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一

李生岩最怕的就是持枪跃进中突然“有情况”。根据墨菲定律，他每次都会栽在这个“情况”上。

隆冬的华北平原寒意正浓，左克连新年后的合成训练已经进入第二周，昨晚偷懒没换洗衣服的家伙们，颗粒状的盐渍此时正被他们新的汗水重新濡湿。

登顶了，接敌运动进入困难阶段，下山的陡坡寸草不生，尽是些碎石子土坷垃，大伙也不敢逗留，猫着腰就往下冲。“枪口朝上！头压低！”一班班长张山小声喊着，“李生岩！脚底下收着点！”李生岩手心全是汗，感觉95式步枪都快被捏变形了。“有情况！”果然，情况来得总不是时候。眼看着队友们一个个迅速卧倒，李生岩又懵了，只感觉膝盖杵到一块硬物，脑袋便往下栽，整个人咕噜咕噜滚出去七八米。他在哄笑声中爬起来，嘴里全是土。

“谁叫你起来的？趴下！”连长包杰仿佛从天而降，低声吼着从半山腰上冲过来。“前方出现伤员，按就近原则进行救护！”包杰话音刚落，卧倒在附近的胡成亮马上意识到，伤员正是李生岩，而自己正是离伤员最近的那个人。他紧张起来，胳膊一抡，将步枪甩到了背后，开始小心翼翼地移向伤员。先检查生命体征，再解除装具，进一步判断伤情，胡成亮一边拿手试探伤员李生岩的鼻息，一边快速回忆着救护程序。问题是北坡毫无遮挡物，此时伤员完全暴露在敌火之下，迅速转移才是救治的关键！最近的工事设在西南方向约50米处，他熟练地调整姿势，开始搬运伤员。这是一段下坡路，搬运相对容易，除了距离稍远，没别的毛病。

“发现伤员胸前及腿部有一大片血迹！”包连长又开始“加戏”了。在训练过程中“加戏”是包连长独特的训练方法，为了考验队员们的应变能力，这位眼神锐利的中校不断制造着各种意外。那就得止血优先！胡成亮吃力地将大腿从伤员身下撤出，刚才还配合着自己前进的李生岩这会儿瘫得跟死猪似的，这家伙真是演技一流！小胡抓住下摆比了比角度，顺利扯开伤员的上衣，一股发酸的体味扑面而来。“未发现伤情！”包连长及时补充“剧情”，小胡又赶紧松腰带检查下肢。

“发现左大腿中段喷射状出血！”包导继续加戏。是股动脉出血！小胡快速作出判断，需要立即进行止血和包扎！此时此刻，重伤员李生岩双目紧闭，腿还不时抽动几下，看样子真是快不行了！一切真实的如同身处战场，课上练过无数遍的科目竟让小胡有些慌乱，他努力调整呼吸，命令发抖的双手冷静再冷静，按照头脑里熟记的程序展开救治。

包导站在旁边，盯完了包扎的最后一个步骤——放置伤标，随即宣布：训练暂停，李生岩原地卧倒20遍。

二

2016年9月18日，在白求恩医务士官学校（现为陆军军医大学士官学校，以下简称“白校”）的建校纪念日阅兵式上，以抗战烈士左克命名的实战化训练标杆示范连队“左克连”正式成立。随着作战模式的调整，担负火线抢救、伤员后送等重要职能的卫勤队伍面临着严峻的转型挑战，“左克连”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组建而成，力求将火线救护的专业训练放置在实战背景下，探索战士们如何在战斗场景中克服心理障碍、挑战生理极限，从枪林弹雨中真实有效地救下伤员。

以严厉著称的连长包杰是白校基础部的军事教员。“包连长平时走路就跟踢正步区别不大。”大二的学员给新来的师弟介绍，“要是瞪你一眼，胆儿小的就得尿裤子了！”“那你们想加入左克连吗？”师弟好奇地问。“当然想！可是太难啦，左克连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我这儿可不是收容车！”包连长亲手定下的准入条件将众多对左克连抱有热切幻想的学员挡在了门外。可以说，连队里个个是精英，即便如此，谁又没个短板？经常遇到“麻烦事”的张山对此深有体会。

来自某部侦察集训队的优秀战士张山，不仅军事素质过硬，管理经验丰富，还是队里数得着的神枪手。就是这样一位带着光环的人物，在左克连海选时也曾惨遭待定，更令他气恼的是，首次执行任务，他居然被安排在轻机枪副射手的位置，说白了，就是个递子弹的。从冲击出发阵地开始，他便浑身挂满弹药跟在正射手屁股后面来回跑，并且，没有枪！

张山啥也没说，闷着头该怎么练就怎么练。“步坦协同”是最令人窒息的环节，说来也怪，每次的跑位多少都有些随机，那排气管却长了眼睛似的，总能锁定张山，冷不丁就喷上一股尾气，呛得他直翻白眼，再配合履带翻起的阵阵黄土，那张原本俊朗帅气的脸上足足能扒拉下半斤油泥。

身为一班班长的张山，除了全程参与高强度训练，还要协助连长完成战术分队训练的教学任务，另外，装备器材和伙食的保障工作也归他管，在学员队里，他还任模拟连长，一早一晚的点名讲评也少不得他。忙不迭的一天好不容易结束了，熄灯后还要偷偷爬起来敷面膜，为此，张山不仅赢得了“臭美”的称号，更让战友们对这种爱美精神肃然起敬。令人沮丧的是，待训期结束，他仍然是最黑的那一个。后来，他又调整战术，披装时增加了自制的“脸基尼”。对于这种物理防晒装备，张班长充满了信心，效果自然是立竿见影，不出三天，脸白眼圈黑，酷似“功夫熊猫”，黑白分明中，眼神倒也平添了几分犀利。

在一次演习任务中，张山带领火力三人组正在紧张地穿越触角阵地，突然间敌火力加强，三人接连几个滚翻，顺势钻进了土坡后的草丛，算是躲过了险情。可警觉的张山感觉不对劲儿，定睛一看，好家伙！一枚模拟手榴弹在射手位建峰屁股边上滋滋作响呢。“老位，当心！”张班长顾不上多想，爬起来将位建峰一推，右脚直冲着手榴弹就去了，狠狠往外踢。随着一声闷响，蒙圈的老位惊恐地扭过头来，看到一副英勇无畏的面孔。张班长的右脚暂时失去知觉，冒烟的战靴宣布报废。

三

队伍继续向前推进，战斗进入夺控前沿阶段，装甲救护车该上场了。端坐驾驶舱的战士名叫刘茂强，截止到今天下午，这位曾经的王牌坦克手已经开了半个月的救护车了。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拉着卫生班的救护员，从一个集伤点赶往另一个集伤点，将失去行动能力的重伤员们运回大本营。伤员集中点设在相对安全的位置，重伤又需要担架，因此除了最大限度地争分夺秒，路线设置、隐蔽措施也都十分关键。

救护车里唯一的女兵叫郭倩，如果密闭的车舱能透进几缕阳光，一定会把她脸上的绒毛映成金色。若放到平时，则需要强大的想象力，才能将这位面容清秀的女孩和演练场上穿越火线的威猛身姿联系在一起。说话声音不大，语速也不快，温和中透出一种不容分辩的坚定，23岁的郭倩是一名优秀的空军战士，曾通过层层选拔，在承担重要飞行任务的乘务队服役过两年。过硬的军事素质，加上一米七四的身高优势，考入白校时间不长，郭倩就成为左克连的预备队员。凑巧的是，具有光荣传统的校军乐队也相中了郭倩，希望她能去担纲大号手。郭倩陷入了两难，眼看连队和乐队就要公开“抢人”了，队干部及时找到郭倩，建议她去乐队发展——女孩儿身材高挑，模样俏丽，穿上气派的礼服参加演出多棒啊！

“可我想当真正的兵！”郭倩有些激动地道出心声。过去在乘务队，虽然使命光荣，但毕竟不是厮杀的战场，同样，军乐队演出也是执行任务，却摸不到真刀真枪。“我爷爷是军人，参加过边境自卫反击战，我也要当那样的兵，上真正的战场！”

装甲救护车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剧烈颠簸的车舱里，坚定的女战士始终牢牢地稳着枪。老茧、伤疤、死皮，那是一双不该属于女孩的手，如果再把衣袖往上拉一截，将会出现两只布满旧疤与新伤的胳膊。郭倩也遇到过自己的短板，敌火下单兵20米封锁区通过，就是这个科目，怎么也爬不进25秒。低姿匍匐既需要灵巧又需要速度，长胳膊长腿的郭倩没想到，一向引以为傲的身高在这里竟成了负担，稍不注意就触网，若是在这上头多加小心，速度又下去了。

25秒及格，超过29秒没成绩，男兵女兵一个标准，这是包连长定下的规矩。为了25秒内完成“敌火下单兵20米封锁区通过”，郭倩跟疯了似地，一遍又一遍地爬。那是7月，高温炙烤着大地，队友们看到的几乎就是一个土球在来回移动，最后，张山看不下去了，叫上女兵小尹，两个人硬把她拖出了训练场。这才发现郭倩胳膊上一片血迹，拉开袖子一看，血肉模糊。给她上药的小尹心疼得边哭边骂，她倒跟没事人似的解释：“当时就惦记25秒了，真没觉得疼，哎哟轻点！”“这会知道疼啦？”

“战场上不分男女。没有人会因为你是女兵，就允许你跑慢一些！”那天训练结束，包连长的点评算是对“女兵当男兵练”的解释，“首先你要保证上得了战场，战斗打响了，你能跟得住战斗兵种的进攻节奏，满足了这两点，才有资格去谈救护，才具备了把伤员从火线上救下来的可能性。”队员们心服口服，将责任与使命牢记在心。

现在，战斗进入了最后的近距离冲锋，随着连长包杰下达的一道道口令，战火激烈，“情况”频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伤员会是谁，谁也不知道他的伤情将如何发展。加强针对性对抗性训练，“提高军事训练实战化水平”，习主席的新年训令言犹在耳，左克连的士兵们仿佛已置身真正的战场，坚定的战斗意志令他们一丝不苟、全神贯注。他们深知，此刻任何一个细节都将是未来战场上决定伤员生死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