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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摇滚

来源:《中国作家》2017年11月 | 杨志军  2018年01月19日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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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结束后的班级联欢会非常冷清,多一半的同学没有来,就像落了一树的鸟,被轰起之后就再也不会回到原来的树上了。

鱼老师站在讲台上说:“本来嘛大家都做了准备,应该有很多节目,那么多同学没来,演不起来了。我这里还有点班费,屈展你去买些汽水,我们一起最后再唱一遍班歌,大家说说话,就散了吧。”看着我们沮丧的面孔,她又说,“我知道你们的自尊受到了伤害,没来的同学一定会向你们道歉,我保证。”我们的班歌、我们的废话,持续到汽水喝完,没等到最后告别,鱼老师就不见了。我们都知道是她自己的眼泪让她如此匆忙地离开了我们。

不用说没来的不在乎联欢会的都是学霸或尖子生,能来的在乎“友谊地久天长”的都是后进生或差生——这些连自己也觉得没资格去潇洒去旅游的孩子,包括班长屈展。屈展失望得脸都黑了,对我说:“借你的手机用一下。”我们并不知道这个电话是打给命运的,一个叫程远的朋友只不过是命运的联络人。屈展说:“哥儿几个想聚一聚。”程远在那头连声“ok”。

聚会就这样确定了。那么多同学没有来,连最后的告别都显得多余,联欢会失败了,我们很难过,想躲到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喝点啤酒(青岛是啤酒的故乡,连蚂蚁都能喝一杯),吃点东西,弹弹吉他,蓝调一番,摇滚一阵,或谈笑风生,或伤怀悲怆——鱼老师说,悲伤是高贵的感情。

以往的聚会总是我们三个人:我、屈展、牛二顿,加上外校的程远。但这次有所不同:初中就这样毕业了,在孤独而冰凉的被很多同学断然漠视的不舍中毕业了。毕业的证明就是中考,对我们这些笃定考不上高中的学生来说,残酷的人生淘汰已经来临——还没看清起跑线,就已经踏上了终点线,可鱼老师说,我们应该展望遥远而瑰丽的地平线。屈展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想让白艳也去。”他让我和牛二顿去动员盛雅和蔡欣萍,因为如果只是一个女生的话白艳肯定不去。我在教学楼的楼梯口拦住了就要回家的盛雅。她说袁明明去她就去,她跟她住一个小区,可以一起回家。我和盛雅又回到教室问袁明明去不去。袁明明干干脆脆说了声“去”。牛二顿和蔡欣萍跑到学校外面商量去了。他们从来不当着其他同学的面说话,但我和屈展知道,上学和放学他们都是同来同去的。一会儿牛二顿进来,脸上写着沮丧走向最后一排的屈展。屈展说:“蔡欣萍去不去不要紧,现在已经有三个女生了。”牛二顿显然没有屈展轻松,咕哝一句:“那有什么意思。”这时吴量走了过来,他是今天到校的唯一的尖子生,哼哼唧唧说他也想去。我排斥地摇摇头:“你偷听我们的话了?”吴量说:“不想让人听就别说话。”屈展用拳头捣了他一下:“肯定还有李世民吧?”李世民跟吴量最要好,正从最前排转过身来望着我们,满眼都是期待。

屈展用我的手机再次给程远打电话:“人可能要多一点,行不行?”程远停顿了片刻说:“不要紧,我有个更好的去处,可以随便跳大声唱。你们去老码头等我。”我激愤地朝窗外挥着手说:“自尊是个啥?伤害算什么?走人,最好是去花石岛。”

我们来到校外的街上,穿越马路时背着吉他的牛二顿差点被一辆越野车撞到。屈展叉着腰喊:“你会不会开啊?”两年前我们和程远就是这样认识的:司机撞飞了我的书包还赖我是碰瓷,屈展就喊起来,刚喊完,一个中年人走出来,撕住屈展就要打。程远出现了,站在屈展身边说:“现在的司机胆子真大,连交警队队长的孩子都敢打。让他打吧,车号我已经记下了。”中年人最终没敢动手,将信将疑地走了。程远说:“你们是逸夫中学的吧?一看校服就知道。我也是逸夫中学出来的,现在上的是酒店管理学校。”莫逆之交就这样开始了。酒店管理学校相当于高中,目标是培养星级酒店的服务员,大部分时间在酒店实习,其实就是给酒店提供廉价劳动力,干得好毕业后就能留在酒店成为正式员工。实习生程远管一层楼,有的是空房间,于是就有了我们的聚会,从初中二年级到现在,差不多两三个月一次。聚会的吃喝本来说好是AA制,但程远没让我们掏过一分钱,总是说:“有我在酒店,还能让你们掏钱?”

往南穿过两条繁华的街就到了海边,沿海走二十分钟,便是老码头了。我突然发现牛二顿不在了,赶紧给他打电话。牛二顿说他还是想再去找找蔡欣萍,她不来他也就不来了。我愤怒地锁起眉头:死去吧,软体动物,蔡欣萍的“八带烧”。牛二顿的吉他是我们唯一的伴奏,他要是不来天就暗了一半。屈展说:“他不来了?那我去找鱼老师。”拔腿就跑。鱼老师叫余人美,我们眼中的美人鱼。三年前她卷着物理课本走进我们的教室,说了声“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之后风情万种的手风琴便常常陪伴着我们。那个学期末的班级联欢会是那么丰满:牛二顿的吉他、我的摇滚、白艳的美声、无理组合(吴量和李世民)、陶泓的朗诵,还有相声小品什么的,最后在手风琴的伴奏下全班合唱,唱了七八首歌,直到教务主任前来干涉:“结束吧,天都黑了。”鱼老师不舍地说:“最后再唱一首,我们的班歌。”大家唱得深情动人,眼泪都出来了。

我们站在黑乎乎的老码头上等待着。一辆出租车停下了,程远伸腿走出。几乎同时,屈展从马路上跑来。他满脸汗珠子,脱下上衣扎在腰里。我迎上去问:“鱼老师呢?”鱼老师来不了,她正在给所有没来参加联欢会的同学的家长打电话,在她看来这件事很严重:“你们的举动让到校的学生很难堪,他们学习尽管差一点,但也是有体面的。你们可以不要友谊漠视集体,却不能不顾及别人的尊严。不管学习好坏,都是我的学生,我不允许发生歧视和孤立,尽管你们也许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屈展悄悄走进鱼老师的办公室,从免提中听到一个女人说:“有这么严重吗?我们家陶泓数学竞赛得过奖,还在报纸上发表过作文,这都是给学校给老师脸上贴金的事,去国外放松放松又怎么了?”鱼老师说:“我从来不否认陶泓是个好学生,但这件事你们错了。我希望你们道歉,向全班所有来了的同学,口头也行,书面更好。”陶泓的妈妈说:“我们没有道歉的习惯。”说罢挂了。鱼老师伤感地抬起头,问屈展有什么事。屈展没提聚会,他知道鱼老师只在心情好时才愿意跟学生在一起,便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跑回来了。

程远为这次聚会展示了大手笔:肉食、小吃、啤酒、白酒装满了四个纸箱子。“我知道这次聚会跟以前的不一样,初中生的最后一次了,你们就放开喝,一醉方休。”他解释为什么会带白酒来。屈展说:“那就是豪门盛宴了,真要是AA,咱也AA不起。”程远大大落落地说:“别给我提AA,我是谁?不过有件事我可要说在前,今天要去的地方不能告诉任何人。”吴量从屈展背后钻出来说:“我总得跟我妈说一声吧?”就这么一句,让我死瞧不起吴量了,男子汉出来散散心,怎么婆婆妈妈的?屈展说:“就说我们在同学家聚会,让爸妈放心。”全体响应,有的发短信,有的打电话。我突然欢呼起来:“看啊,谁来了。”牛二顿和蔡欣萍匆匆走来,居然是手拉手的,就像突如其来的爱情宣言。程远说:“走吧。女生别空着手,酒要分开拿,太沉了。”

伸向海水的老码头均匀地铺了一层黑色苔藓。它在风浪里变形,巨大的石料许多已经错开,边际的铁栏杆浪似的起伏着,两侧的石壁上悬着一些缓冲泊船压力的轮胎。这里已经废弃了,连锚位上的船也是废弃的船。弃船很大,甲板高出码头一米多,舷门上有舷梯,固定在舷侧一直伸到海里,码头的边沿,一块木板呈仰角搭在舷梯上。在船体和码头之间,吊着一根吃进水的锈铁的锚链,两根固定船的粗硕的缆绳,从船头伸过来套在码头的铁柱上。

吴量和李世民放下手中的酒,抢着踏上木板翻进舷门,滚倒在甲板上。程远大喊一声“下来”,话音未落,一只大狼狗狂叫着从前甲板跑来。女生们惊叫着,盛雅和蔡欣萍用手中的酒瓶挡住了眼睛。我和牛二顿转身就跑,跑出去几十步再回头看时,屈展在木板上抱住了跳下来的吴量,程远已经登上甲板,挡在了李世民和大狼狗之间。李世民瘫软在甲板上抱头哭喊,程远拿着一个汉堡包说:“化学,不认识我了吗?化学。”化学停止扑咬,继续吠叫着,渐渐平息了,开始吞咽扔过去的汉堡包,像是饿极了。程远过去抱住它的头说:“化学挺有灵性的,我就喂过它两次,它就认出我来了。”屈展问:“它怎么会在船上?”程远说:“大概是留下看船的吧。”袁明明问:“怎么叫化学?”程远说:“我最恨化学了。”我说:“我们怎么恨到一起了?”白艳说:“最好还是拴住。”屈展显能地说:“看我的。”摸出一把程远送给他的瑞士军刀,从多股麻绳拧成的缆绳上割下一股来扔给了程远。程远把麻绳拴到化学脖子上,牵着它走向了前甲板。我们搬运着吃喝,全体踏上了甲板。

已经是下午,斜阳的金光搭在坚硬的海面上,镜子般的反光藏起了涟漪,没有涌动,也没有浪花。我们兴奋得奔跑着,马马虎虎地观赏着天堂般的大弃船。它有四层,像一座不规则的金字塔,从上到下依次为驾驶舱、白舱、蓝舱和甲板下的底舱,两边错落的升降梯把各个舱室连成了一个整体。船头的桅杆上飘扬着一面残破的船旗。程远说他实习的望海酒店的老板一度想把大弃船改造成海上酒家,带他来考察过几次。他当时就想到,这地方远离海岸,怎么闹腾都不会妨碍别人。

程远把我们带进了蓝舱前部的餐厅。不用说这里拥有我们需要的一切:吧台、桌椅、足够闹腾的空间。程远把酒摆到吧台上,抱着肉食进了吧台旁边的厨房,又迅速闪出来喊道:“谁来帮我一下?”袁明明说:“要做满汉全席啊?我来下厨。”我拿起牛二顿立在桌子上的吉他说:“都干活吧,我来伴奏。”“别动。”牛二顿过来夺走了吉他。

2

宴会开始了。鱼有三种:熏鲅鱼、炸刀鱼、小银鱼;肉也有三种:酱牛肉、卤猪肉、火腿肠,还有花生、凉粉、豆干、烧鸡、鸭脖、卤鸡蛋、鹌鹑蛋什么的;主食两种:火烧和煎饼。每个装食物的塑料袋的袋口都撑到最大。屈展吃得最专注,他家似乎很少吃肉,所以他天天想肉。我们像大人一样碰杯,故意让啤酒顺着下巴流向衣服以示豪迈,除了蔡欣萍带着本真的胆小和文静小口啜饮,白艳带着做作的高傲和矜持只喝不碰。程远想得真周到,连盛酒的纸杯都带来了。化学在外面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孤独和可怜。程远说:“差点忘了它。”拿起一个剥了肉的鸡架和一块牛肉走了出去。袁明明说:“我跟你一起去。”等他们回来时,我们都开始喘气,吃饱喝足了,撑得有些摇摆。

这才想起还没有互相介绍呢。屈展说:“程远,酒店管理学校的高才生,我们最好的朋友。”程远笑道:“我们那个破学校,只要勤快一点,就都是高才生。”屈展又把除了我和牛二顿之外的所有人都向程远做了介绍。介绍到吴量时,我插嘴说:“前途无量的意思。”吴量说:“才不是,我爸说是无量光,能照耀人间。”我说:“野心够大的,跟李世民一样了。”李世民哭丧着脸说:“我爸妈太可笑了,有这么寄托理想的吗?想让他们的儿子当皇帝,干吗不直接叫我唐太宗?”我说:“牛二顿的爸爸才可笑,说牛顿姓牛,我们也姓牛,咱牛家人才辈出,你就叫牛二顿吧。”牛二顿忧心忡忡地说:“未来的牛顿连高中都考不上,他肯定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吴量说:“成绩还没出来呢,你悲观什么?”我说:“最好永远别出来,反正我们是垫底的。”说着唱起来:“我生活的地方叫学校,那里充满动物的奇妙:数学虎、物理牛、化学狼、语文豹、英语雕……”

牛二顿弹起了吉他,勉强跟着我的音调。本来我也是有吉他的,上个学期期中考试不及格,被老爸砸掉了。我报复性地想:你以为砸了吉他我就会好好学习?偏不偏不偏不。我太喜欢我的吉他了,当初鱼老师送给我时,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感激。她说:“以后用不着翻音乐室的窗户偷弹学校的教学吉他了,热爱一门艺术是好事,但不能影响功课。”之后我的学习有了进步,居然物理和语文考试破天荒及格了,但紧接着又一落千丈。在吉他的勾引下神魂颠倒的我已经不可能记住那些公式、原理、单词、语法了。而老爸的一砸,又使颠倒的神魂彻底离开了我。去他的吧,学习和考试,我就是那只自古以来的破罐子,学校、爸妈、命运和我自己都来尽情地摔、无情地砸,而力的作用点不在外部在内部:心碎了。

我唱着我的歌,嘶哑的嗓音让我有了一种因无奈而放浪的感觉,很过瘾。袁明明突然说:“牛二顿你弹得不对,马晓的歌还是马晓自己弹,别太小气了。”蔡欣萍也说:“就是,不就是个吉他嘛。”牛二顿忧郁的神情里又有了失落:连蔡欣萍也这么说?他不能不听她的,便把吉他给了我。我对袁明明和蔡欣萍感激涕零,冲她俩弯了弯腰。我弹起来,边弹边唱,一连唱了四五首。

大家给我敬酒,连白艳也跟我碰了杯。屈展嫉妒地瞪着我。程远打开一瓶白酒,说这是他们望海酒店自己勾兑的,特有劲。屈展没有拒绝,似乎觉得不喝就不像男人。我说:“都来,都来,现在改喝白酒。”我们继续喝酒继续唱。天已经漆黑。李世民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有点头晕,怎么办?”程远说:“你去睡一会儿,舱房里有床。”他扶着李世民去了舱房。蔡欣萍说:“我感觉脚下软绵绵的。”盛雅说:“不会是醉了吧?我爸说啤酒可以解白酒,你待会再喝点啤酒。”袁明明说:“还喝呀,我都喝胀了。咦?好像我要飞起来。”身子一晃,摔倒在地上。

如果我们有分身术,当时就知道鱼老师在干什么,大弃船上的聚会说不定不到天黑就会结束。一切都是我后来才知道和想到的——

鱼老师很失望,本来她只是想给自己的学生打电话,要求他们道歉,但有的学生出去旅游了,只好跟家长说。一说就复杂了,不是事情复杂,是家长的想法太复杂。等到和陶泓的妈妈通完话后,她突然意识到,就应该找家长,不能找学生,因为根子在家长身上,如果家长不认为联欢会应该来,道歉有必要,孩子们即便道歉,以后也会重犯。她打了半天电话,没来参加联欢会的学生家长只有五个同意道歉。五个就五个吧,总比没有强。她想尽快把他们的口头允诺变成事实,便骑着单车出发了。半路上,她下车,从包里拿出一个备忘的本子,在空白页上写了“道歉信”几个字,又写了几行字:“对我们因没有去参加联欢会而造成的对其他同学的不尊重,我们真诚道歉,并希望所有同学带着留恋过去和憧憬未来的美好心情毕业离校。”这样,同意道歉的人只需在上面签名就可以了。

单车骑向海边,风撩动着她的长发,她就像飞起来的美人鱼。我能想象骑单车的鱼老师的样子是何等优美,小腿的捯动就像在学生的卷子上不停地打着100分。风迎面吹来,鱼老师很快骑不动了,只能推着单车走,走得气喘吁吁。终于来到了一个学生家里,她微笑着,眼睛里是亮晶晶的期待与感激,感激“道歉”。让她意外的是,学生的爷爷连连摇头:“我们犯了什么错误需要道歉?”“你不是同意了吗?”“又后悔了。”她再次给他讲道理:联欢会不来的都是学习好的,来的同学很难过,觉得受到了孤立和歧视。对方打断了她的话:“照老师这么说,好像我们的孩子欠了别人的,不就是学习好点吗,这有什么错?”中考过去了,学生毕业了,鱼老师已经不是班主任了,在过去的多次家访中百般热情的家长连一杯水都没给她倒。她口干舌燥地离开,推着单车赶赴第二家。

海风更大了,带着鱼虾的问候。她伤感地想:同意道歉的只剩四家了。四家离得挺远,不光路忽上忽下不平坦,风也跟着捣乱,无论她走向哪边,都会迎面吹来,骑一程走一程,从下午直到天黑,也不知走了多少路,说了多少话,终于来到了最后一家。她站在门口,没有力气再讲道理,拿出道歉信让对方签名。学生的妈妈扫了一眼说:“对不起鱼老师,我们不能签。”她苦涩地笑笑,有了一种透彻而痛心的悲哀:所有同意道歉的家长都反悔了,为什么?经不住她的追问,学生的妈妈告诉她:陶泓的妈妈打来电话,希望大家保持一致,都不要道歉。更倒霉的是,她因为着急忘了给单车上锁,等她下楼准备离开时,单车不见了。她在路灯下徘徊,突然想:为什么不能去找找陶泓的家长呢?她抬起手,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陶泓家离这里很远,得穿越大半个青岛市。出租车绕来绕去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陶泓的爸妈都不在,家里只有一个保姆。鱼老师从本子上撕下道歉信说:“请务必让陶泓的家长签名,明天我来取。”

回学校时鱼老师坐上了公交车,已是这条线路的最后一班了。又渴又饿,让旁边的人都能听到咕噜噜的肠鸣。她不好意思地瞅瞅左右,拿出手机,告诉数学老师石诚:“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还在路上,要不就取消?我很累,真的。”石诚遗憾地叹口气:“好吧,你忙,不难为你。”他们说的是约会。车窗外面,风正在发威,不会是台风吧?怎么没有预报?青岛三面临海,总有大洋深处的暴风突如其来。整个城市都在摇晃,行道树朝着匆匆忙忙的行人弯腰鞠躬,像是乞求着什么,有几棵甚至趴向了路面,折了。狂风带着吓人的鸣叫穿行在楼厦之间。鱼老师固执地决定:从明天开始,对所有没来参加联欢会的同学进行一次家访。这将是她带这个班的最后一次家访,目的只有一个:索要道歉。

手机响了,是白艳的妈妈打来的:“白艳去学校参加联欢会,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家?”鱼老师说:“大概是去同学家了吧?别着急,大家就要毕业了,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依依不舍嘛。”之后,盛雅的爸爸、吴量的妈妈、蔡欣萍的妈妈、袁明明的妈妈、牛二顿的爸爸、李世民的妈妈都来电话了,鱼老师用同样的话回答了他们。

3

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摇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开门来到走廊,拍了拍头,怎么也想不起我昨晚如何进了舱房。我随着船的摇晃打开了所有舱房的门,看到里面都睡着人,都没有醒,就又吼又叫地唱起来。首先被吵醒的是程远,他扶着舱壁过来,揉了半天眼睛问我:“我怎么睡在舱房里?”我说:“我还要问你呢?”等大家醒来后我问了所有人,都不知道睡觉的舱房是谁安排的。我们夸张地说着“奇怪”,走向了餐厅,不禁吓得都闭了嘴,先是看到一根黑胶皮的粗电线耷拉在地上,接着看到大吊灯掉下来了,玻璃和金属碎了一地,餐桌有的被砸劈,有的砸掉了角。如果我们昨晚都趴在餐厅的桌子上睡觉,十个会砸死八个。我们呆愣着,突然又笑了,叽叽喳喳说起来,庆幸的滋味就像冰爽的啤酒。屈展指着砸劈的桌子说:“我记得白艳就坐在这里,还有马晓。”船猛地晃了一下,我们尖叫着东倒西歪。

几分钟之后我们出现在甲板上。风很大,浓雾奔驰着覆盖了我们,四周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喊起来:“来吧,来吧。”也不知来什么,似乎雾浓得还不够,风吹得还不狂,似乎海鸥会凌空飞来,岸边马路上会有汽车喇叭的回应。挺好玩的,裹在大雾里随着船摇来晃去,不想跳舞都不行了。睡了一觉后精神焕发的我们又开始活蹦乱跳。袁明明大大咧咧地喊着:“程远拉着我。”好像她跟程远比谁都熟。程远拉了她一把,两个人同时倒下了。屈展大着胆子说:“过来白艳,让我拉着你。”白艳说:“凭什么?”想躲开,却躲到了吴量怀里。吴量推了一把:“别碰我,我自己都站不稳。”蔡欣萍扶着缆绳绞盘站起来,以她从未有过的大声说:“我要回家。”

闹腾突然停止了,我们都觉得该是离开的时候了。程远朝前走去。我们跟上了他,互相拉扯着。屈展落在后面,张开双臂保护着白艳,一不小心挨到了她。她皱着眉头说:“干吗?”风呼呼的,雾在疾走,船摇晃得更厉害。我们扒住甲板边的栏杆,排着队朝舷门移动。袁明明说:“码头呢?”我也说:“码头去哪儿了?”大家都有些奇怪:怎么看不到码头,也看不到搭在舷梯上的木板,看不到那根吃进水的锈铁的锚链,看不到固定船的粗硕的缆绳?程远说:“走错了,我们是从那边上来的。”我们又跟着他艰难地来到船的另一侧,还是看不到码头。

真正的紧张这才出现。怎么办?大家都望着程远,好像他带我们上来就必须带我们下去。程远沮丧地说:“等着吧,雾散就好了,岸上的人会看见我们的。”只能这样了。大家离开栏杆,来到蓝舱跟前,那儿有可以抓牢自己的缆绳、绞盘和升降梯。蔡欣萍低声哭起来。我趁机推了一把牛二顿:“给我吉他,她都哭了,你的安慰在哪里?”牛二顿一脸的无奈。我弹着吉他唱起来:“世界有方圆,天地有上下,没有走不通的路,没有回不去的家。”蔡欣萍止住了哭声。音乐会放松心情,给人信心。鱼老师说了,我们班马晓最聪明,要是事事都能聪明到点子上就好了。

仿佛是为了让我们明白现在的处境,浓雾慢慢稀薄,渐渐散尽了。我们的眼界开阔起来,这才发现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没有彼岸,没有楼影,连喜欢接近人类的海鸥也没有。我们傻愣着。屈展突然说:“马晓,用一下你的手机,我跟我爸说一声。”有手机的都打起来,结果是一样的:没有信号。程远喃喃地说:“走锚了。”锚链和缆绳都断了,因为糟锈,因为废弃的港口没有任何预防走锚的设备,还因为屈展用他的瑞士军刀从缆绳上割下了一股来拴狗,大弃船在暴风的推动下,绕过防波堤,驶进了大海。风还在呼啸,伴随着海的呐喊。没有了雾的遮拦,没有了对陆岸的心理依靠,船的颠簸更显得可怕,似乎每一次倾斜都会把我们抛进深不可测的大海。我们紧紧抓住可以固定自己的东西,在死亡的威胁中尖叫着。大家都哭了,连比我大一岁的程远和屈展也哭了。绝望和恐怖是会传染的,谁也不可能安慰谁,不同的仅仅是哭声的大小、粗细、长短。

这样过了差不多三个小时,蔡欣萍吐了,牛二顿捶着她的背,大幅度的颠簸还在持续。屈展大声埋怨着:“都是你程远,带我们来到这破船上。”程远低头不语,一只手抓着升降梯的栏杆,一只手抓着袁明明。他的后悔比天高比海深。盛雅说:“我头晕,想吐吐不出来。我要死了。”我想:鱼老师要是在这里我会怎么办?肯定不能跟他们一样。我说:“你们去过游乐园吧?闭着眼睛想你们是在海盗船或者过山车上,就没事了。”白艳信任地望了我一眼,朝我蹭过来,好像离试图保护她的屈展越远越安全。屈展说:“我们为什么不到船舱里去?”我们这才意识到早就应该回到船舱里,那儿至少不会有抛出甲板的危险。

屈展想到船舱是因为他饿了,记起了昨晚剩下的酒肉和别的食物。但当我们走进船舱,来到聚会的餐厅时,发现那儿只有一些空酒瓶和装过食物的空塑料袋。我说:“不会是都吃完喝完了吧?”“不可能。”屈展生气地说,“谁把吃剩下的扔到海里了?”程远说:“是不是船上还有人?”蔡欣萍小声说:“我好像看见过一个黑影。”屈展问:“什么时候?”“昨天晚上。”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袁明明朝吧台旁边的厨房走去,就要进门时又不敢了,退回来说:“谁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屈展就在厨房边,转身走了进去,出来时摇了摇头。但是所有人都注意到,他的一只手在裤兜里,那是他的习惯动作,每次为了让化学老师少讲公式,他偷偷把讲台上的粉笔装兜里时都会这样。吴量首先扑了过去,将自己的手插进屈展的裤兜,掏出一个塑料袋来,里面竟然包着一块卤猪肉,那是程远和袁明明昨晚下厨时落在案板上的。屈展一把夺过来,辩解道:“我是要分给大家的。”他拿出瑞士军刀切成十块分给了大家,分给白艳的一块最大。白艳说:“我不要,你手那么脏。”说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糖。屈展拿着白艳的那块肉看了看大家,忽一下放进了自己嘴里。吴量喊起来:“你凭什么多吃多占?”

我们在凌乱不堪的餐厅里待到傍晚,风平浪静了。窗外的阳光吸引着我们再次来到甲板上。大弃船像是陆地上的建筑,一丝晃动都没有,似乎它的使命就是乘风破浪把我们运送到这里。这里辽阔无边,泛滥着恐怖,有着穿不透的死寂。程远问:“饿不饿?”屈展无力地摸了摸肚子。吴量问:“哪里还有吃的?”程远说:“谁跟我去白舱和驾驶舱看看?我感觉船上还有人。”大家不吭声。屈展说:“我跟马晓都去。”吴量说:“你不能去,万一找到吃的呢?”他担心屈展会独吞。屈展说:“那你去。”吴量说:“我不敢,万一遇到坏人呢?”我说:“谁敢去谁举手。”袁明明第一个举起了手。“女生不行。”我边说边举起了手。程远说:“至少应该去三个人。”但是男同学再也没有人举手了。程远说:“现在是船上,四周是茫茫大海,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淹死,饿死,渴死,吓死都有可能。你们这样不行,得选出一个船长,船长让谁去谁就得去。”我说:“那你就是船长。”程远说:“我跟你们不是同学,不熟悉你们,说话没人听。我最多是个大副。”我说:“谁是班长谁就是船长。”吴量和李世民都说不同意,仅仅多吃了一块猪肉他们就对屈展失去了信任。程远说:“那就选举吧。”屈展黑着脸,从裤兜里摸出了半截粉笔。

白艳的字写得最漂亮。我们让她郑重其事地在甲板上写上了十个人的名字,然后每个人都去打勾。结果是令人失望的,一瞬间大家忘了这是在选举一个临危受命的船长,惯性地以为跟班上选举三好学生差不多,都是你勾我,我勾你,每人都有一票。屈展说:“那就抓阄吧,谁有纸和笔?”白艳说:“我有。”还是白艳写名字。屈展团成团放在了手掌上。大家抢着抓,结果却引来一片沉默,因为在大家看来让马晓这家伙当船长,虽然不靠谱,但也不可笑。

我望着手中写有“船长”两个字的纸,有点惊慌失措:怎么会是我呢?船长是干什么的?它肯定是一个职位,但比起别的什么长似乎更多了一种超凡脱俗的威严和神圣。屈展嘟噜着脸问:“不想当是不是?”他希望我让给他,因为他总得有一点与众不同好让白艳瞧得起他。我没吭声。程远认可地推了我一把:“你现在就可以任命部下了,大副二副什么的。”这些我是知道的,乱七八糟的书没有白看。我好像在沉思,夕阳染红了甲板,我的额头一定在甲板的反光里膨胀了好几倍。在书中,在歌里,只要提到船长,就都是男子汉,独当一面让人倾慕的真正的男子汉。鱼老师要是知道我当了船长会怎么看?行啊马晓,几天没见,突飞猛进了。

我在甲板上踱着步子,像一个严肃的男人、真正的船长。突然我开口了,对手下的任命竟是如此流畅,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程远是大副,屈展是二副,牛二顿是三副,吴量是水手长,李世民是轮机长,袁明明是舵手,白艳是副舵手,盛雅和蔡欣萍是水手。程远鼓励地给我竖了竖大拇指说:“开始吧。”我大声说:“大副二副跟我走。其他人都去餐厅,等着我们,顺便把餐厅打扫一下,搬走那个大吊灯,从现在开始,那儿就是我们的家。”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说,佩服地拍了一下我那并不开阔的小胸脯。屈展说:“我不去。”一副消极怠工的样子。我说:“白艳,跟我们走。”白艳答应了一声来到我身边。屈展立刻说:“那还不如我去。”“这就对了。”我大步走向牛二顿,“把吉他给我。”牛二顿说:“不给。”我说:“我是船长。”他犹豫了一下,瞅瞅蔡欣萍,服从了。我顿时很得意,把吉他挎上肩膀,弹出了一串悦耳的音浪。

我们踏上升降梯,要去白舱和驾驶舱看看了:有没有吃的,有没有人?船长走在最前面,一直弹着吉他,似乎音乐可以给我们壮胆。

4

鱼老师的家访从早晨开始。以往的家访都是晚上等家长下班后去家里,这次她去了家长的单位。“对不起,因为想抓紧时间,只好到单位来打搅你。”每见一个家长她都会这么说。数学老师石诚调了课,开着车带她东跑西颠,一上午见了十三个家长。形形色色的家长有形形色色的语言,但态度却是一致的:没必要道歉。“为什么?不就是签个名吗?好比你在大街上不小心碰了别人一下,说声对不起,多么应该啊。”没有一个家长像她期待的那样轻松,把她重新写在一张A4纸上的道歉信看了又看,琢磨半天,然后婉言拒绝。

中午,他们走进一家街边小店,一人要了一碗面条,正吃着,白艳的妈妈打来电话说:“白艳到现在还没回家,怎么回事?”鱼老师说:“不应该啊,是不是去了亲戚朋友家?”饭后他们又开始奔走,又找了十多个家长,结果还是一样。石诚说:“你明明知道陶泓的妈妈挨个打了电话,为什么还要去碰钉子?”鱼老师说:“我就是不相信道个歉这么难,不相信没有一个家长是通情达理的。走,去陶泓家,她爸妈该下班了吧。”正是高峰时段,堵车。鱼老师的电话不断,家长们都在询问孩子的去向。鱼老师这时候才有些吃惊:怎么这么多学生没回家?她赶紧把电话打给没回家的学生中有手机的人,都不通。她忧心忡忡,又接到了副校长张丽华的电话:“鱼老师你在哪儿?赶快来学校,有急事。”

鱼老师赶到学校时已经是晚上,灯火通明的副校长办公室里,簇拥着几个失踪学生的家长,都是焦虑不安的样子,一见鱼老师就都问:我们的孩子呢?你的学生呢?当鱼老师说她也联系不上、没有一点线索时,白艳的妈妈立刻掏出了手机:“那我就打110了?”张丽华觉得不能让学校太被动,制止了白艳的妈妈,吩咐在场的教务主任:“以学校的名义,立刻给派出所报案。”然后对鱼老师一顿训斥,“听说失踪的学生都参加了联欢会,联欢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作为班主任,你既然把学生叫来了,就要负责到底,让他们安全回家,绝对不能出事。”又面对家长说,“学校并没有要求每个班必须召开联欢会。开不开,什么时候开,由班级自己决定。”白艳的妈妈说:“你的意思是学校没有责任?”鱼老师说:“学习好的同学大部分没有来,来的人很难过,毕竟初中三年,大家天天在一起,而这又是最后一次聚会。他们大概想不通,跑到哪里发泄去了吧?”牛二顿的爸爸说:“我们没脸来学校说三道四,谁让我们的孩子学习不好呢?可是现在人不见了,不得不来。”蔡欣萍的妈妈说:“以前有过赵婷,现在又轮到我们的孩子了。”鱼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缺乏应有的尊重造成了他们的失踪,我正在想办法纠正错误,向他们道歉。相信他们不会出事,一定会回来。”这时马晓的爸爸说了一句跟马晓同样有想象力的话:“鱼老师是不是把他们藏起来了?等到有了道歉,就会让他们回来?”所有的目光都盯上了鱼老师。鱼老师愣了一下,想否认却又闭了嘴。沉默。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甚至马晓的爸爸为自己能猜到事情的真相都笑了一声。张丽华说:“真的藏起来了?我们可是已经报了警。”鱼老师平静地对家长们说:“大家回去吧,说不定孩子们已经回家了。”

家长们纷纷离去。鱼老师送他们走出学校,然后回到教师楼宿舍,又一一把电话打给了没回家的学生,手机还是不通。她忍不住拨通了已经回家的石诚,说起了张丽华和赵婷。一年前张丽华还是一个普通的化学老师,教两个班,其中一个就是鱼老师的班。那次期末考试刚结束,张丽华在评卷课上大发雷霆:“榆木疙瘩、猪脑子、白痴,连溴的符号是Br都答不上,溴化铊不是无毒是有毒,而且是剧毒。元素周期律的解释是‘元素的性质周期性地随着原子序数的改变而改变’,不是元素跟元素结婚生孩子。镭从铀沥青矿物中提取,跟柏油马路没关系。硝化甘油是炸药,不是润滑剂。怎样才能记住呢?我恨不得把你们的脑袋撬开装进去。有人考了98分,有人才考了15分,这是什么差距?现在的区别就是将来的高低,有人一掷千金,有人穷得屁淌;有人做大官,有人没工作;有人当科学家,有人拾破烂。道理就这么简单,下次再要是考不好,就不要来上学了。”张丽华正在气头上,见赵婷的耳朵上塞着耳机,走过去一把扯下来,扔到了课桌上。赵婷说:“老师你干吗呀?”说着又戴上了。张丽华说:“你这个毛病怎么就改不掉?上课总是听音乐。”“我没有。”“那你听的是什么?才考了69分你羞不羞?”“我不是69分。”“我说错了吗?”“你写错了。”说着赵婷把刚刚发下来的考卷扔给了老师。张丽华吼起来:“出去,你给我出去。”赵婷出去了。张丽华继续发泄着不满:“你们不好好学不要紧,将来的高低贵贱我管不着,但你们不能影响我们班的化学成绩。我是市级名牌教师,考出这样糟糕的成绩脸往哪里放?真是丢尽了。”

争执发生一个星期后赵婷失踪了。赵婷六岁时妈妈因病去世,她跟没再结婚的爸爸生活在一起。她爸爸来到学校哭着说,婷婷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耳朵有毛病,所以她决不会说出她戴的不是听音乐的耳机而是助听器;老师的确写错了成绩,她考了96分而不是69分。三天后警察在海边找到了赵婷,送她回家后发现她爸爸又失踪了。也是三天后才找到她爸爸——医院打电话告诉了派出所,派出所通知赵婷赶紧去医院。赵婷休了半年学才恢复正常,她转学了,鱼老师怎么劝也没用。她说她再也不想见到张丽华了。

鱼老师说:“我一直想,为什么争执发生一周后赵婷才失踪。”石诚问:“为什么?”“她在等待老师的道歉,可是她没有等来。有时候自尊就是一根线,轻轻一拽就断了,断裂是因为敏感,更因为人活着永远有一个标尺,那就是别人眼里的自己,有些人希望自己比别人强,有些人则希望自己跟别人一样,不想有任何特殊和缺陷。”“张丽华不可能给赵婷道歉,她那么争强好胜,而且正是春风得意往上升的时候,怎么可能屈服于一个学生。”鱼老师沉默片刻说:“其实我有时候挺佩服她。我们班原来化学很差,她只教了两年就变成了全市第一,都快成样板了,有人说是以高压拿高分的‘丽华模式’。”石诚说:“虽然佩服,但你我都做不到,毕竟教育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高分。”

5

白舱在蓝舱之上,要小一些,舱房的门都对着海。我们环绕过道推开了所有舱房的门,全是空的。又沿着之字形的升降梯上去,来到驾驶舱门口,犹豫着不敢推门。太阳正在落下,黯淡了半个大海,黑夜就要来临,不能再耽搁,要么进去,要么离开。我背好吉他,唱起了歌:“请告诉还没睡醒的故乡,我是船长;请告诉流浪远方的姑娘,我是船长。”唱着就一脚踢开了门。

巨大的风挡玻璃上落满了灰尘和鸟屎,舱内有些闷热,金属的舵轮闪闪发光。舵轮的两边是仪表台,大小不等的仪表土盖灰蒙,看不见指针。两厢有固定的桌子和铁皮的储物柜。我随手打开柜门,看到从里面冒出几件救生衣来。正对着舵轮有一扇门,门上写着“船长室”几个字。门是从里面锁死了的,打不开。在船长室和舵轮之间的空地上,扔着几个空酒瓶和几个装过食物的塑料袋。程远说:“看,这是我们的。”我和屈展惊惧地对视了一下。船上果然有人,就在这里。我害怕得转身就走,程远和屈展赶紧跟上。正要走下升降梯,我突然又停住了:“他不至于伤害我们吧?”我抚摸着吉他,伫立着,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又返回驾驶舱敲响了船长室的门。开始是小心翼翼的,看没有回应就使劲用拳头砸,用脚踢,猛然一抬头,看到门顶糊着纸的玻璃上,撕开的窟窿里,一只眼睛正瞪着我,那是一种别样的血红,在黑瞳仁的边沿描画出吃人的凶险,鹰和秃鹫的眼睛就是这样的,猎豹也是这样的,我见过,在动物园里。我打了个寒颤,转身就跑,听到船长室的门咣当一声打开了。

等我跑下升降梯,跟程远和屈展一起站在白舱的过道里往上看时,发现一颗黑发蓬乱的头探出驾驶舱的门,在朝我们摇来摆去,每摇一下就会发出一种声嘶力竭的喊叫:“滚——滚——”突然,一只手伸出来指向了我们,就像舞台上的歌星霸气地指着观众那样。从半掩着的黑暗的门里,化学吠叫着蹿了出来。我们的逃跑是程远带的头,连他也觉得受到鬼怪驱使的化学已经不是他认识的化学了。我跑在最后,惊恐地喊着:“程远,程远。”程远和屈展慢下来。我超过他们,头也不回地跑下了白舱和蓝舱之间的升降梯,进了餐厅才意识到,我是船长,不能把逃跑当作冲锋,一马当先,又返回门口,朝他们招手:“快点,快点。”

屈展和程远相继跑来,化学紧随其后,差一点咬住程远的腿。我朝里缩缩,一屁股坐到地上,喘着气。化学停下了,它对餐厅里头还有这么多人有些诧异,站在门口狂吠着。大家都缩到角落里去了。程远想跟它套近乎,讨好地说:“我们认识,我喂过你,你忘了?”说着朝前走了几步。化学扑向了他,吓得他跳到了桌子上。屈展喊起来:“什么船长,就会逃跑,兔子也没你跑得快。”我感到羞愧,脸红了。牛二顿说:“把吉他还给我。”我从背上取下吉他,刚递到他手里,又夺了回来。一股溪水流过我的脑海,叮叮咚咚的,鱼老师正在溪边洗手。我突然就想把这种感觉弹出来。我起身,弹着,走向化学,又走回来,就这样走来走去地弹着,然后坐在了化学跟前:“从大海深处走来一个船长……”

化学的嘴就在我面前,一张口就能咬烂我的半个脸。同学们一阵惊叫,看到它突然把嘴张得那么大,黑洞洞的龇着白牙。但音乐没有断,我的脸感觉到了它的触及,不是牙齿,是舌头,不是撕咬,是抚摸。化学坐下了,很安详的样子。我想象这艘船在没有被废弃的时候,船上有一支乐队,化学的主人就是乐队的乐手,甚至就是那个吉他手。化学常常坐在吉他手旁边,听他弹唱忧伤的歌。我喊道:“谁有吃的?”白艳把一块水果糖扔给了我。我剥了糖纸塞到化学嘴里,对它说:“记住,我的音乐是甜的。”

天已经黑透,饥渴正在袭来,灯是不会再亮了。我丢下化学,来到角落里,大声说:“谁身上还有吃的,都拿出来吧。”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只有白艳拿出了一把水果糖,我数了数,一共五块,便隔着糖纸咬成十份,分给了大家。我把自己的那份放到嘴里又吐出来,掌在手里伸向了化学。化学迅速过来舔走了糖块,然后就卧在了门外。它似乎明白,吃了我们的糖,就应该承担守护我们的义务。我走过去轻轻关上了门。大家互相依靠着,渐渐睡着了。

午夜,门被推开了。一阵喊叫轰然而起,是那种我已经领教过的声嘶力竭:“滚——滚——”我们尖叫着乱成一团,拥挤在角落里,都希望自己在里面别人在外面。船长忘记自己是船长了,我发现我蜷缩在最安全的地方——平面三角的直角里,前面和两翼都是保护者,不禁有些佩服我的条件反射。但是马上我就意识到我是谁了。我站起来,挤出人群,大声说:“女生在里头,男生在外头。吴量出来,你的位置在这里。”吴量说:“凭什么?”我一把揪住他,从直角拉他到锐角。所有人都坐着,只有我站着:“吉他,吉他。”我记得昨晚睡着时它就抱在我怀里,什么时候被牛二顿拿走的?牛二顿赶紧递过来。我顿时没那么紧张了,好像吉他是我的护身法宝,我的机关枪。我弹起来,全是尖锐的高音,突然又变低了,变成了《献给鱼老师的歌》:“只有你欣赏我的音乐,告诉我就这样也可以出发;只有你眷顾我的邋遢,对我说落伍者也可以潇洒。”

琴声流畅,清新,婉转,悠扬。渐渐的,那人安静了,门口的剪影变成了一尊夜晚的雕塑,甚至让我们有了静美优雅的感觉。突然他又喊起来:“滚——滚——”但剪影不见了,喊声越来越远。化学徘徊着,也跟着他走了。

吉他是如此魔幻,音乐是如此神奇,我和同学们都没有想到。抑或是船长的音乐才会这样?献给鱼老师的歌才会这样?盛雅说:“渴死了。”我知道黑暗中的黑眼睛都望着我,仿佛我一弹奏,清澈的淡水就会琤瑽而来。我弹起来,是自来水溪河水的声音,是矿泉水纯净水的声音,是可乐果汁的声音,突然有了金属般的武断,腾的一声,我的手无奈地离开了琴弦。我意识到音乐的流水不解生理之渴,这件事不可能有童话般的结果,苦难中的孩子是失望不起的,而我带给他们的只能是希望,否则就不要让他们抱有希望。我把吉他还给了牛二顿。

后半夜大家都没有睡着,饥渴是那样的讨厌,并不会因为我们对处境的担忧隐藏起来,反而更加强烈,就像调皮捣蛋的我,学习越差越喜欢出风头,又是搞怪又是欺负人。蔡欣萍又哭了。我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撒尿不能流泪。”程远说:“对,我正要说。”李世民哽咽着说:“我想家了。”好几个人跟着哭起来,根本就制止不住。屈展冷冷地说:“船长,你不能把我们饿死渴死。”我说:“你不要动不动说死好不好?”

天亮了,我们再次出现在甲板上,茫然四顾,看不到岸,也没有别的船,无奈地叹息着。突然一阵吆喝,又响起那种声嘶力竭的喊叫:“滚——滚——”他带着化学从前甲板跑来,壮硕的身体上一件破烂的棉大衣敞开着,像鹰的翅膀。我们尖叫着挤到了一起。他停下了,摇晃着头,头发像毡片,沉沉地扣在脑袋上,胖乎乎的脸上目光凶悍,表情狰狞,不停地举起手,狠狠地摁下去:“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说着朝我们走来。我们后退着,几乎要退到栏杆边上了。牛二顿把吉他塞给了我。我在慌乱中接住,挎好背带,弹了一段班歌,就见化学安静地卧下了,那人转身走向了蓝舱,嘿嘿嘿笑着:“哈罗你好,哈罗你好。”说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舱壁咚咚咚响着,不断有漆皮掉下来。屈展说:“神经病。”程远也说:“他是个疯子。”更可怕了,疯子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他打疼了自己,回过身来用嘴哈着拳头,又对我们瞪起充满血丝的眼睛,不停地喊着:“杀了你们,杀了你们。”突然他闭嘴了,奇怪地望着脚下的甲板,那里有白艳漂亮的字体,我们十个人的名字。他蹲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红色的白板笔,写了几下没写出来,抬起头,朝我们愤怒地伸出了手,手一抖一抖的。

什么意思?是在要东西吗?疯子又用白板笔画了几下,再次伸出了抖动的手。我说:“粉笔?他要粉笔?”屈展掏出一根粉笔递了过去。他一把攥住,挥着手说了声“杀了你们”,然后就在甲板上画起来。他画了一个图,仔细看看,珍爱地攥起剩下的半根粉笔,大喊一声:“滚——”起身就走。化学跟上了他。

大家都过来围住了疯子画的图。我问吴量是什么。吴量不回答。他其实看不懂,但他就是不说看不懂。我又问李世民。李世民属于严重偏科,语文、化学、英语、史地、生物极差,数学和物理又能上70分。他含糊其辞地说:“好像是几何图的运算方式,跟三角函数差不多。”我问:“什么意思呢?”他说:“老师没教过。”我又问袁明明,她是个英语和物理能考80分,其他都在50分以下的人。她说:“你问我还不如问你自己。”其他人就更不能指望了,跟我一样,狗看星星满天花。

大家很快失去了兴趣,坐在甲板上呆望远方。平静的海面没有一丝涟漪,就像点了卤水的蓝色豆腐。大弃船一动不动。李世民突然问:“吴量你在吃什么?”“没吃什么。”“嘴怎么是动的?”我指着吴量说:“要是有吃的尽快拿出来,都在一条船上,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吴量使劲吞咽了一下,还说“没吃什么”。屈展起身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开始搜身。吴量不让搜,屈展双手撕住他的肩,使劲一拧把他摔倒在地,倒骑在他身上翻他的口袋,最后在裤子口袋里摸出了几根果丹皮和两块巧克力。吴量一边捶打屈展一边哭喊。屈展起身,迅速把巧克力装到自己身上,拿着果丹皮说:“我来分给大家。”他当然不会很公平,但没有他的抢夺,连这一点果丹皮也没有,大家也就不计较了。吴量恨恨地擦着眼泪,抱起半截缆绳甩向了屈展。屈展躲开了。

我没要屈展分给我的果丹皮,“船长”的巨大支撑让我有些不屑,尽管我可能比他们更饥饿,因为昨晚的那半块糖我让给了化学。我把精力重新集中到疯子留下的图上,就像看迷宫一样左看右看。我学习实在不怎么样,跟全班最差的屈展不相上下,但我又是个比谁都喜欢琢磨的人,不能不在乎疯子的意图:干吗要留下这个图?图的形状可以表述为:四个叠加而起的长方形,上面三个分别标有A、B、C,下面一个标有X,有一条标明AI的中轴线,上端是13,下端是26.981538(2)和5×35.3147m3。四个长方形的两侧,都有一条锯齿状的竖线,竖线旁边写着12×3.2808。我看得眼睛都花了,还是看不懂。我把吉他抱在怀里,有心无心地弹着,看着疯子正在走向驾驶舱,就把目光固定在了升降梯上,用弦音无聊地数着疯子的脚步,一步一音,弹八下他就会到达一个拐点,突然想,如果两步为一米,每一段就是四米,一个“之”字形不就是12米吗?12米应该是每一层升降梯的长度。我停止拨弹问自己:两侧都有竖线,就像大弃船两侧都有升降梯,如果一根竖线代表一层升降梯,我看到的为什么只有蓝舱一层、白舱一层、驾驶舱一层,还有一层在哪里?我再次盯上了疯子的图,就算我的数学考试每次都不及格,我也应该知道A、B、C是已知数,X是未知数。其实疯子已经标明了,跟未知的长方形平行的锯齿状竖线,也是属于未知的竖线,它在蓝舱的下方。为什么在下方?我琢磨着,突然问:“谁知道AI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我指着图又问了一遍。李世民说:“好像是元素符号,是锂的吧?”袁明明十分肯定地说:“不对,是铝的。”我问:“那么13呢?”屈展说:“吴量,你说。”吴量不说。蔡欣萍说:“好像也跟铝有关系。”袁明明说:“应该是铝的序数。”我说:“这个我知道,可以代表最后的晚餐。”吴量说:“太牵强了,你们说的一个跟一个不挨。关键是下面的数字26.981538(2),它代表什么?”袁明明说:“既然有铝的符号和序数,会不会是铝的原子量?”盛雅说:“对,化学老师说这三样是缺一不可的。”屈展嘲笑道:“别提化学老师了,有什么用?”牛二顿说:“这个3.2808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蔡欣萍小声说:“我记得是英尺,一米等于3.2808英尺。”我说:“他为什么要说英尺?直接说12米不就得了。”蔡欣萍说:“是不是他不知道‘米’?”盛雅说:“连这个都不知道?”白艳说:“他是个疯子。”我说:“谁去量量蓝舱的升降梯?”程远和袁明明去了,回来说:“用步子量大约就是12米。白舱和驾驶舱通往顶端的升降梯看着也差不多。”虽然大家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但兴趣已经被我勾起来了。我说:“那这个5×35.3147m3呢,是什么?”李世民说:“m3应该是立方米。”白艳说:“会不会他也不知道立方米,只知道立方英尺?”大家不说话,都想着。蔡欣萍说:“好像吧,一立方米等于35.3147立方英尺。”牛二顿说:“没把握就别说,万一说错了呢?”

屈展说:“疯子画了半天,原来是在给我们考试,有什么意思?”白艳像是故意跟屈展作对:“太有意思了,铝元素和英尺、立方英尺我再也不会忘了。”我说:“也许这就是疯子的目的,让你永远记住。”牛二顿说:“再说了,牛顿是英国人。”吴量问:“什么意思?疯子是牛顿吗?”牛二顿说:“我是打个比方,鱼老师说过,英美科学家都是用英寸、英尺、英里、立方英尺计算空间和时间的。”程远说:“对,这个我也知道。”吴量又问:“他是英美科学家吗?”蔡欣萍和白艳齐声说:“他是疯子。”我说:“疯子是想起什么说什么,想不起来的就不说。”屈展说:“关键是有什么用?”我弹着吉他,说了一句特牛逼的话,就像鱼老师在课堂上做总结时那样:“不管直线还是曲线,不管它们走向哪里,目标永远都是神秘的未知。”说着站起来,背好吉他又说,“走喽,还是像昨天那样,程远和屈展跟我去,其余的人回餐厅等我们。”大家都问:“去哪里?”我说:“我们求的是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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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杨志军,1955 年5 月出生于青海西宁,祖籍河南孟津,现定居青岛。代表作有《藏獒》《环湖崩溃》《海昨天退去》《大悲原》等,其作品曾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