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下落不明

来源:《花城》 | 田耳  2018年01月30日08:14

第一章 第一节《柯大小姐》

一如往常,街灯亮起时柯燃冰走进破败的大圆机械厂,去到耿多义租住那层楼,用钥匙捅开房门。扑面仍是成分混杂的气味。屋内每道窗帘都拉紧,她拧开吊灯,光线顺灯罩的内弧滑行,如一只倒扣的碗。屋中无人,桌上有枚便笺。

我走了。是回佴城,现不能确定归期。这期间,网店是否经营看你心情,若没空,须发布暂时停业的启事。不要碰我那些草,不要洒水,它们喜阴耐旱,且比较认生。如住在我这里,注意不要蜕皮在床上。

下面是落款,日期。

有些话是他俩使用的切口。“不要蜕皮在床上”源自她的说法。一年前,他说要出门几天,她第一次跟他要钥匙。“会不会害怕?你一直说这里像个洞。”“就因为像洞,睡在你这里就是冬眠。”“那行,但不要蜕皮在床上。”

她属蛇。在遇到他之前,她也暗自叨咕:再不找个男人,我已无皮可蜕。

相识近两年,她摸出规律,如果离开时间短,他会当面说,或者打电话,如果时间长,他就留字条。其实,这是他留的第三张字条,她也是刚摸出这规律。

两人相识前,柯燃冰一直受制于自身过于主动的性格。在她刚迈入花季,开始考虑爱情将如何展开,就分明意识到,所有主动向自己示爱的男人都会第一时间被屏蔽。她读到大学,见不少室友被男人死缠烂打,滞外留宿,免不了上床折腾。她们本还矜持,等待男人宠爱,转眼变成甩货。她触目惊心,自忖,当猎人和猎物两种身份供人选择时,为什么你们急不可待选择后者?她知道自己只能是前者,头脑里总有一种透彻的清晰。譬如说,现在女人不管长相如何有创意,一律叫为美女。她对此有着冷静的自我评价:作为美女,自己只是及格上线,基本捞取不了回头率。美女应具有的十大细节标识她只勉强凑够三个半(菱角嘴、W形下巴、成对腰窝和单边酒窝)。

两人相处以来,她已习惯了短暂的分离。耿多义有时就手头正写着的情节,咨询某个熟人的看法,就要出去几天。他很少打电话,宁愿面对面询问。她和他是通过林鸣得以认识的。林鸣对耿多义的评价是:如果有聪明一点的办法或者笨一点的办法,耿多义一定会选择笨一点的,而这正是他的聪明之处。“我是说……他是真正具有笨拙精神的人。”柯燃冰了然,“笨拙精神”是某周报上一个固定栏目的名称,林鸣每期去买,冲着另一栏填字游戏。她认为,耿多义不是在众多办法里选择笨办法,而是他只找得到这一个办法。他其实没有选择。

当初林鸣刚转来这家律师事务所,得知柯燃冰是柯以淳的女儿,便(习惯性地)摆出欢场老手模样,想迅雷不及掩耳再下一城。乍一眼看去,她确乎不谙世事,却洞若观火地打量着他每一组自成系列的嘴脸。他没想到这妹子是块难啃的骨头,调用更多伎俩,甚至想教她玩那弱智的填字游戏。他自称在这一领域段位很高。

“有多高?”

“二十个词,十分钟以内。”

当期报纸他买两份。她不相信回来路上他没偷看,却也无所谓。他用时九分钟,她是六分二十秒。她瞥一眼运笔如飞,若用她擅长的速记体,估计还要节约一分钟。此后林鸣恭敬地管她叫“大小姐”。

她五年前已不玩填字游戏,透过题面,她已看出出题者共四人。当期出题者是甲乙丙丁中哪一位,她一瞥即知,这亦可增快填字速度。后来,她读到一篇冗长的访谈文章,了解那档填字游戏的幕后情况,印证了她的判断。

她宁愿主动去寻找,像个猎人。十八岁,当她确立这个想法,忽然觉着人世间天宽地阔,习焉不察的日常成为她个人的狩猎场。

事实上她高估了自己。她毕竟年轻漂亮,又加主动,有段时间好些男人不费力气就睡了她。对于上床这事,她并不迷恋,当然也不排斥,甚至,睡一睡有利于节省认清这些男人所费的时间。结果一无例外都是失望,她离开他们,就像他们进入她一样迅疾。没想此后在单位里,在她生活的小环境里,男人们背后疯传她是性瘾患者。男同事的眉眼见缝插针朝她脸上飞。林鸣后来得知此事,痛惜自己来晚一步,没撞上好日子。转眼她已二十六七,作为女人,她提醒自己重拾十八岁的初心,去狩猎一个真正为自己量身而造的男人。“一定有这么个人,眼下还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等我将他翻找出来。”她这么想时,意外得来一种平静、辽阔而又苍凉的心绪。

在这当口,林鸣突兀地把耿多义拎到柯燃冰眼前,当然不会想到后面的情形,他想着要给耿多义一个在韦城露脸的机会。十年前,是他将耿多义带到韦城,胸脯一拍说你跟我日子不要太好过。十年过去,耿多义仍是不死不活地活着。林鸣总想着为他做些什么,在这个城市,他是耿多义唯一的朋友。

“够不够发一条新闻?一条消息也行。”林鸣手机递来,给她看一条网站消息,耿凡获台湾第七届林醒夫文学奖小说新人奖。

“拿一条消息当人情?林鸣,我只好说,你是有进步。”

“主要是他为人低调,我也相信他比很多人写得好,虽然我还没看过。我什么小说也不看。”林鸣又说,“本来是叫耿多义,耿凡是笔名。他来韦城差不多有十年,要算本地作家。”

柯燃冰说台湾的奖多如牛毛,有的作家稿费吃不饱饭,接二连三获取文学奖贴补家用。她们报纸的文化版面发这类消息有规定,省级以上的政府奖,证书上盖国徽章的,准保要发;民间奖、报纸杂志的奖,还有海外杂七杂八的奖,不能乱发消息。这种事抖过乌龙,殷鉴不远。数年前,《韦城日报》文化专版刊发消息,本地作者闻铎喜获美国毛姆短篇小说奖金奖,还放头版。很快查实,该奖项纯属杜撰,而且,人家毛姆大叔本就不是美国人。

林鸣却坚持:“怪我不入行,但他小说写得不错,出书都好几本。”

“你弄两本给我看,能入我眼,给他写篇访谈,发出来起码半个版。”

“……他这个人有点怪,怕和人打交道,不一定肯搞访谈。”

“写得好的往往这样,你先把他小说给我。”

改天林鸣把书送来,一本叫《同父异母的姑姑》,短篇集;一本叫《艳若牛蒡》,中篇集。她的推理癖即刻唤醒,很快推导出来“同父异母的姑姑”理论上的可能性。及至两人初次见面,耿多义摆出的一脸不知所措。她一瞥即知是种伪装。她心里说,我要剥除你的伪装。

在此之前,柯燃冰一篇不漏看完两本小说集,跟林鸣说,这个耿多义很具有采访的价值,要他联系。林鸣赶紧打电话,耿多义果然拒绝。柯燃冰不是一个容易半途而废的人,跟林鸣说:“他地址!”

她初次找他是在晴朗的一天,开车上了城市快环又下来,再穿行于高新区空阔的大道。林鸣详细地跟她说明了路线:“……大圆机械厂最里面的一栋楼。你沿高新东五路进去,到第三个路口右拐,再走二十米有一家雕像店,再右拐,就看见机械厂的拱门。”当时她还奇怪:“什么雕像店?雕什么像?”林鸣一笑:“用耿多义的话说,专雕老牛逼。那条巷就叫老牛逼巷。”

到地方后她一眼看出那个店,有如地标,独一无二地存在着。店主雕真人大小的领袖立像,倚赖无师自通的手艺,用楠木桩雕了个毛主席,手脚长短都不成比例,脖子雕细了没法加粗,一身大氅用油漆漆过,像嫩黄瓜一样绿得出水。毛主席的福痦子用朱砂涂过,是整张脸上唯一的肉色。后面还摆着几个元帅,有木雕,有石雕,还有用零碎的洋铁皮焊成的。店主也算多才多艺,但这几位五官七窍总有几窍弄得变形夸张甚至不对称,一张张奇异且突兀的脸。

她将车右打盘,一拐,看见拱门上“大圆机械厂”几个铁皮切割而成的字体,字是锈迹斑斑。她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门一开,她直接欺身进入,仿佛是个常客,他则将身板一侧。当头的那个客厅并不敞亮,帷布重重叠叠地拉起来,除了几排书架,一套桌椅,几乎没有别的家具。书架垂天盖地一共八层,书都里外两排。他还喜欢在路途随手抓拍一些云,以及一些天光,洗放一定尺寸,硬卡纸裱过再装框,搁书架上。有那几框照片衬托,架上的书更显重叠。

“林鸣跟我提起过你。”

“他也说过你。”

接下来是沉默,耿多义倒来白开水。

“为什么不喝茶?”

“现在精力还好,提神的手段留给精力下降的时候。”

“那抽烟呢?”

“抽。”

她抽他的烟,两人对着喷。她说:“我不是白来,来之前做了功课。你是有故事的人。”

“你说说。”

“我读了你所有出版的书。”

“几乎不可能。”

“当然,不只是《同父异母的姑姑》和《艳若牛蒡》,这只是你以耿凡这个笔名出版的两部小说集。在这之前,你的笔名是莫多,出版一个长篇,一个中篇集,还有一本散文随笔。另外,余勒也是你一个笔名,是你在莫多之前使用的笔名。你到韦城以后,前后使用三个笔名,差不多是三年一个。要不出意外,很快你又会换一个。有个澳大利亚作家,叫德恩沃特,只想写,怕出名,笔名五年一换。你在两篇散文里都提到他。”

“……怎么看出来?”

耿多义想了想,就算林鸣,也只知耿凡,未必知道莫多以及余勒。《艳若牛蒡》出版以后,林鸣来他这里,见他又在出书,毕竟感到欣慰。在林鸣记忆里,耿多义出书已中断多年,以前隔三岔五出一本书,是他日常生活。

柯燃冰说:“莫多定期在《韦城文艺》杂志发稿,别的地方很少见到。莫多发稿编辑就一个,特约编辑余勒。我去那里问过的,很明显,余勒就是你。”

“光凭这一点,就痛下结论?”

“我把耿凡、莫多和余勒文章里使用的生癖词,作了比对,相似度极高。对于写文章的人,生癖词才是掩饰不了的个性。电脑比对技术正变得无所不能,每个人的痕迹,系统一录入,再用数据比对,都会最大程度地暴露出来。”

耿多义要她举例,她试举几例。他一听,果真就是自己私爱的冷词。他默认,并对眼前这个女人不敢掉以轻心。

按耿多义本人意愿,访谈没发出来,但此后柯燃冰常去老牛逼巷,进到耿多义的房间。那既是他写作的地方,也是赖以谋生的杂货铺。柯燃冰表示愿意当义工,耿多义没考虑是否需要帮手。他拒绝不了她来,大多时候,一个人太冷清。他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份冷清,真有美女到来,眼前晃动着曼妙的肢体,造弄出一些声音,也是好事。

柯燃冰去做访谈,谈到生计(这是柯燃冰最感兴趣的问题,她知道,他写这种小说无以谋生)。耿多义承认,写小说只能算是副业,主业是开网店卖杂货。

“我开三家网店,都叫‘耿记杂货铺’,星级不低。光开网店,没有意思,专门写小说,活不下去。两样事情合在一块,日子好打发。”

她想知道他怎么靠一堆杂货养活自己。她第二次再去,他让她进到里面第二间,像个手工作坊,摆有大大小小十几台机器。她在打印店里见过的机器和办公用具,这里几乎都有,另有几台机器她根本叫不出名字。

“你不会将打印店开在这里吧?”

“我的这些机器,不是一般打印店可比。”

他展示那一套手工精装书设备,起脊、扒圆和注胶都像是玩,弄出来的东西绝对专业;还有全能喷打,一个方匣子看着不起眼,喷在布面皮料上的字体,跟用金属箔片烫出来没有差别。又到最里面那间房,他拧亮灯,是四十平方米的库房,一排密集架挤挤挨挨。摇动摇柄,图书、版画册、宣传画、老LD唱片,当然还有暌违已久的连环画逐一展现。

当初耿多义被林鸣拉来韦城,最初在报社、教育类出版社干编辑。后来耿多义租到大圆机械厂这套房,一点一点装成现在这模样,隐身其中。他一直等着当成宅男,但这需要技术支撑。网店收入勉强糊口,他辞去编辑职务,躲进小楼成一统,彻底变身SOHO族。他开网店,同时有更多时间写小说。

他起步时,网购尚算新生事物,耿多义是韦城最早一批网商。他随自己性情琢磨出独有的经营之道,比如将连环画散本逐一淘来,再成套出手,既赚到钱,也是好玩。当时连环画收藏图谱里,给出的都是套书价格,他自创一套公式,精确换算套书里每一单册价格。这么一算,便发现缺本大都严重低于应有的价位。有一年他专经营连环画缺本,编一小程序,将所有缺本开列目录,链接各旧书网、收藏网的搜索引擎,五分钟自动刷新。如此一弄,全国之内,每家网店新上的缺本第一时间进入他的视野,只要低于他计算出来的合理价位,赶紧下单。

“……你这里主营旧武侠小说,能赚?现在有谁看这个?”柯燃冰注意到一个显见的情况。库房里一大半是绝版的武侠小说,包括她此前从未见过的港台薄本,一部小说分印成数十册,像收上来的小学生作业簿,一摞一摞堆叠。

旧武侠小说是他的主营项目,看似冷僻,但他做得专业,在国内爱好者里颇有人气。比如港台五六十年代出版的薄本武侠,十年前当成废纸称斤两,现在一套品相上佳的,卖好几千不是问题。他专做港台原版武侠,繁体竖排,印制精美,有一批固定的收藏者。特别是早期薄本武侠,耿多义算是最早经营这一项目的网商。早些年港台同胞看武侠小说,犹如今天看电视剧——薄本武侠每册三万来字。看这样的一册,用一小时,眼快的一天翻掉十余本。耿多义说:“那时武侠作家,快手每月能出五本小册,一年下来六十本,写上几年,书摞起来比人还高。”当年古龙就守在真善美出版社印刷厂门口,等最新一期司马翎小说出炉,捧在手上油墨还发烫。古龙看上几年,按捺不住自己写,很快又有读者守在印刷厂门口,争睹他的小说。当年,武侠小说的江湖,就此生生衍衍,派系林立,高手如云。

耿多义精心打理网店,每套书不仅图片精美翔实,还有详细的简介,介绍版本情况,鉴别真伪。很多网友即使不买,也来他的网店看帖,欣赏书衣。

她听他讲独门的生意经,总感觉不可思议。问题是,他还能从中赚着钱,养活自己。他留恋旧物,但并不怀念过去,反倒觉得只有一个人独处仍能如鱼得水地活,才是最好的时代。

……

【未完待续,全文刊载于《花城》2018年第1期 】

田 耳 本名田永,湖南凤凰县人,1976年生。1999年大专毕业后从事过报社编辑、饲养员、电器推销员和商场经理等社会职业,同时开始小说创作。2003年居家从事撰稿。2000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迄今已在《人民文学》《收获》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六十余篇,计两百万字。其中长篇小说三部,中篇小说二十部。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年选转载。曾获各种文学奖项十余次。现供职于广西大学君武文化研究院,并为江苏省作协合同制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