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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传(中篇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1期  | 刘荣书  2018年01月22日16:23

导读:

刘荣书的小说不乏黑色幽默,历史比照却毫无愉悦之感——艺术不是描眉画脸的小丑,它不仅仅提供愉悦感。在刘荣书的笔下,“荆轲”们的良心已经冷酷到令人惊异!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样的想象力,竟然能够将自己一切的意念和行为都合理化,甚至,自认为是为民除害的正义化身。……他们展示的不仅仅是荒漠般空旷的人心,更是道德塌缩所形成的灵魂黑洞,从内到外,都已堕回到最原始最野蛮的状态。

上篇

鄙人姓荆,名轲。并非燕赵人氏。如果你当面与我说话,便能从口音中听出我是哪儿人——我乃辽宁省建平县哈道口镇人氏。姓荆不假,但我爸给我取的名字叫“荆棵”,而非“荆轲”。他老人家并非崇拜荆轲,此人底细他一概不知。只因我是家中独苗,他图省事,一“棵”两“棵”的“棵”,是按庄稼和植物的数量来取的。如果我妈能再生养,他或许会将我的名字叫做“荆一棵”,我的兄弟姐妹的名字依次叫做“荆二棵”,或“荆三棵”。

到了上学年纪,老师却把“荆棵”写成了“荆轲”。此后家人虽有异议,但老师解释说,“荆棵”这名字不好,按字面解释,没多大出息,顶多长成一丛柳木棵子。而“荆轲”就不同了,荆轲是侠客,是“刺秦”的义士,这名字,就意味着名垂千古。

我爸听了老师的话,自然屁颠屁颠领受了,并对我今后的生活充满了期望。但最终我却有所辜负,学无所成,仅继承了他的手艺,成了一名半吊子木匠。

各位看官不知,在当时的农村,木匠的身份也算不错了。别人知道我是木匠,但听了我的名字之后,有点文化的人都会笑起来,问:你咋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啊?话里的意思大概是——一个半吊子木匠,和一名刺客有关系吗?

还真是没啥关系。但因这名字,等识些字,我倒对那段历史产生了兴趣,知道荆轲乃战国时期著名的刺客,受太子丹之托入刺秦王嬴政。刺秦不中,被杀。其人典故收录于司马迁《史记·卷八十六·刺客列传·第二十六》之中。因这位乱世的英雄,我还知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知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还知道“图穷匕见”这句成语……但知道这么多,也纯属扯犊子,你想啊,一个半吊子木匠,和别人说这些,不是要被笑话吗?

所以说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刺客”。现在这两字儿也不太通用,从事这种职业的人,顶多被叫做“杀手”,是由“黑社会”演变过来的——却没想到,就在我年满四十二岁(荆轲当年是不是也四十二岁?),也就是2008那一年,却稀里糊涂杀了一个人,使自己的名字和这名伟大的刺客,真就扯上了那么一点关系。

那年我在宁城一家建筑工地打工。

是邻居马三五带我出去的。提起马三五,哈道口那一片的人都知道他。马三五八岁那年,他妈上吊死了,是被他爸逼死的。他爸这人还不错,就是好喝酒,喝了酒打老婆,往死里打。马三五的妈死后,我妈没少接济他。我们两个,一块长大。他年纪虽比我小,但在学校里,却没少罩着我。马三五十三岁辍学,开始在社会上混。胳膊上刺一颗狼头,长年剃秃子,后脖颈子上的肉叠成倒“川”字。他平常所做,就是设赌局,替人收高利贷。那年因打断借贷人的一条胳膊,偏偏那人上边有关系,查得挺紧,马三五便跑到建筑工地避风头。当时我在家里无所事事,便求马三五,带我去那家工地做了一名架子工。

我总是有求于马三五,觉得他是一个高人。记得以前我便求过他:让他带我在江湖上混。对于这样的请求,马三五总是不够热心。我知道他心有所想——我性懦胆小,是没法儿在江湖上混的。但那年我俩从宁城回老家的路上,马三五却这样问我:

哥,你还愿意跟我去江湖上混不?

说这话时,他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隔着纷扬雪幕看我。当时我俩的处境真是糟透了,我们在工地上苦干了五个月,最终一分钱也没拿到——包工头跑了。马三五是个好面子的人,在当时的情况下,他或许觉得有点对不住我。但放在我身上,就不是对得住对不住的事儿了——眼瞅着快过年了,东北人又有个“猫冬”的习惯,喜欢在大雪泡天的日子里吃点喝点,你说一分钱带不回去,咋跟家里人交代呀!

我坐在行李卷上,觉得他话里有话,一时间不明所以,只是点了点头。

他向四周看了看,把头抵近我,说,有一桩买卖,你愿不愿干?

我说,愿意呀……说到这里我又苦笑了一下。身上的钱,能凑够一张车票就不错了,这一没本钱二没关系的,还扯啥买卖不买卖的!

他说,那好!说着从裤兜里掏出烟来,想递我一支,烟盒里却只剩下一支。便把那空烟盒揉吧揉吧,随手丢在脚下,掏出火机点上,喷出一口烟气说:那咱俩去干一票!

我俩用仅剩的钱买了两张汽车票,兜里还略有剩余,当天下午到达内蒙喀喇沁的时候,不但喝了酒,马三五还去发廊剃了光头。“光头”乍现,他便再不是民工马三五了,而是江湖上的马三五。

奔赴喀喇沁的路上,马三五便把所要干的“买卖”,对我简要介绍了一番。他说在喀喇沁,有他表姐的一个亲戚,是亲戚托亲戚的关系,求他办一件事。他表姐亲戚的亲戚,在村子里当一名会计,因受村长欺负,想收拾收拾那个村长。但咋收拾,还要面谈。总之,是要付报酬的。报酬的价码,也需当面商谈。

他们不是正找对“主儿”了吗!老子平时就是干这个的,哥,你看,兄弟是不是名声在外啊!

我们住宿在一间简陋的小旅馆里。虽有暖气供应,但屋子里还是很冷。剃了光头的马三五脱掉外套,一件T恤加身,故意露出他胳膊上的刺青。当他不无得意地说完这句话,楼道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马三五小声说,他们来了,你别说话,听我的。

客人挟寒气而来。落座一看,却原来是几位面色呆滞的庄稼人,身份和我们无异。除马三五的表姐夫外,另有三人。其中一位矮个略显精明,五十岁上下,据说便是那打头的会计。而据介绍,另一位留平头的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是那位村长的侄子。而另一位略显窝囊的老头,则是村长的前任。

一番寒暄,说起那位要被“收拾”的村长,会计满腹委屈,他摇头说,这家伙良心坏了,当时他竞选村长,我为他跑断了腿,可等上任之后,他不但不干人事,把村里祸害得够呛,反倒给我小鞋穿,嫌我碍手碍脚,要把我会计的职务给撸喽。

那位窝囊老头听了他的话,立马打起精神,不无揶揄地说道:把我整下去,你才明白谁好谁坏了吧?我顶多能力差点,却不至于祸害大家,更不会要撸了你“会计”的职务。

听到这里,我方才明白,原来那位被他们扶上马的村长,执掌大权之后,不但未兑现以前的承诺,反倒恩将仇报,他们这才想要联合起来报复他。而村长的那位侄子,有多大的恩怨,才会想要报复自己的亲叔叔呢?

抱怨了一通,自然要谈到价钱。马三五抱着双臂,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想收拾他好办!是要弄断他的胳膊,还是要打断他的腿?

会计眨眼,问:啥价码?

马三五说,打折一条胳膊,一万;打断一条腿,两万。

会计摇头:有点贵。我私下里打听过,我们这儿用不了这么多钱。

那要多——少钱?你们这里的价,跟我们那儿没法比,考虑到你们这儿经济欠发达,我才要了这么低的价,你要想压价,那你找你们当地的好了。

马三五虽不高兴,但听他说话的口气,还是缺了点底气。

会计眨了一下眼睛,说,兄弟,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找我们当地人干,容易走漏消息,是万万不能的。这才托你表姐夫找到你。你也别因为这个,就一口价不是!

你们想要他胳膊还是想要他腿?马三五再次问,算是妥协。

胳膊折了不算大事,我想要他的腿,让他永远不能走路。

那有点麻烦,你要的是粉碎性骨折……

我说你们真是磨叽,直接要他命算了……村长的侄子此刻接话说。先前他坐在角落里,始终一言不发。如今一张口,便石破天惊。他抬头看看马三五,又把目光转到会计和前任村长身上。

即便打折了他的腿,你们想想能解决问题吗?打折他的腿,他还会站起来。即便瘫了,坐着轮椅,还不是照样独揽村里的大权。村里铁矿的股份,你说是能落在我手里,还是能落在你手里?我是他亲侄儿,我奶死得早,我爸那么样地照顾他,我想揽些铁矿上的活儿,他死活都不答应啊!霸道惯了——听我爸说,小时候就这样……再说了,他总会猜到是谁祸害了他吧!你不要他的命,反过来他会要了你的命!弄死他!一了百了,弄死他狗日的,才能把问题彻底解决!

听了他的话,我有些害怕起来。“要命”这玩意,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看一眼马三五,觉得这事万万不可蛮干。但见马三五神态自若,面带微笑,认真听着他们的争论——从他们争论的口气来判断,在此前的预谋中,三人并未达成共识,而是有着巨大的分歧。

我有些尿急,去厕所撒尿。等从外面回来,见屋内情形已发生变化。那位村长的侄子站着,肥厚的胸脯一起一伏,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反正我是要他的命!你们非要打折他的腿,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无关。我退股,你们自己搞好了。

会计眨巴着眼睛,前任村长神情委顿。在我的料想中,觉得他们会马上取消雇凶杀人的计划——这倒是我所期盼的。不想那会计笑了一声,说,你退股咋办?你想隔岸观火?

村长的侄子冷笑,你们胆小,胆小那就啥也别干!

谁他妈胆小!会计骂了一句,小声嘀咕说,你以为我不想要他命啊!要是钱的问题能解决,咱就要了他的命!

那就成!村长的侄子将目光转向马三五:要他的命,价码能不能便宜点?

马三五讥诮说,要胳膊要腿你们还这么磨叽,还说啥要命不要命的。

你也甭瞧不起我们。

要想让我瞧得起,就甭在这儿跟我叽叽歪歪。

你要多少?村长的侄子气哼哼地问。

你们能出多少?

你先递个价?

要命……最少这个数。

马三五伸出食指,勾了勾。

八万!我们出不起。别说他俩,就是我,拿着也费劲……五万行不行?

马三五一愣,额头上冒出细汗:你以为买衣服哪!对半侃价。

您就当是为民除害吧!就算为我们靠山屯除掉一个祸害……村长的侄子冲马三五一弯腰,竟用可怜的语气恳求起来。

马三五沉吟着,低头思忖的时候,村长的侄子紧张地看着他。等他抬头,慢悠悠说,那好,看在我表姐夫的面子上,五万就五万!村长的侄子似乎松了口气。等目光看向那两位同伴时,发现他们神情仍旧有些委顿。

五万总行了吧!我再多拿一万五,剩下的你们俩一人七千五。村长的侄子语气有些无奈。

前任村长欠了欠屁股:一万五,我也拿不出。我家里一分钱都没有,凑好的那些钱,还是跟闺女借的。说着他捅了捅会计,问:你能拿得出来吗?

会计凝神不动,目不转睛盯着马三五。

马三五有些生气。怒气无处发泄,只能对他表姐夫表示不满:这大老远地喊我过来,你们拿我开涮是不!算了算了,这事我不干了!让他们给我拿两千块钱的路费,我走人了事。

表姐夫劝着。会计终于开口,语气虽有艰涩,神情却仍旧沉稳:是这样,兄弟,五万,要他的命,也行……但我俩手头确实紧。你也知道,都是过庄稼日子,哪有那么多闲钱。不怕你笑话,为凑那两万,我把家里的苞米都给卖了……要不这样,我们先垫付你两万,等事情办妥,再把剩下的钱付给你,我们也好有个时间筹钱不是!

你倒老道,那两万算是先付定金了?

嗯,就算是吧。

你这是不信任我啊!

哪能不信任你!从你表姐夫那儿论,咱还是亲戚呢。

可完了事,你们说了不算咋办?

会计拍了一下胸脯:你把我看成啥人了!你跟你表姐夫打听打听,我王耀文是那样的人吗?这样吧,让你表姐夫做中间人,我给你写份字据,按上我们三个人的手印,这你总该放心了吧!

送走客人,我在马三五面前打起了退堂鼓。我说,三五,我要回家了。这杀人的事,还是你自己干吧。

马三五表情严肃,躬身看着我,瞪着一双牛眼:哥,这话你对我说说可以,要是换了别人,你也就完蛋了。

咋完蛋了?我往后缩着身子,我也不会到警察那里去举报你。

那也不行,你不知道江湖上的规矩,一踏入江湖半步,那就由不得你自己。你既参与了这事,就没有退出去的理由。生是咱俩,死也是咱俩

我可不能死……杀人是要偿命的。我死了,家里老婆孩子咋办?我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得倒退半步。

谁说要杀人了?马三五倒退着身子,顺势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狡黠地眨了下眼睛。

你不是答应他们……

打折他的腿就算了,哪能真要了他的命!五万一条命,也太便宜他们。咱们拿钱走人,应付应付完事。给,这是一万,一共两万,咱哥俩一人一万。

隔了铺位,马三五将一沓钱甩过来,恰好砸在我脸上。那被“砸”的感觉,竟让我有了一种幸福的体验。要是钱再厚一点,砸晕不是会更幸福吗……钱的纸封断了,票子撒了一地。我弯腰去捡,本就厚厚的一摞票子,乱七八糟抓在手里,就显得更厚了。我一时忘了心里的忐忑,坐在床上,一张张数起来。数到一半,我问马三五:三五,本来答应得好好的,咱们这样做,不是骗人家吗?

马三五说,咱哪是骗他们!一帮土包子,想杀个人还要一块凑钱,跟集资修路似的。真要把人杀了,咱可就傻逼了,剩下的钱,你还指望他们能凑齐吗?咱拿应得的钱,办该办的事儿,就算对得起他们了。

那他们要是追家里去找咱们咋办?

马三五笑起来,说,哥,说你傻吧,你不傻,说你聪明吧,你还真不聪明——你想想,做这样的买卖,他们敢声张吗?最多吃个哑巴亏算了。

听了他的话,我这才安下心来。开始认真数那些票子。数来数去,数了两遍,不知咋就差了一张。我对马三五说,三五,这钱还差一百,他们会不会少给了一百。

马三五犯了瞌睡,懵懵懂懂说,不会,你再好好找找,会不会,掉……掉床底下了。

晚上雪就停了。月亮真好。空濛的大地上白晃晃的,像罩了一层烟盒的锡纸,只戳着些附近屯子里房屋的影子、远处山丘起伏的影子,以及枯树的影子。我们躲在一堵矮墙后面,据会计他们提供的消息,说村长去镇里喝酒了。这堵矮墙后被雪掩埋的路,是去往屯子里的一条必经之路。他没开车去吗?没有,是被人接走的。等在这儿,别人把他送到家门口咋办?我们不是白等了吗!不会,雪下得太大,车根本开不进来,他去时是从家里走到公路上去的。等回来,他还会从这儿走回屯子里。

马三五拎着一根木棒,缩在背风的墙角,牙齿不住咯咯打颤。我怀揣一把斧头,是做木匠活儿时用的。我不敢把它拎出来,揣着它,只为给自己壮胆。我问马三五:

三五,你怕吗?

马三五说,不怕,怕个啥!

那你老磕牙干啥?还说不怕!

妈的,我是冷啊!这鬼地方,贼嘎地冷,比咱老家还冷。你怕不怕?三五问我。

怕……我说。

不用怕,等过会儿,那小子一来,不用你动手,我几棒子就把他腿打折了。你只要站在一边,镇唬镇唬他就行。

那你自己打不过他咋办?

不还有你吗,你就不会伸把手?你以为那一万块是白得的啊?

大约十点钟光景,远处公路上驰来一辆汽车,车灯像探路的奸细,犹犹豫豫朝这边晃动。能隐隐听到汽车的引擎声。等车在岔路口停下来,还能听到人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汽车调转方向,顺来路驶去,尾灯像两只诡异的眼睛,忽闪忽闪,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灯光晃了我的眼睛。过了好一会,方能看清从岔路口拐下来的那个人,心里瞬间紧张起来。月亮真是好啊,亮的犹如白昼。那人一拐下大路,便能看到他。见他的身影在夜色里忽隐忽现,清晰起来的反倒是他的影子,被月光拉长,一晃一晃朝这边移动。不知他是否喝醉,雪的羁绊使他看上去走得异常沉稳,只待走得近了,才听到他嘴里哼唱出的“二人转”的声音:正月里是新年呀啊,大年初一头一天呀啊,少的给老的拜年呀哈……他不唱了,站在原地,身子晃着,抠索着什么,最终把“二人转”中的“呀哈”二字给唱了出来。

听到“哗啦哗啦”的撒尿声。远处屯子里传来狗吠。我身边的马三五一声不吭,拎着棒子冲了出去。他冲出去的动作显得异常迅猛,但等挨近那人时,脚步放缓,两手背在身后,我想他定会来个突袭,将背身的村长一棒子撂倒。

从我隐身的角度看去,发现身高马大的马三五,竟比那家伙矮了半头。他并未有任何突兀的举动,而是抬手,在村长的肩上拍了一下。

那家伙撒尿的时间有点长。一边尿,一边口齿不清说,儿子,不放心啊,还接我来啦?

马三五不说话,又在他肩上拍了拍。

那家伙两手兜着裆部,抖了几抖,耸一下肩膀,不耐烦说,别闹,接我就接我,还套啥近乎。

马三五这才发话问:是刘村长吗?

是啊……

那家伙系好裤带,转过身来,嘻嘻笑着说:我还以为我儿子呢!是不是铁矿上的小李?这么晚了,找,找我啥事?咋不去家里坐。

马三五说,我不是你儿子,也不是小李,我是你爷爷。爷爷是来取你两条腿的。

我爷……取我两条腿?那家伙犯起了迷糊,竟笑起来:你,你不是我爷……爷,我爷爷早死了。腿,腿长在我身上,你,你咋取呀?

马三五退后一步,亮出身后的木棒。他显然低估了对方的实力,或许觉得对方喝醉,更好对付。但等动起手来,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用棒子打在那人身上,那人只是晃晃,击打反倒使他清醒过来。等马三五准备再次发动袭击时,他窜上去,缠住马三五的身体。两人摔跤一样滚在雪地里。对方将马三五压在身下,一边挥拳击打,嘴里气咻咻地骂:你他妈是谁?敢来占我的大辈儿!想谋害老子!这是靠山屯,你敢来老子的地盘撒野。

我傻站着。直到马三五发出一声闷闷的嘶吼:荆轲,你还愣着干啥,赶紧动手啊!这才醒悟过来。冲上去,将那人扑倒,压在身下。

那人体格壮硕,像我和马三五这样的人,一个显然不是他的对手。又兼他喝了酒,根本意识不到身处的危险,便具备了搏斗的勇气。我很快被他反身压住,一双大手死死钳住我的脖子,使我喘不上气来。直到快要失去挣扎的本能时,才听到他闷“哼”一声,从我身上滚落。

我坐在雪地上,晕头转向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马三五拎着木棒,尾在那人身后。那人已意识到了身处的危险,旋即失掉搏斗的勇气,只顾向前逃命。但他却显得极为克制,嘴里不发出半声求饶或救命的哀嚎。直到马三五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抡圆了木棒夯在他身上,他才会闷“哼”一声,脚步更加踉跄,跌倒,又慢慢爬起来,向前挣扎着逃命。

马三五被对手这种韧劲刺激得亢奋起来,击打掌握着适度的节奏,直到他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这才疯了一样挥舞着木棒,嘴里发出愤怒的咆哮。我扑上去,从背后将他抱住,说,三五,别把人给打死了……马三五这才收了木棒,愣愣站着。

午夜的雪地一时间显得异常荒寂,直到远处传来更加纷乱的狗吠,有手电筒光照朝这边晃动。马三五方才醒过神来,拉了我一把,说:走,咱们快走!

这一年春节,我躲在家里,唯恐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不害怕是假的,警察真要找上门来,说明事情败露,我只有去坐牢。好在有拿给家里的那一万块,适时地安慰了我。在2008年,一万块那就是钱啊。那时我们每月打工的收入,还不到一千块,一万块在当时,算是发了一笔大财。我老婆问:你哪来这么一笔大钱?我骗她说,在宁城,我跟马三五包了一段“工程”。她信以为真。她也不想想,像我俩这种没脑子的人,有谁愿意把工程包给我们。我叮嘱她,不要把这事儿声张出去。她问为啥?我老爷们有本事挣到大钱,为啥还怕别人知道。我说,你喧嚷出去,不怕亲戚来家借钱啊!我老婆抠门,属于“只许进不许出”的主儿,听我这么说,她就把这事儿真给隐瞒下了。但她毕竟没见过这么多钱,花起来比较大方,给我爹妈买了糕点和烟酒,给我正在上高三的闺女买了两身新衣服。这年春节,一家人过得比较开心,只有我,整天提心吊胆。但在他们情绪的感召下,也算过了一个不错的“年”。

正月里相安无事。据说在这个正月里,马三五每天都在耍钱,有时会听到他“赢”了的消息,有时又会听到他“输”了的消息。我一次也没找过他,我也不想见他。直到出了正月,村里的男人都出外打工去了,我老婆也不断催我,让我去找马三五,继续去宁城“包工程”。就在这时候,马三五来家里找我,他是来找我借钱的。

他把那一万块,几天时间输了个精光。他跟我嘀咕说,春节过完了,县里的警察也快上班了,以前打断别人胳膊的事,风头还没过去呢……妈的,以后兔子没法吃窝边草了。说到这儿,他冲我眨眨眼睛:没办法,想跟你借俩钱,还得去工地避避风头。

由于老婆的敦促,我只能去工地,不得不再次和马三五拴在一起,就像拴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对于我的担心,马三五曾不止一次安慰过我,他说那件事就算过去了。天高地远,警察根本查不到咱的身上。

喀喇沁那边的人会不会来找咱的麻烦?

他们哪儿有那么大的胆子,像这种“买卖”,没有“信誉”可讲。若真要追究,那就“鱼死网破”。你放心吧,他们都是老实人,又不是黑社会……等以后再有这样的“买卖”,你还愿不愿跟我干?

我没有任何表示。心里却说,我也是老实人,不是黑社会,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以后,再也不会跟你去干了。

我们在工地上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觉得事情真的就过去了。却没想到,五月的一天晚上,马三五约我出去喝酒,他告诉了我一件离奇的事情。

他告诉我,他爸刚打来电话,说家里接到一笔汇款。是一笔大数目,一万五千块。这笔汇款在他爸看来,简直就像天上掉了馅饼。三五,你小子又在哪儿发了财?他爸这样问,马三五有点蒙。等他冷静下来,问清汇款人的地址,这才知道馅饼并不会凭空掉落,而是有根有据。他爸告诉他,地址写的是克拉亲(喀喇沁)。

听到“克拉亲”这三个字,我也有点蒙。马三五说,喀喇沁寄来这笔钱,说明我们当时写下的字据,并未失效。字据就是合同,有时做生意写下的合同,是要受法律保护的。他说话的语气除了得意,还有一点认真。

听完他的话,我就更蒙了。

他们是在按合同办事儿。他们还挺有诚意……马三五压低声音,得意地笑着。

他们为啥还给咱寄钱?

我还是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想不明白事情已过去两个月,他们咋还会寄一笔钱过来,在马三五的提示下,我才慢慢理清了事情的因由。说话结巴起来,问:他们寄这笔钱过来,就是说,那个村长,不单单腿被我们打折了,而是,而是,被我们——打死了?!

肯定死了!

马三五把腿架在一张凳子上,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

真的死了?

肯定死了!

那么,接下来,他们还会给咱们汇一万五千块?

对于一笔巨款的想象,忽然消除了我心头的恐惧。小声问完这句话,自己都不敢相信,将身子伏在桌面上,瞪大眼睛看着马三五。

肯定会的!

马三五干了杯中酒,拍了一下桌子:操他妈的,没想到咱弟兄俩,无意中发了一笔大财,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什么,无心插柳,柳什么,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说。

接下来我们俩举杯相庆。又详细分析了他们为何只汇了一万五,而不是三万。

那一万五千块,肯定是村长侄子给咱汇的,因为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那剩下的一万五,应该会计和前任村长两个人出。但他们是穷光蛋,钱肯定没筹齐呢。但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肯定会汇过来的。

那要不汇咋办?

他敢!啥债都可以赖,但“黑社会”的债,是没人敢赖的。你放心好了,过几天肯定汇过来。马三五还说,这汇过来的一万五,落在他爸手里,咱哥俩就没法平分了。他会打电话告诉他爸,等再有钱汇过来,就把汇票送到你家,连同我借你的那五百块,最后咱哥俩把账算算清楚。

我说,借的那五百块,我就不打算要了。毕竟你出了那么多力。我就要剩下的那一万五算了。

马三五说,亲兄弟明算账,那五百块说啥也要还你。

自收到那一万五千块之后,马三五便有些飘飘然了,他不好好在工地上干活了。等开了工资,他每天都要去工地旁的小酒馆喝酒,晚上喝,中午也喝。他跟我说,这种卖苦力的活儿,老子实在是干够了。如果“黑道”不好混,他想混混“白道”。他所说的“白道”,其实就是想做做生意。反正手里还有那点本钱。等剩下的钱寄过来,你想不想和我一块去搞点正经生意?

那天中午,马三五又喝了酒,干活的时候,吊儿郎当,一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掉了下去。他掉下去的地方是三楼,按说不会要了他的命,但偏偏,他就掉在一堆钢筋里。有一根钢筋翘着,穿透他的胸口。他仰躺在那里,动也不能动,像我们小时用钢钎刺中的一只青蛙。大家七手八脚,想把他从钢筋上弄下来,不想他头脑比较清醒,骂了一句:妈的,你们想要我的命呀!那根钢筋不能拔出来,拔出来,我元气就泄了,必死无疑。你们想法把钢筋弄断,到医院让医生去拔。

大家又是一通手忙脚乱,等把那根钢筋从他身下弄断,救护车也到了。在去医院的路上,他仍旧比较清醒,对我说,哥,这下我要不死的话,就是必有后福了。

我对他说,兄弟,你别尽说丧气话,你咋会死呢。

他的嘴角流出一汪血,叮嘱我说,哥,喀喇沁那边写下的字据,就在我背包的夹层放着,你回去,把它拿过来,别整丢了。

我伸手替他擦去嘴角的血,心里更加难过。说,你还是好好待着吧,想这些事干吗!

进手术室时,马三五还是活蹦乱跳的;从手术室出来,他便成了一个死人。医生说那根钢筋穿透了他的心脏,别说是一根钢筋,就是一根针,刺穿心脏也是没法活的。

马三五的遗体被运回老家时,我也跟着回去了。想想前后经历的事,就像做了一场梦。有了这种做梦的感觉,便又想到马三五所说的那笔钱,觉得有点不太可信,好像那是马三五的一个杜撰,是他开的一个玩笑。为了证实所言非虚,我借去看马三五老爸的机会,特意问了一下。马三五的老爸说,确实收到了那笔钱,现在就在银行存着呢!我说,那就好,那是我俩做生意合伙挣的钱……马三五老爸说,你俩合伙挣的钱?啥意思,是不是还要分给你一半?我忙说,不是那个意思,我俩合伙一共挣了三万,汇了一万五,过些日子,还会汇一万五,汇到你家,到时候,你想着给我就是了……马三五老爸说,那没问题!接着叹口气,说,我家三五,以前不好好过日子,整天瞎混,因为没钱,也没能混上个媳妇。如今学好了,挣着钱了,加上给的那笔抚恤金,这都有十来万了,钱有了,可人——却没了。

在准备返回工地之前,我特意叮嘱了老婆一番,让她常到马三五老爸那里转转,或者跟邮递员拉拉关系,等那笔钱汇过来,也好及时拿到手里。

回到工地,我心里始终惦记着那笔钱,隔不几天便往家里打一个电话,问那笔钱到了没有。我老婆显然比我还急,她说没事就去马三五老爸那里转转,也和邮递员拉好了关系。那邮递员承诺说,等汇票一到,便会事先通知她。可那笔钱咋总不到啊?话筒里她的声音显得很是焦虑。你就不会亲自跑一趟,把那笔钱要回来?她这样提议。她的提议也不无道理。

我说,那是马三五经手的生意,我去能要得回来吗!

那肯定要赖账了。人死账烂,人家肯定知道马三五死了,多傻的人,还会把钱寄给你!我老婆的声音有着浓重的鼻腔。

我说,不会,这账他们肯定不会赖掉,你就再耐心等等吧。

这样一等,就到了这一年的九月。

八月份的时候,我家姑娘接到录取通知书,她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这在我们整个哈道口,都算是一件大事。我家杀了一头猪,请亲戚朋友喝了一场酒,还花钱请了一台“二人转”。喜事让我把所有的烦恼暂都忘了,直到把姑娘送到学校,再次回到家里,不禁又想起那笔钱来。

为了送闺女上大学,家里花掉了全部的积蓄。没有钱,日子往下该咋过?我们大人可以能省则省,却不能委屈了上大学的姑娘。我真的需要那笔钱。一想起那笔钱,我便暗自生气,觉得被人耍了。如果他们不汇来先前的那一万五千块,也就万事皆休。可他们偏偏汇来了那笔钱,就好像,他们怕马三五找他们的麻烦,偏偏要欺负我老实,就不怕我找他们的麻烦?

收完地里的庄稼,我决定去一趟喀喇沁。

(中篇节选)

选自《天津文学》2017年第11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