全部减掉,这样最后留下来的就是精华的东西。我觉得诗歌是除法,以更极简的方式,传递一种跳跃性的语言和感觉,很多东西最后都不要了,给你一个简单的答案。

汪曾祺老师的 《陈小手》,故事发生于1920年代是说有个手很小的乡村医生,他经常给人接生,大家都知道他接生的技术特别高,当时在驻地有一个国民党军官,有一天他的太太要生孩子了,有点难产的迹象,最后没办法去找陈小手。把陈小手怎么找来的,这个过程他不写,也不写难产怎么痛苦怎么艰难,医生的技术怎么高超,就写去了以后过了一个时辰孩子就生下来了。那个军官就给陈小手20块大洋,好好谢谢他,就把他送走了。但是他出了大门走出去几十步远的时候,这个军官掏出枪就把他给打死了,说我的媳妇是随便让你摸的吗。小说到最后一笔补全了故事,如果没有这一笔的话,这个短篇小说就不能成立了。

刘庆邦:我用水来比喻,长篇小说就是大海,波澜壮阔的大海,中篇小说就是长河,一条曲折的长河,短篇小说它是一个瀑布,我愿意用瀑布来比喻短篇小说,虽然它都是水质的,但是它们各自有各自的特点,各自的形态,为什么我愿意用瀑布来比喻短篇小说呢? 因为水很多,但是瀑布很少,我们到山里为什么那么喜欢看瀑布,一步三回头,不愿意离开瀑布,也是因为这个道理,短篇小说是很多的,但是最经典的短篇小说总是很少,拿瀑布和短篇小说来对应,一个是瀑布的断面,再一个是它的速度,水滴落下来它速度很快,这个跟短篇小说也是对应的,短篇小说很短,它的速度是快的。再一个,有时候有阳光照射,它的水流过会出现一些彩虹,显得非常斑斓,更重要的是每个瀑布下面一般都有深潭,有的叫黑龙潭有的叫白龙潭,深潭的水很清,但是往往不见底,深不见底,这跟短篇小说是非常对应的,往往在结尾这一笔可以使短篇小说升级、走远,叫关上一扇门打开多扇窗,使不同的读者读出不同的内容,也带来不同的思索,这是相对应的看法。

我还是认为文体是虚构,它的一个特点是虚构性,或者叫极端的虚构性,汪曾祺说了四句话16个字,他说“有话则短,无话则长。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是强调了短篇小说,他所谓的有话,就是已经成了的现实,已经发生的故事,或者别人已经写过的故事,别人已经说过的话,已经表达过的思想,这叫有话,有话则短,就不要再说了。无话则长,别人还没说过的话要纳入思想,这是作家做文章的地方,你可以尽可能地往长了写,我觉得他们这儿就把短篇小说的心中摘花,空穴来风都说出来了,这正是短篇小说的特点,我说它是在看似无文处做文,在现实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我们的短篇创作,这是我所理解的短篇小说的一个重要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