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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生活沦为一个“苍凉的手势” ——莫迪亚诺小说的时间书写

来源:《文艺争鸣》 | 史烨婷  2018年01月18日14:31

春天是与莫迪亚诺最不相称的季节。可偏偏在这个春天,我一本接一本地读他的小说,窗外的暖阳和柳絮都似乎与我隔着山隔着海,不再相关,而只剩小说里冬日的冷雨暗夜,与夏日的炙闷潮湿。我时常搞不清人物,混淆了情节和时间。我和我的作者一起迷失着,然后用力寻找。阅读的时间变成了一个空茫茫的洞,让我喘不过气来。

莫迪亚诺获得诺奖是因为他的作品“唤起了对最不可捉摸的人类命运的记忆”。他的每一部小说看似是一再地自我重复,就如侯麦的电影,永远耐心地谈着爱情,分析着爱情关系之种种。莫迪亚诺专注的艺术则永远事关记忆、消失、寻觅——都是时间同人类开的残酷玩笑,因为“时间的本质就是它不断地流动”;因为 “在真实生活之旅的中途,我们被一缕绵长的愁绪包围,愁绪从那么多戏谑的和伤感的话语中流露出来。”;更因为“我们在这里留下的踪迹早已荡然无存。时间已经荡涤了一切。”。时间的力量颠覆一切,也为文学和艺术贡献了永恒的主题。所以塔可夫斯基执意于《雕刻时光》,贾木许用一周七天帮《帕特森》完成时间的轮回,而张爱玲在《金锁记》里写下一句“苍凉的手势”就足以让人类在时间面前的尴尬与无奈暴露无遗。

莫迪亚诺书写的又是怎样的时间?他在叙事中如何拆解现实时间、重构其独特的时间维度?最终又把人类在时间中的命运指向何种出口?本文将尝试对莫迪亚诺作品中的时间书写加以解读与分析。

一、在时间中回望

法国小说在叙事层面的探索始于20世纪初的意识流小说,在新小说时期再现高潮。1970年4月在斯特拉斯堡文学研讨会上,法国作家、新小说理论家让·里卡杜(Jean Ricardou)在他的题为《创造理论纲要》中早已指出:“所有将小说变成一种叙述的冒险的努力可以称之为现代。阅读现代作品是达到一种新的理解:理解它的创作规则,理解它的组织原则和生成原则。”罗伯-格里耶更是把小说中运用语言构成叙事称为“生成器”(générateur),直指叙事的随意性和游戏性,因而传统的线性叙事注定被消解,正如芒絮所说:“它(新小说)甚至寻求把对传统诀窍的探索转变成对现代蒙太奇的轻松研究”。作为新小说之后的一代作家,莫迪亚诺深受这些理论的影响,加之他对于记忆和身份认定的关注,使得他在时间这一维度上自然而然地站在了线性叙事的对面。回忆与人物如影随形,作者因而带领读者在现实与记忆中反复自由穿行。他的每一部小说都是一次时间的旅行,凭借回忆在时间中穿行。比如,《夜半撞车》的叙事基于四个时间点:十七岁时的我,撞车时的当下,撞车一年前和撞车三年前。每一次插叙回忆的转换都极其自然顺畅:“在发生这次撞车事故之前,将近一年来,我住在奥尔良们附近绿道街的旅馆里。我很长时间都想要忘记我生活中这一时期.”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就把叙事顺利带回到一年前咖啡馆听演讲的时光。《八月星期天》拥有完全逆于时间进程的叙事,一步一步倒推回事情发生、初遇希尔薇娅的那一天。《凄凉别墅》只有现在和十二年前两个时间基准点,按章节穿插,现在是冬天,只讲了曼特医生从到达火车站到自杀这一短暂的过程,压抑、灰白;十二年前的回忆是夏天,是小说的主体——我们三人的故事,愉快、色彩缤纷。

作者对时间顺序的刻意安排常常被他自己表达为一种“晕乎乎”的,身不由己的感受,仿佛随波逐流,失去了控制。莫迪亚诺把这种失控归因于遗忘:

遗忘,最终把我们生命中的主要方面,有时,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中间画面都侵蚀掉了。在这部老电影里,胶片的发霉部分造成时间的骤变。使我们感到两件相隔几个月出现的事情,是在同一天发生的,甚至是同时发生的。看到这些残缺不全的画面在我们极其混乱的记忆中交相叠印,或者,这些画面在黑洞中央,时而缓缓地相继出现,时而又断断续续,怎么样排出一个最简单的顺序呢?

作者面对失序的时间时是不知所措的、迷失的。因而作品中的时间因为遗忘的侵蚀,只能是琐碎的、片断的,被随意摆放在时间长河中,不加排序。只在某一瞬间,“回忆”仿佛一个借口,带你去往过去的任意一点。人物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被回忆突如其来地击中:比如“你独自一人,凝神静气”时,亦或“在你不知道今夕何夕的夏日午后的那些休闲时”,你仿佛截获了一组远方发来的“摩斯电码”或者你“当时的所作所为是在为往后的岁月发送一些摩斯电码。”这些被作者喻为摩斯电码的东西,正是存在于不同时间(过去、现在、未来)平面的记忆或知觉。莫迪亚诺在纯粹时间的维度里借由回忆消解了线性推进的时序,带领读者穿梭往返在时间中。

莫迪亚诺作品中的时间异于钟表、日历所描述的时间,作家所描述的,让读者感受到的是另一种状态的时间,一种在顺序流动表象之下的无序的时间,这种被柏格森称为“内在性”的时间依靠时间平面起着作用:过去、现在和未来并存着。如柏格森的“记忆椎体”所描述的:人类记忆和知觉的整体有如一个倒立的圆锥,顶点立在表示现在的无限大的平面上。纯粹表示回忆的平面平行于现在的平面,且不断下降到现在的这个平面上,因而不断影响着现在并通过与现在平面的相交进而走向未来。因此莫迪亚诺采用的方法是让过去、现在和未来作为一个整体,同时存在着,并交替出现在叙事里,而人物则活动于不同的平面之上。在这样的预设下,作者的叙事在时间层面上才是完全自由的,具有他所追求的灵活性。作者甚至在小说中直接描写了这样一种并存:“这种时候,过去、现在和将来,所有的一切都通过一种叠印现象,在你脑海里交错叠加在一起。”时间平面的并存、叠印,让人眩晕、迷失。勾起这种摆脱线性时间感受。莫迪亚诺小说中此类“特定的时刻”是时间层面上的蒙太奇,是单纯时间维度的往返。而大量起到回忆触发器(déclencheur)作用的还有空间。

二、 空间的时间隐喻

那是莫迪亚诺的巴黎、莫迪亚诺的尼斯。一个街区、一条林荫大道、一座老屋、一间公寓……都是作者唤起回忆、拆解时间的工具。莫迪亚诺在解构时间上所做的探索不仅止于纯粹时间,更多时候还有地点在起着唤起回忆的作用。每每身处某一特定的地点,因有回忆的造访,“时间长河打开一个豁口”, 回忆不再只是纯粹时间层面上的精神活动,而带上了空间的维度。在莫迪亚诺的表述中,用人物的眼睛看过去,酒店大堂里遇见的人可以是“相隔了数十年,他们凝结在过去”。这种感觉的诞生完全是因为这一特定的地点,这种似曾相识(déjà vu),这种抽离现实的对时间的感知就是萦绕在莫迪亚诺小说中独特的混沌氛围,因为空间与时间结合得密不可分。他曾用一种更具想象力的间接的方式描述这种“奇怪的”并存:

在那个街区时,我向来都很警觉。[…] 感觉奇怪的不是岁月去无痕,而是另外一个我,一个孪生兄弟依然在那里,在附近地区,没有垂垂老去,却依旧循着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活细节,继续过着我从前在这里短暂度过的那种日子,直到时间的尽头。

仿佛物理上平行宇宙的存在,薛定谔的猫是活着也是死了。在那个街区(蒙帕纳斯街区),莫迪亚诺的主人公与过去的自己和周围整个空间一起并存着。空间接受了时间的投射,变得虚幻不实。时间因而成了空间的隐喻。

当空间带上了时间的色彩,时间也变成了与空间相同的物质。作者将撕开回忆的缺口比作蚊虫的一计叮咬,“因为现在和过去之间只隔着一张薄膜,只需要蚊虫轻轻张开口就能够戳破这张薄膜。”过去和现在仿佛被并排放置在空间中。时间的概念幻化成了一种抽象的空间。因此这回忆是时间的,也是空间的。柏格森认为时间有两种可能的概念,一种是纯粹的,没有杂物在内,一种偷偷地引入了空间的观念。正因为我们把时间投入空间,我们的知觉或者说记忆才有了绵延的广度。绵延描述的是一种陆续出现,是“入侵将来和在前进中扩展的过去的持续推进”,而广度是用来描述空间的,把陆续出现放到空间里,也就是同时发生里去,这观念在骨子里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观念。

但正是这种矛盾的并存,才让莫迪亚诺小说中的时间有了多维度的表达,传达出更为抽象但更方便理解的意思。时间找到了空间的对应:过去对应着一座城、一个街区、一间公寓,而未来则是“地平线”。莫迪亚诺在小说《地平线》中少见地谈起了未来,当然是以他特有的方式去谈未来,一个深深根植于过去和回忆的未来。他的主人公如常地眷恋着一个街区,不愿离去,那是他的打字员所住的街区,他修改完自己的小说,还有整个晚上的时间。

他情愿待在这个街区。他感到自己走到一生中的一个十字路口,或者不如说是一个边界,他在那里可以冲向未来。他脑里第一次想到“未来”这个词,以及另一个词:地平线。那些晚上,这个街区的条条街道上空无一人,十分安静,这是一条条逃逸线,全都通向未来和地平线。

莫迪亚诺并置了“未来”和“地平线”两个词,一个代表时间,另一个代表空间。它们的相似之处在于遥远和未知,并因而闪烁着希望的微光,若有若无。唯一确定的是脚下的街道,安安静静、空无一人,从此时此地发出,指向地平线。莫迪亚诺说:

在我们二十岁时,这发亮的线条在我们面前展现出未来的种种许诺和希望,到了六十岁,地平线是那遥远而又幸福的过去,是失去的时间,但你会不断在头脑里摆弄它,如同在玩拼版游戏。

莫迪亚诺的拼版游戏拼的是时间,是回忆。是把过去的希望拼成了现在的回忆。莫迪亚诺的时间是裹挟着时间和空间两种维度的时间,有着丰富的意向和富有诗意的表达,他的人物因而在回忆和现实的穿行中表现自如。而这种使时间平面并存,并把空间引入时间的方法所带来的自如感,更是源自莫迪亚诺的核心时间观,一种永恒轮回的观念。

三、永恒轮回

就像《暗店街》中,于特告诉“我”的:“历经沧桑之后,我又回到了源头。你说得对,在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过去是于特的源头、“我”的源头,也是莫迪亚诺的源头;是记忆,是一切的开始,是我之所以为我的基石。正如柏格森所说:“我们的性格(总是体现在我所有的决定里)实际上就是我们所有过去状态的综合体。”我们用生活的全部经验去知觉当下。并且这种知觉当下的意识瞬间变成了记忆。而所谓的当前其实是“过去向未来的入侵。”因此意识在时间的每一个瞬间都有连接过去和未来的特点。柏格森把意识的这种特性表达为一种同时性,因为我当下的感受既是对过去的知觉,同时也是对即将到来的将来的一种确定。莫迪亚诺对回忆的重视正是这种这种时间观念的体现。

但莫迪亚诺的不同更是在于,基于这种不同时间平面并存的无限性,利用回忆构建出轮回的概念。

尼采用“永恒轮回”去解释事物的运动发展归宿,是其整个思想体系的基础,被尼采自己视为“天命”和核心思想。尼采认为时间无限而事物有限,因此在一种极端的情况下,有限的事物在无限的时间中运行必然重复出现。“万物永恒轮回,我们也在其中,我们业已存在过无数次了。万物,我们,都是一个样。”)因而困难和痛苦不应成为生活的障碍。他以此对抗虚无的信仰和对彼岸的追求。人只能在尘世生存,如果存在一个生存的意义,也只能在尘世寻找,而不应寄希望于其他。我们并无选择。因为“万物中凡能运行的事物从这条长路出去,也必定从这条路上回来!”时间是个圆,是轮回。爱这个世界或是爱一个人,就注定要爱每一刻,因为每时每刻都是值得, 因为一切皆同,无论过去、现在、未来。我们所经历过的都已经出现过、存在过、被经历过。《圣经》有言: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莫迪亚诺钟情于回忆,钟情于过去(记忆)的循环往复,无论人物活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他们总是一再掉落回忆中,无论今夕何夕:

时至今日,每至夜晚,当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时常会听到一个唤我名字的声音。音节有些拖长,我马上就分辨出,那是露姬的声音。我转过头去,却不见一个人影。还不只是在晚上,在你不知道今夕何夕的夏日午后的那些休闲时刻也一样会发生。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像从前一样。一样的白昼,一样的夜晚,一样的地点,一样的邂逅。永恒轮回。

一切重新开始,故事重新发生。回忆成为作家不变的主题,且在不同作品甚至同一部作品中,情节和意向也会重复出现,比如摩斯电码、哨兵和十字路口。莫迪亚诺认为“在你生活的每一个十字路口——总有许多同样神秘的人——站在那里目送你。”这些意向和情节在作者的写作中成为执念,人物,同时也是作者,则被不断纠缠。“情节的重复是其记忆艺术的另一个特征。”不变的主题和重复的情节也成了“永恒轮回”的外在体现。

回忆还是现实、过去还是现在,一切都不再重要,因为我们已经超越了线性的时间,情感和知觉都活跃在内在世界。正像柏格森所认为的:“时间就是心理生活的材料”,因而生命是心理上的概念,意识,或者说是超意识,是生命之源。“生命冲动”(élan vital)与时间和空间都密切相关,他的本质就是参与到滚滚向前的洪流中去的感受。 闵可夫斯基(Eugène Minkowski)受柏格森影响,提出了“回响”(retentissement)的概念,这同样是一种浓缩了时间和空间的听觉隐喻。 巴什拉依据这“回响”让“诗歌形象获得一种存在的音色。”莫迪亚诺在小说中,也因为结合了空间的时间体系,获得了自己的“回响”,记忆就是他的“回响”。

莫迪亚诺小说的丰富性在于他基于回忆在时间和空间两个不同的维度进行拓展,且使它们交错、混合、难以分割。青春、爱情、人性、命运这些宏大的命题在他独特的时间体系里得以被描摹、被展现,作为知觉或记忆存蓄于不同的时间平面,且不断流动穿梭,成为一种丰富的生命体验。

结 语

艺术的相通使得很多思想观念的演进在不同的艺术形式中有着极其近似的表达。好比王家卫的电影美学被《一代宗师》里梁朝伟饰演的叶问的一句台词体现得淋漓尽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是时间和空间的相互投射和呼应,是记忆穿越时空的诗意。就像莫迪亚诺小说中的时间,因为丰富的时间层次和空间概念,具有了一种诗意表达的效果。他作品中的时间是过去现在未来的混合,也是时间和空间的混合。时空的彼此投射和延伸使得人物在此间的往复具有一种矛盾、不真实的诗意:“它们(白色霓虹灯光)究竟待了多少天?几个月?几年?就像那些在你看来如此漫长的梦,然而就在你突然醒来的那一瞬,你才倏然发觉,这些梦竟然只有几秒钟的时间?”、“第二天在房间里醒来,他意识到,穿过这条街需要十五年的时间。”

乱了时间,乱了空间。“支离破碎、时空错乱的迷宫式回忆反而令小说如朦胧诗般意蕴无穷”(38)。最终这一切都只是作家为我们建造的一个虚幻的世界。哪年哪月哪一天都不再重要,只有生活依然真实,依然滚滚向前。

合上书,恍惚间我听到安娜对少年让·达拉加纳说了一句:“这样你就不会迷路……”。迷失在这个街区?还是迷失在无尽的回忆?阅读的体验像一场充满错觉的梦境。我就在生活那个苍凉的手势对面,挣扎着想要摆脱那种深深的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