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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日夜(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18年第1期 | 何立伟  2018年01月22日16:32

我那天正在楼下花园里散步,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我搬到这个小区之后,开始每天散步了。人到了花甲之年,竟然有了对健康的担忧,想起来有些好笑。但好笑归好笑,担忧却是蛮实在的,因为最近一两年,我开始咳嗽、失眠,莫名的消瘦和厌食。这显然不是好事。老婆同志严肃地对我说,你要锻炼咧,整天坐在书房里,会坐出病来的咧!我说,嗯,听你的。从第二天起,我就破天荒地每天散步了,就在楼下的花园里。这花园不算小,走四五个圈就要个把钟头。我每次也就走一个钟头。花园里散步的人不少,还有练太极拳和跳广场舞的,人影幢幢,也蛮热闹。人们都热爱生命,但未必了解生命本质的意义。人们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想活得长久一点、健康一点、快乐一点。当然我也是一样。只是我觉得,长久不一定等于健康,更不一定等于快乐。

我感觉到了手机在裤袋里的振动,摸出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我又把手机放回了裤袋。这样的号码,十之八九是诈骗电话或是诸如房产中介股票咨询一类不胜其烦的骚扰。昨天我还接到了一个说一口广东腔普通话的人的来电,他清楚地晓得我的名字和家庭住址,然后说,他是长沙市公安局的,问我最近是不是在杭州有一笔一万八千零五十八块钱的消费,我笑一声,说,你智商可以不必提高,但说国语的水平倒是要提高哦老兄。那边马上就掐断了线。我想像着电话那头那张慌张而又尴尬的脸,忍不住快意地窃笑。但我马上又想,也许那边的那张脸,根本就没有什么慌张和尴尬。操这种勾当的人,脸皮厚着咧。

但裤袋一直在振动。振完了,又顽强地接着振。

我打开了手机,那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那种好听的声音,让人想听见的声音。她说她姓钟,叫钟一淳。我马上说,哦哦哦,钟一淳,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大。

钟一淳,钟一淳,这个名字与我的一位大学同学庞晋坤密切相关。

这名字一瞬之间让我想起了青春的往事。

我仿佛闪了一下,刹那跌回到从前。

大概是大三的时候,大家都看出来睡我上铺的庞晋坤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开始讲究衣着了,经常照镜子——他以前从不照镜子的,而且经常擦皮鞋,和经常梳那平时鸡窝一样的头发了。我们都不算蠢人,于是我们都问他:坤哥,谈恋爱了吧,嗯?坤哥有一张鲶鱼嘴,那嘴巴笑得很阔大地答:没咧,没咧。我们说,没咧,没咧,不老实!

于是有一天吃了晚饭,坤哥和我还有向生我们三个铁哥们在湘江河堤上散步的时候,他终于向我们承认他钓上手了一个妹子。他说那妹子是歌舞团跳芭蕾的。去年发生了一个演出事故,她从台上摔到了乐池里,腰椎摔坏了,刚刚转业到一家出版社做文字校对。他说那妹子喜欢读文学,看过莱蒙托夫和屠格涅夫以及巴尔扎克和海涅。

他大致说了一下他和她相识的过程,渲染了一把自己的口才如何如何吸引了她,然后反复强调:长得好漂亮,真的好漂亮。

我和向生说,不信!不信!

坤哥急了,就从上衣的内口袋里拿出了一张三寸大的照片,我抢过来一看,哦,真的是一个美人。向生也抢了过去,丢了一句话:剧照,剧照。

我看到坤哥的鲶鱼嘴阔大地笑着,门牙在黄昏中闪闪发亮,脸上是一种准备接收崇拜的目光的表情。

隔了几天,周六下午,坤哥同我耳语:跟我过河去看我女朋友啵?我说,去,去!什么时候?坤哥说,现在。

我就跟着坤哥过河,也没有搭公交,从湘江大桥一直走到河东。一路上坤哥跟我谈的都是这位女朋友。他说她姓钟,叫钟一淳,等下你就叫她小钟就是。这是我第一回听到这个名字。我说好好好。他说她太漂亮了,你不要老是盯着她看,像从牢里放出来的人一样。我说好好好。

过了五一路,过了展览馆。我看到前面一栋建筑的门口有人民出版社的牌子,估计就是这里了。我正要开口问,坤哥停住了,侧过头来问,你看我的头发乱不乱?我说不乱不乱。又问,衣裤这样配搭得体啵?我上下看了一下,这才注意坤哥的衣着,上身穿的是一件灰色的确凉解放装,下面是一条黄绿色军裤,一双黑皮鞋擦得乌亮乌亮。我说坤哥你今天派头很好,真的很好——我还真没注意咧。

坤哥就咧开鲶鱼嘴笑了,拍我一下,老气横秋地说,后生子,以后谈恋爱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穿衣服。人靠衣装马靠鞍,懂不懂?

我们就进了出版社。在门口的传达室,坤哥填了会客单,然后领着我走到后头院子里。

那院子里有两排相对的平房,都掩着门,中间土坪里两棵桂花树,

开始有桂花的香气了。坤哥走到一间挂着半截碎花布帘的门口,轻咳一声,左手掀开帘布,右手小心叩门。那门里一个女声问:哪个呀?请进。声音清脆好听。坤哥就把门推开了,回头看看我,脑壳偏一下,示意我跟上来。我进去后根本没注意别的什么,一下子就被房子里女主人的容貌吸引住了。她比三寸照片更好看,更生动,浑身有一种我从没见过的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文艺女神的气质。这气质在那个年代是打灯笼也找不着的。我不晓得她是说第几声“请坐”我才听到,于是慌慌地坐下来。我脸上有一点热。坤哥说,这是我同学,睡我下铺的。又对我说,这是小钟。我欠起身说,你好,小钟。小钟就笑一声,说,同学好。又对坤哥说,你同学比你斯文。坤哥马上道:他是表演斯文咧。小钟笑笑,说,我看你倒是有些表演。

小钟倒了两杯开水,递给我和坤哥,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这才注意看了看她的房间。就是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和一张一米来高的书架,书架上满满都是书。我眼力好,书脊上的字看得清,基本上都是些欧美和苏俄的文学名著,主要是诗歌和小说。巴尔扎克和屠格涅夫的大概有十来本。我猜这两个人一定是她的心头所好。

她的床上挂着蚊帐,很白,床单和窗帘,图案都是民间的纹饰,总之也好看。

还有就是四处地方,像她这个人一样,干净。

后来聊天的时候,我基本上没说什么话。一是我有些生分,二来我若说话会抢坤哥的风头——因为他们所谈的是文学。我比坤哥读书认真。

坤哥是我同学中最有辩才的人。聊天的时候有几处地方他和小钟起了小小争执。但我看出来,小钟更有她自己的判断,她对老巴尔扎克笔下的西卜太太的性格分析更让人信服,而坤哥停留在照本宣科上。这让我看到了小钟身上的另一种从别的女孩子——比方我的女同学们身上很难看到的知性之美。而且她的语言表达非常准确,基本上没有含糊其辞的地方。我那一瞬有一种对坤哥深深的嫉羡,怎么这么好的妹子让坤哥这厮遇上了呢?

我不停地喝水,起身倒水都倒了四五回。我一起身,小钟就连忙也起身,抢过我的杯子去倒书桌上一只玻璃壶里的凉开水。把水递给我之后又坐下去,继续和坤哥争论某个问题。她捍卫自己的观点时态度是坚决的、寸土不让的。大多时候,坤哥几乎都是处于下风。他不时拿眼角瞟瞟我,我装作没看见,只是望着手中的杯子。

我清楚爱面子的坤哥以后不会再带我来这里了。

果然,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小钟。以后的小钟,都是从坤哥的鲶鱼嘴巴里出来的小钟。我晓得那真实性肯定是要大打折扣的。

那次小钟给我的印象就是美丽、孤清、冰雪聪明、坚持己见。她的个性如同她的容貌一样令人难忘。

这一晃就是三十多年过去。

三十多年,莫说是个人,就是整个地球人类,都不晓得发生了多少的事。一些总统消失了,甚至一些国家也消失了。当年明月当年人,如今徒剩下一堆零散的、大多数时候想不起来的记忆。

不过小钟我还是记得的。因为那是我年轻时节见到的第一个不同凡响的美人。再者,陆陆续续也从坤哥的口中听到她的消息。

不晓得为什么,坤哥一说小钟,我就特别留意地听。我承认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牵挂她。

那些消息总括起来,三十多年间有如下的一些事件:

首先,是小钟要结婚的消息。

小钟忍痛抛开坤哥的苦恋,要跟一个老家的姓赵的年轻人结婚了。

小钟老家在吉首,她父亲是姓赵的父亲的直接下属。那年春节小钟回吉首探亲。她母亲在她三岁那年去世,父亲至今未再娶,所以父亲是小钟在世上的唯一至亲。她父亲为人老实、胆小。初四那天,父亲带女儿去一位老同学家拜年,走在吉首街头劈面遇到了顶头上司老赵同他的儿子小赵。就是这一偶遇,改变了小钟的人生。因为就在那一刻,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小赵两目贼亮,盯上了钟一淳。回家以后,小赵跟他当区长的父亲说,你跟娘不是一天到晚要我一本正经谈个恋爱然后结婚啵?好呵,那你把老钟家的妹子介绍给我,我保证完成你们的任务。他父亲说,你是说今天遇到的老钟家的那个妹子?那么漂亮,又在省城里工作,人家看得上你吗?他儿子说,他爹是你的下级,下级要服从上级,这个你都不懂?又说,如果你不把那个妹子介绍给我,以后你跟娘就再也不要提我个人的事情了。又说,你只要让我找了她做老婆,我保证一年之内让你抱孙子。

节后一上班,老赵就把老钟喊到他的办公室,一脸严肃地跟对方提亲。老钟从上司的办公室里出来之后,一连几日心事沉沉。他一个人在家里唉声叹气,脑壳里钟声一样回荡着上司的那句话:你要认真考虑考虑。

这天老赵又叫人把他喊到办公室,关上门之后直接问他,老钟呵,那件事你考虑好了吗?老钟嗫嚅了半天,就说,这事情,关键还是要看妹子本人的态度。老赵就问他,你跟你妹子说了吗?老钟又嗫嚅了半天,说,你跟我提这件事的时候,妹子她已经回长沙上班了。老赵说,我批你两天假,你明天就到长沙去,把这事好好跟你妹子说一说。你要搞明白一点,我儿子看上你妹子,这是你们家的福气。

当天晚上,老钟一夜未合眼,脑壳里不停晃动着区长一张威严的大脸。

第二天,他就动身去了长沙。

不久,有天坤哥去小钟那里,小钟就对他说,你以后不要再到我这里来了。坤哥问她为什么。小钟眼泪流出来,背过身去,说,你不要问,我以后不会再见你了。后来,在坤哥的一再追问下,小钟哽咽道:我不忍心看我老爸跪在我跟前。我受不了。我心里有一万把刀子扎。我想死的心都有。坤哥抓住她的肩膀来来回回摇,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钟哭着说,我,我要订婚了!

一个月之后发生的事,就是小钟调回吉首去了。

这天晚上坤哥来到出版社院子里,在小钟的门外踱来踱去,小钟的门里透着光亮,坤哥用手指理了理头发,心一横,就去敲门。门开了,出来一个不认识的妹子,问坤哥找哪个。坤哥说,钟一淳,找钟一淳。那妹子哦一声,说,小钟呵,小钟她调回老家去了,前天下午走的。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只有我跟向生看出来,坤哥丧魂失魄,目光浑浊,失了往日的一切生动。我们三人傍晚时分在湘江河岸散步,坤哥一言不发,像是一个梦游人。我们说,坤哥,你失恋了。坤哥在堤上坐下来,他的头发稀乱,在河风中抖抖摆动。坤哥喃喃地说,如果我这时候跳到河里去,你们不要救我。向生说,什么事这么严重呵,一向最乐观的坤哥居然想要跳河,莫吓我好啵。我一旁说无非就是失恋嘛,天涯何处无芳草呢坤哥?

坤哥失神地望着对岸泊着的一条船,隔了小半天,缓缓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她把我的魂都带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天晚上,在挤满了星子的天空下,坤哥把以上发生的事说给我和向生听了。他的眼睛里闪着星光和泪光。

再接下来,坤哥在学校消失了一个星期。他回家休病假了。

我和向生后来晓得,他其实是坐长途汽车去了吉首。

不久以后,也是在湘江河堤上,坤哥跟我们讲述了这趟吉首之行。

坤哥去吉首,带了他一位在黑社会混的发小老五一起,这老五打起架来是个玩命之徒,坤哥喊上他,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他是去一个生疏的地方,或许有难料的场面。

他们在一家小旅馆住下来,不太费力就打听到了钟一淳的工作单位是吉首图书馆。坤哥找到小钟时她正在一块“借阅登记”的牌子下低头在条形的借书卡上写字登记。她的钢笔字写得很好看。她的头发在日光灯下发出乌金般的光亮。她抬起来头来,看到了形销骨立的坤哥。她轻轻地呵了一声。坤哥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中午,对面,牛婆婆餐馆。她看了一眼,摇摇头。坤哥压低声音说,不讲感情,也要讲人情,我这么远来看你。说完坤哥转背就走了。老五在门外等他,一边抽烟一边斜眼检阅从身边走过的女孩子。

当然,小钟来了。她第一句话就问坤哥,你为什么要来?又说,你能不能把我当成这世界上根本就不曾存在过的人?坤哥只是望着她。

老五坐在另外一张小桌上,点了两个卤味,叫了三两酒,自顾自地吃。

小钟说,你说话呵。你不说话,那我走了。

坤哥说,我不晓得要说什么。我只想看见你。再不看见你,我会死掉。

站起身的小钟复又坐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不要说这样的话,请你,好吧,请你。

坤哥直起腰,说,那好吧,不说这个。说说你现在怎样了?

小钟说,你没有必要晓得。我现在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坤哥喃喃说,太绝情了。

小钟望着窗外,小城的街市上人影稀疏,有摩托车驰过,声音很响,飘一街蓝烟。小钟说,庞晋坤呵,你真的不应该到这样的地方来。

坤哥说,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要来的地方。

又说,我是不是好痴?

小钟又叹一口气:我们走不到一块来的,庞晋坤,你要死了这条心。

坤哥说,死不了,永远死不了,会死的只有我这条命。

又说,你现在到底怎样了?你真的要和那个什么姓赵的结婚?

小钟点点头,说,是的,我们已经领了证了。

坤哥大叫一声他妈的,把手捂住了脸。他的脸瘦得只剩下五指宽了。

小钟隔了一气,轻声说,现实太强大了。现实就是我们的命。

坤哥把手从脸上拿开,说,你的婚姻将是你不幸的开始。

小钟很平静,答道,我已有心理准备。

坤哥说,你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跟我在一起吧!

小钟摇头,仍很平静,说,不可能了。我已经答应了我父亲。

坤哥质问:为什么要答应?明明这是你并不情愿的。

小钟说,我父亲又当爹又当娘,把我一手带大,我了解他的辛酸和苦楚。他一辈子软弱、胆小,掉片树叶都怕打烂脑壳,我看到他两只眼睛充满了血丝,我点头答应了。这是我一生对他的唯一报答,也是总的报答。我只能答应他,除此我别无办法。

坤哥说你这是害自己呵。

小钟说,不然我就会害他。你说,你会害自己的父亲吗?

小钟告诉坤哥,婚事准备在元旦那天办。小钟对坤哥说,她永远不会忘记他。她把他放在内心最深最深处,那是谁也进入不了的地方。

说完小钟就咬着嘴唇哭了。老五从那边桌上走过来。坤哥朝他扬扬手,他又退了回去。老五的身影在坤哥的泪眼中是模糊的。

坤哥一脸苍白,什么话也说不出。后来小钟跟他说,你不要再来看我了。你就当我从来没有在你眼前出现过吧。

在朝长途汽车站走去的时候,老五看着坤哥飘飘摇摇丢了魂的模样,实在不忍,就说,坤哥,你一句话,要不要我把你说的那个姓赵的杂种砍了。嗳,要不要,妈妈的,要死卵朝天,你一句话!

从吉首回来之后,过了一个学期,坤哥慢慢才有些平复。我和向生不再跟他提小钟,他自己也不提。但我们三个人还是经常到湘江河边上散步。湘水由南向北汩汩流去,不管周遭几多变故,总之恒常地那么流去,昼夜不息。孔夫子说逝者如斯夫。我们懵懵懂懂地体会着这句话。

于是我们快要毕业了。

在快要毕业的那年初夏,坤哥找了一个对象。

有个周末我和向生到坤哥家里去,看到了她。她长得矮矮胖胖,皮肤很白,细眉细眼,总是低着头。坤哥告诉过我们,说她姓唐,在红卫织布厂当工人。

我和向生先到,刚刚坐下一阵子,她来了,进门把一个肩包挂在墙上,转过身来,我看清了她的细眉细眼。我想起了小钟,想起当初第一眼看见小钟时的惊艳。和小钟相比,小唐的模样太寻常了,满街都是。

但小唐很勤快,进门后就问坤哥跟客人泡茶没有。坤哥喷了一下说,他们是客人?笑死!小唐就给我们泡茶,递到手中,又说你看地上这么脏,忙寻了扫帚扫地。又把窗帘拉开,说出太阳咧,关着帘子干什么?然后就到后头厨房去了。

向生说,她怎么一直低着头?我都没看清她的样子。

坤哥说,挡纱工,八小时低头工作,职业习惯。

向生说,我觉得她长得蛮好,蛮秀气。

我突然说,你是没见过小钟咧。

说完我立即意识到不能提小钟。

但坤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应一句,牡丹和茶花是两种花。

我们说话的时候小唐进来了,朝坤哥说一句,葱和辣椒都没有了,我到菜场去一下。低头出了门。

向生说,贤慧呵。

我附和道,那是蛮贤慧。

坤哥点燃一支烟,吐了一口。自从小钟离开长沙以后,坤哥开始抽烟了,一天一包。我经常跟他跑腿买烟,偶尔也接过他的烟来喷几口,呛得咳嗽。

坤哥扔掉烟头的时候说了一句:毕业了,我就跟她结婚。

坤哥这话是当真的。毕业刚刚三个月,他和小唐就在又一村饭店办了结婚宴。我和向生都参加了他的婚礼。他请的人不多,总共就四桌,一桌他自己家的亲戚,一桌女方家的亲戚,另两桌就是朋友,大学同学只请了我和向生。我在酒桌上认识了传说中的老五。他那天喝得烂醉,一口胡话,说老子只要坤哥一句话,在吉首那天老子就把那个姓赵的小杂种砍了。江湖上,老子只听坤哥的。一桌人不晓得他讲的是什么。

毕业以后向生因成绩好而留校,我分在中学当老师,坤哥进了报社做编辑,我们三人常常聚首,只是不再在湘江河边散步了。毕业的第二年,坤哥生了个小胖崽,小唐也因生孩子发了胖,她本来就胖,现在更有体积感,显得更加细眉细眼。她对坤哥说,哎呀,没一件衣服可以穿得上身了。坤哥就带她上街买衣服。他自己从来不修边幅,只在那年跟小钟谈恋爱的时候特别注意过仪表,现在仍是回到了马虎的状态。但是看上去,他过上了正常人的小日子。娶妻、生崽、赚钱,为生活奔忙,没有人再跟他讨论巴尔扎克和屠格涅夫了。

有个周末,我和向生相约去看坤哥。进到他家里,小唐正蹲在地上洗崽的尿布,坤哥坐在沙发上修理老五送给他的一只ZIPPO打火机。小唐站起身,在围裙上擦擦手,要给我们泡茶。坤哥说,不泡了不泡了,我们出去喝茶。小唐说在家里喝不好吗?我还刚刚买了茉莉花茶咧。坤哥说,出去出去,老待在家里有什么味。他到五屉柜里拿了一包烟,就往外走。我们跟起也走,回头跟小唐说了声谢谢嫂子。

走到街上,我追上坤哥,说,什么意思你这是?坤哥不答,径往前走。过了两条街,找到一家茶馆,进去在墙角的一张茶桌旁坐下,拿烟点上。向生坐下来说,不正常,不正常。我说,跟小唐吵了架吧你是?坤哥这才开腔。坤哥说,小唐在家里,不好说话。向生说什么事情这么神神鬼鬼呵。坤哥说,小钟,钟一淳,她昨天到了长沙。

这是差不多两年来第一次从坤哥的鲶鱼嘴巴里听到他提小钟的名字。

我说真的吗?你见到她了?

坤哥把烟揿灭,说,她来找我了。

一个女人来找一个男人,在我们看来也许是寻常事,但对坤哥却是天大的事,因为这个女人是坤哥的心头至爱。

确实也事情不小,因为小钟跟坤哥说,她要离婚。

坤哥说,她一看见我就哭。她其实是一个特别要强的人,她一哭,我就晓得,她遇到什么大事了。

坤哥把小钟带到八一宾馆,开了间房,泡了杯水递给小钟。小钟接过水又哭了。坤哥说,莫哭,有什么事,慢慢讲。

小钟的模样憔悴了许多,但依然美丽。

她低头喝了两口水,平静了一下自己,就讲起了她这两年来的婚姻生活。原来那姓赵的年轻人是吉首有名的纨绔子弟,游手好闲,无事生非,三天两头跟人打架,虽然有个工作单位在卫生局,但从来不去上班。碍于他父亲的关系,卫生局的头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工资照发,你只要不把麻烦惹到单位上来就好。那姓赵的脾气极臭,结婚第三天,就打了小钟两个耳光。原因就是他带小钟参加一个朋友的聚会,一桌人乌烟瘴气,粗话连天,小钟受不了这样的恶俗,站起来对小赵说,你慢慢吃,我头痛,先走一步。有个朋友怪声怪气地说,新娘子这是看我们这些人不起吧,呵?还有一个跟小赵说,你堂客这么漂亮,就是不肯跟我们讲一句话。你看刚才我们喝了这么多酒,她跟哪个说过一句话?太高傲了。小赵一听脸就紫了,对小钟道:坐下!这些人都是我的弟兄,坐下!小钟说,我头痛,各位对不起,我失陪了。就要朝外头走。小赵一把拽住她的衣摆,大声道:叫你坐下你就坐下。你可以不吃不喝,但是你要跟我坐下,陪陪我的这些弟兄们。一桌人起哄说,是呵,新娘子这么漂亮,也要陪陪我们呵。小钟把小赵的手抚开,再次不卑不亢地说了声对不起,就朝门外走。一桌人于是又起哄,新娘子,你可以看不起我们,但是你要看得起你老公呵。他是我们吉首著名的赵公子哦!赵公子的脸更加地紫了。他抢过去,捉住小钟的手臂往回拖。他的力气好大,小钟差点倒在地上。她站稳了,不肯坐下,说,松手,你这是干什么!一桌子人说,干什么?陪我们喝喝酒聊聊天嘛。小钟轻蔑地笑一声,对赵公子说,这就是你交的好朋友。有个人就说,嚯,瞧我们不来呵新娘子。小钟不答白,用力要掰开赵公子的手。赵公子二话不说,扬起另外一只手,狠狠甩了小钟两个耳光。他朝地上唾了一口,然后骂道,你除了长得好看点,有什么本事瞧不起老子的弟兄?你跟老子滚!

开了这个头以后,赵公子每有不顺气,必要寻着小钟吵骂,吵骂不过瘾时,就又动粗打人。小钟的同事经常看到小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小钟跟坤哥说,而且,他每天晚上都、都、都……说到这里就放声大哭。

坤哥跟我们说,其实她说的是,那姓赵的是个如狼似虎的性虐狂。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虐待小钟,让她痛不欲生,备感屈辱,这样他才会感到满足。小钟的原话是,我连一个妓女的尊严都没有。

赵公子原先跟他爹说过,保证一年之内让他抱孙子。但是一年过去,小钟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赵公子于是天天晚上都不让小钟将息,种种折腾,为的是要她怀上他的崽。小钟说,有时候她来了例假,赵公子也照样不放过她。

那赵公子还特别小气,生怕别的男人打漂亮堂客的主意。他不许小钟跟别的男人说话。他还经常偷偷溜到图书馆去,暗中观察小钟。有一回他看到一个男同事走到小钟跟前,点了一支烟,然后跟小钟说话。说的是今天报上登的一件社会新闻。那男同事一面说话一面拿眼睛不断瞟着小钟的脸。赵公子就冲了过去,一把扯过那男人手上的烟,直接摁到他的脸上。那男同事一声惨叫,吓着了图书馆里所有的人。

小钟跟坤哥使用了“非人的生活”这样的词语。她说她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要离婚,她语气坚定地说。

她是在赵公子要她找一根条纹领带她不愿帮他找,被暴打了一顿之后跑出来的。

坤哥跟我们说起这些事,叹道,他妈的,老子心都要碎成玻璃碴了!

我和向生问他,怎么办呢?

坤哥说,所以我把你们从我家里叫出来,就是想跟你们一样地问,怎么办?

我说,如果你跟我们一样还是个单身,那还好说一点,不过你如今刚刚做了爹呵,你有什么办法?

坤哥说,我不能见死不救呵!一想到小钟每天受那姓赵的王八崽子欺负,老子就恨不得叫上老五跑到吉首把那狗娘养的一刀阉了!

我和向生听了就笑。

坤哥说,我在跟你们讲严肃的事,不要嬉皮笑脸好不好。

我们说,我们很严肃呵,只是想不出办法来。

坤哥说,如果小钟离了,那我也离,最终我们横直要走到一起来。

向生说,想想你的崽,你如果离了婚,他就遭孽了。

我说那是,你不能脑壳发热。

坤哥点支烟,吸长长一口,吐出浓雾来,叹道,早晓得有今天,打死我也不会生个崽出来,而且我也不会匆匆忙忙随便找个人结婚。

我说,小唐是随随便便找的吗?

坤哥说,当然。他找小唐,就是为了忘记小钟。但是事实上,他还是忘记不了。

真的,他说,我并不爱小唐,一点一点的爱都没有。我就是要找个女人,占满我的生活,好让我不再去想小钟。你们没谈过恋爱,你们根本不能体会一个人想另一个人又想不到手的那种痛苦咧!

你们晓不晓得,他又说,我曾经站在湘江大桥上,就想眼睛一闭,跳下去算了。

向生说,没那么严重吧?

坤哥哼一声,没那么严重?我说你们根本不能体会,你们真是不能体会!

小钟回去了。她就是跑到长沙来告诉坤哥她要离婚的。她太孤立无援了,她要从坤哥这里获得勇气。同时,我猜想,她还要从坤哥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

坤哥当然鼓励她离婚。坤哥说,我找人到吉首去,废了那个杂种。

小钟摇头,你是个书生,你搞不赢他的。他是地头蛇,强龙都压他不过。

小钟回吉首去之后,坤哥庸常的生活开始发生变化了。他渐渐变得对小唐恶声恶气,时常为一点芝麻大的事就跟她吵架。我和向生有次去坤哥家里,正好碰上他们夫妻俩刚刚吵完嘴,听得小唐又怨又愤地数落坤哥,你说过要对我好的,你看你现在对我是什么样子?天天寻丝觅缝要跟我吵架。你前世跟我有仇呵,呵?你有仇跟我结什么婚生什么崽,呵,呵?我们进去之后,小唐就不作声了,仍是低头跟我们泡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提着个菜篮子就出了门。她刚出门,隔壁房间睡着的小胖崽醒过来了,在那里大声哭。坤哥把崽抱过来,一边拍一边摇,说哦哦哦,小胖崽听话,小胖崽不哭。他的小胖崽长得虎头虎脑,两目如漆,看见我们,马上安静了下来。我和向生轮流抱着他逗着玩,他于是咯咯咯咯笑,声音真是好听。向生说,我要是他爹,听到这笑声就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我说那你赶快谈恋爱结婚嘛。坤哥嘬着鲶鱼嘴说,千万不要乱结婚,千万不要乱结婚。我说坤哥你刚刚跟小唐吵架去来?坤哥说,越来越看她不顺眼,我也不晓得是为什么。我说其实你晓得是为什么。向生也是明白人,也说,如果不是小钟又重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你不会对小唐看不顺眼的。坤哥狡辩说,也会,因为她从来不读书不看报,我们之间根本没有精神上的交流。我说那你为什么要跟她结婚呢?坤哥说是呵是呵,我不是说千万不要乱结婚吗?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结婚是我一生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小胖崽在向生的手中又咯咯笑了,向生说,不过这个错误的结果还真是蛮好。你说是不是小胖崽,你说是不是小胖崽?向生噘起嘴去亲小胖崽。小胖崽又笑得咯咯的。

坤哥点起一根烟,坐下来,说,当然,我承认,这都是因为小钟。

向生问,她那边有消息吗?

坤哥摇摇头,然后说,我怕么是要去一趟吉首。

我们劝他不要去。你去有什么用呢?她离得了,你不去也离了;她离不了,你去了也离不了。

坤哥说,老子就是想揍那个姓赵的王八崽子一顿。

我们说,算了吧,你打架打得赢哪个?你来文的倒还行,来武的没人怕你。

坤哥说,老五,我铁杆兄弟,江湖上有名的狠角色,我一句话,他就会跟我卸了那王八崽子一支胳膊。

我们说,你脱得了干系么?违法的事也是你干的?

坤哥不作声了。

我说,小钟那边一天没消息,你就一天烦躁,你一烦躁,就寻小唐出气,是这样吧坤哥?

坤哥仍不作声。

我说,这样不好,坤哥,这样很不好。

后来小钟又到长沙来了。

离她上次来,隔了三个月。她告诉坤哥,这段时间,她搬回家里住了。她要离婚,就连她最软弱的父亲,也说妹子,他这样对你,你不要跟他过了。那赵公子三天两头到她家里来胡搅蛮缠。先是说好话,提保证,指天发誓说下回再也不会动手打人了,说一定一定对她好,要跟她买一对最好的玉镯子。他要小钟跟他回去。他说着甚至跪了下来。

小钟坚决地要离婚,赵公子对她父亲说,她这是说气话,你不要信她的。小钟父亲说,她从小长到大,我连重话都没对她说过一句,你居然,你居然打她!赵公子说他是喝多了酒,喝多了酒人就不清白,他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动手打人了。他对小钟父亲说,你郎家就劝劝她吧,呵,劝劝她,拜托拜托。这家伙竟把小钟的父亲说动了。夜里,父亲就对女儿说,妹子,你还是回去算了。我看小赵还是有悔过之意的,他保证了,再也不会对你怎么样了。他不会跟你离婚的。小钟说,你太不了解这个人了,他就是一个地痞流氓。你呵,你一辈子太软弱了。

他父亲声音颤抖,说,是,是,怪我,都怪我,是我害了我妹子。你是因为我才答应这门婚事的。我对不起你死去的娘,我害你跳进了火炕呵妹子!

小钟无语,热泪双流。

小钟死活不肯回赵家去。结果街道居委会的主任、图书馆的馆长、父亲单位上的妇联主任和工会主席,隔三岔五来她家里做调解工作,力劝小钟不要离婚。小夫妻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我们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教育教育他,批评批评他,你就原谅一回吧。

但小钟态度极其坚决。她说她看见赵公子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又说婚姻就是一双鞋,穿着合不合适,只有脚晓得,你们不晓得脚的痛,所以你们的劝是瞎劝、白劝,我是不会再回头的。

小钟告诉坤哥,赵区长要她父亲做她的工作,她父亲说这工作他做不通,赵区长就威胁说,做不通,你要想想后果。父亲回家后心事重重,小钟看出来了,也猜出来了原因,就问父亲是不是受到了威胁。父亲点头说是。小钟跟父亲说,你不亏理,你不要怕他。老爸我希望你让我看到你一生中也有坚强和无畏的时候。她父亲就说,好,听你的,妹子,不怕,这一回,我不怕。

过了两个星期,人事科长来找老钟,说局里刚刚开了人事上的调整会,决定把老钟下到泸溪县的局二级机构去。他是奉命来通知他的。人事科长说,下周一,你就到那边去报到。

坤哥听了相当气愤,说,跟上级纪委写信,就告他赵区长,实名告,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写清楚。我就不相信老天爷没有公道!

小钟说,没用的。这事我想到过,没用的。他树大遮天,你奈何不了他。

小钟告诉坤哥,那赵公子死活不肯离婚。他先是来软的,说好话,赌咒发誓,调动他父亲的一切关系来打圆场,不过最后,他晓得小钟已经铁了心,就又露出一副衙内的流氓嘴脸。他虽然不敢再动粗,但也仍是指了小钟的鼻头恶狠狠道,老子就是不跟你离,你要怎样?你想离,老子就拖,拖到你又老又丑了再跟你离,看那个时候哪个还会来要你!

坤哥说小钟这回来找他,跟他诉说这一切,就是为了一个目的,她想和坤哥私奔,跑得远远的,不再回来。这天她把自己给了坤哥。她跟他说,她心里头只有一个男人,就是坤哥。她说她是属于坤哥的。

坤哥跟我们说,那天他跟小钟做爱,两个人都出了一身大汗。你们不晓得,坤哥说,跟自己心爱的人做爱,那是什么感觉。

小钟在床上喊着坤哥的名字,说,你带我走吧,随便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你现在就带我走。我一天也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了。

坤哥深深叹口气,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喔。

小钟说,庞晋坤,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对我们做过的事,不要后悔,因为后悔是没有用处的。何况我们当时选择做什么事,是有当时的理由的。最重要的不是回头看昨天,而是看今天和明天。庞晋坤,我愿意和你一起生活。这个世界只有你可以拯救我。你要我吧,带我走吧。我们今天就走!

坤哥说,今天怎么能够走?我还没离婚咧。

很奇怪的是,小钟两次来长沙,只跟坤哥诉说自己的遭遇,却从来不曾问过坤哥的景况。坤哥这一说,小钟怔了一会,喃喃道,没想到你会这么快结了婚。

坤哥说,我是想彻底忘记你,所以才随便找了个人结的婚。

小钟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坤哥说,还不是因为你,我要想办法在心里头消灭你。我以为找个人结婚就可以做到。唉,他妈的!

小钟说,那你不爱她?

坤哥点头道,是,我跟她,连共同的话语也没有。

小钟说,既然如此,那我们走吧。我们去深圳,我有个表姐在那边工作。

坤哥说,我还生了一个崽咧。

小钟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把眼睛闭上了。

坤哥又说,今天就走肯定不现实,我看我还是先离了婚再说吧。我们不争这一时。

坤哥跟小钟商量,小钟呢暂时先回吉首,等他这边把离婚的事办了,把崽安顿好,他们再到深圳或别的什么地方去。

要不了好久的,坤哥跟小钟说,你稍安勿躁。

跟我们聊完这一切之后,坤哥说,我准备明天正式跟小唐提出离婚。没办法,我只爱小钟,我跟小唐没什么感情基础。

我们听完一阵怃然。半天向生对坤哥说了一句话,你这是害了人家小唐哦。

坤哥说,确实。这场婚姻完全是荒唐的。

我说,小唐很无辜,你的小胖崽更无辜。

坤哥说,遣责吧,你们尽管谴责。在这件事情上,我是他妈的混蛋,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看出来,坤哥对离婚可能对小胖崽的未来生活产生的影响还是心有戚戚焉。唉,小胖崽实在是太可爱了。

结果,坤哥的离婚远比他料想的要困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