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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一馕一奶茶

来源:《花城》2018年第1期 | 阿拉提·阿斯木  2018年01月17日08:03

我的工作又调动了。下午从铜矿回来,接到了组织部的电话,明天早晨约我谈话。木斯市的情况我不是太了解,以前只去过一次,是路过,午饭后,欣赏了高楼和宽敞闲置的马路,很羡慕,而后用牙签剔掉牙缝里的碎肉,就走了。上任前,爷爷说,去看看马力克奶茶,他在那里当过市长,和他聊聊。

鲜红的石榴,香梨,晶亮的红葡萄,极美。但是在塑料袋里,看不见它们的亮丽。我的右手把东西放在了马力克的茶几上,开始问候老市长。马力克说,谢谢。其实,和水果比起来,酒才是好东西。看女人的时候,你可以带水果,看男人,最好是带着酒杯来。你不是一个好学生,这些事情,老师没有教过你吗?我说,我是没有福气,从小学到中学、大学,我的班主任都是女的。但是酒杯的事情,我会补上的。马力克说,女人教出来的学生,耳根子软,心软手软,咬东西不结实。但是一个男人长大了,自己的事情,要学会自己做主。慢慢地锻炼吧。酒杯子的事情,等到冬天再说吧,冬天喝酒最美。但是这个夏天,你的好日子开始了。听说你要去木斯市工作了,好,是一个能锻炼人的岗位,你会明白一些候鸟们才能明白的事情。马力克脸黑,翘唇,笑的时候,只有眼睛里有暖气。

马力克打量了我一番,说,这个衬衣是你自己的吗?我笑了,说,老婆给买的。他说,这就不对了,你穿着这种衣服去上任,不对。男人,是不能穿丝绸衣服的,穿上柔美的衣服,男人就会失去硬气,说话就不结实了,这是一种秘密的危险。记住,不要碰这种软衣服,会影响你的脾性,失去判断,时间长了,你就忘记盐巴的味道了。你摸摸你的衬衣,什么感觉,和女人的皮肤没有两样,这是危险的。我说,我回去就扔了。马力克说,不要,不能走极端,留着,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摸摸就行了。我笑了,说,好,我会铭记。

马力克说,我这个年龄了,能给你什么经验呢?忠告更谈不上。我当市长的时候,一公斤肉才十块钱,现在三十块钱了,一撮花生米就能喝一瓶酒,现在是鸡鸭鱼肉了。那时候我不怕老婆,现在是老婆的开心果了,见了老婆的影子,也要鞠躬,腿脚自动颤抖,骨节哗啦哗啦地响,不一样了。我还是说说吧,酒你不是要给补上吗?我笑了,说,儿子娃娃,说话不邋遢。马力克说,去一个新地方工作,要学会适应,你适应了,锅里没有肉也能做饭。要学会交朋友,各族的朋友都要交,这叫团结。在咱们这个地方,能团结,人家就围绕你,才是最大的能耐。把两个圆东西,合在一起,都需要削掉各自的一些部分,所以你要学会平视,有的时候,站在背后看,研究你不熟悉的文化习俗,这是学问。没有学问,光有志向是不够的。你手里有的时候,不要忘记那些手里没有的人,你上座品尝头肉的时候,不要忘记在为你们服务的年轻人。但人在繁忙和热劲中,在权力中,往往会忘记这个规律。你这个位置的工作,非常需要和谐的心态,这是看不见的口碑。要研究政策,抓住规矩的缰绳谋事,不要有私心。私心是羊尾巴油一样滋润的东西,但是高血脂、动脉硬化、后悔忏悔都是它的朋友。工作是为社会服务,生活是一馕一奶茶,私心是贪腐的前奏,不要侮辱埋葬自己和家庭,脑子里面要干净,要有留下好名声的念想。要学会做人做事,会说,会做,会琢磨,也是本事。它们是一致的。做人,要有童年的纯真和老年的成熟,能看清隐藏在墙里面的金子和臭虫;做事,要抓住今天的馕,你手里没有鲜花,没有人喜欢你。要放眼往后,将来是精神生活,但是要知道,精神生活的邻居是死亡,要学会和死亡对话和商量,不能没有任何准备。在人格的熔炉里做好今天的工作,就是最好的将来。你这个位置,离不开各种不男不女的心嘴们的奉承。奉承,是早晨和夜晚的关系,你要学会把握,中午一定要属于你自己,把尺子抓紧,要学会利用奉承,不要为它牺牲自己。奉承是甜蜜的危险,在一些灰暗的人那里,是结果好处来得最快的行当。一麻袋金疙瘩硬疙瘩搞不定的事,几句奉承话就能拿下。这是人吃奶的时候攒下的弱点。要学会和这种人玩心眼儿,有情无情地对待他们,用正念牵领他们。要学会识破各种各样的危险,慎用动词,要多用形容词。我说,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马力克说,我也说不清楚,你回去自己琢磨吧。锅是最好的东西,但是它不会说话。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一是不要在圈子里喝酒,二是不要在民间的聚餐上喝酒。酒是一种原始的赤裸,人在这个赤裸里往往没有忌讳,没有规矩,没有收敛,没有短裤,没大没小,于是麻烦和丑陋吞吃底气,结果你在精神上硬不起来。我们一些人,包括我在内,喝酒不控制,嘴上没有笼头,脑子里没有防范,屁股热了腿上不来劲,第二天醒来,满嘴脸都是后悔。我们的朋友们、老乡们,喝酒的由头太多了,大的礼俗庆贺不说,有点小小的好事,也要聚拢在一起洗一洗(请客),有的时候找不到喝酒的由头,就抓住刮过脸的一哥们儿,逼人家也洗一洗。酒多了,碎话就多,醉话就没有笼头了,好好的嘴巴,就臭饽饽了。当年我的情况是这样,人家请你了,不去不好,早去,就说马上有一急事,是特意来请假的,随便喝上几杯,表示感谢,走人。没有办法,人情这个东西,抬头低头,都是你的影子,是看不见的牢笼和玫瑰。我说,太感谢了,我学到了许多东西。马力克笑了,说,那就不要忘了谢谢里面的东西。我笑了,说,一定,我明天自己送来。马力克说,如果有困难,找一张破纸,画一箱酒送过来也可以,那也是你上任前的杰作了。以后你是专员主席了,我就可以拿去拍卖了。我笑了,马力克的黑脸也笑了。

上任后,在各种场合,听到了马力克的许多故事。他有四个外号,第一个外号叫夯(煤矿)。主要是逗他的黑脸,是他的朋友外力早年给起的,说,在新疆,就没有见过这么黑的人。朋友们聚在一起,外力突然会来一句,哥们儿家,哎,特大号外,今年煤炭要涨价了。于是哥们儿就来劲,一个说,那就是说,某些人的身价涨了呀。又一个说,那就是今年上夯挖煤的人多了,大家都挣钱呀。又一个会说,怪了,白东西没人要,黑的倒吃香了。外力会接着说,怪了,黑东西也涨价,多不好意思呀。马力克立马还嘴,没有黑东西,你那红舌头能舒服吗?一场狂笑以后,大家都不说话,心里都明白,如果继续演绎下去,马力克就会用粗话反击他们。

第二个外号叫奶茶市长。是在木斯市市长任上的时候,统战部的木沙部长给起的。马力克后来知道了这个事情,给他奖励了一箱伊力大老窖,说,你才是能在乱石里找到好玉的人,这才叫汉子,站着尿尿的人。在我的外号里,我最喜欢这个外号。马力克经常下乡检查工作,粮食增产,马牛羊的头数翻倍,是那个时期首要的政绩。时间长了,随员们有意见了,脸上可以看出来,但嘴里不敢说。马力克拒绝一切吃吃喝喝的安排,午饭和晚饭,都在农民家里喝奶茶,奶茶泡馕,掏他们的心里话,在心里校对从乡里了解到的情况。临走,他要秘书给主妇交奶茶钱。他知道随员有意见,他解释说,和农民一起喝奶茶,可以了解藏在村里的真事儿,可以亲近老百姓。其实,他肚子里的真意思是,反对乡里宰羊弄酒招待,中午大吃一顿,晚上喝到天亮,他们一天的排场,可以让半村的人吃一天。那些不能参加陪吃的人,在旮旯里骂人。还有,那些故意制造气象的小头小脑们,趁机把自己暗地里挥霍的脏酒贪羊的数字,也记在他的头上。统战部长木沙陪着马力克下去的时候,就大胆地建议过能不能中午来一顿拉条子,马力克立马底气十足地噎他,说,拉条子,那是在家里吃的饭,下乡了,还有比奶茶更好的东西吗?都是天然的东西,牛们吃的都是中草药,水是山里滚下来的矿泉水,奶茶是麦草烧出来的,藏在麦草里的麦香,都渗进了奶茶里,那个香,城里奶茶里有吗?你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盐吗?石头盐,老百姓的说法是母盐,是现在我们在城里吃着的白盐的祖宗,石头盐泡在矿泉水里用,那感觉是摇篮里吃把把儿糖的滋味。这馕是什么馕?旱田的麦子,没有施过化肥,面是水磨面,没用电磨,你没有吃出几百年前的那种甘甜干净老实的味道吗?木沙部长笑了,贼眼一亮一亮地说,市长,这馕的味道还有老实一说吗?马力克说,那么现在城里的馕不老是在折腾吗?搞那么多花样为了什么呢?馕就是馕嘛,亲切,自然,烤的人心一样温暖,多好。城里现在的什么芝麻馕、酥油馕、葵花籽儿馕、牛奶馕、羊油馕,弄得馕本来的味道没有了,你吃着不就是充饥的棉花了吗?心不就野了吗?木沙部长说,城里人喜欢呀。马力克说,城里人喜欢的东西多了,你都能给他们吗?不能怪人家的贪心,我们小的时候是怎么长大的?穿哥哥留下的补丁衣服,冬天的棉鞋补了又补,不完全是穷,是把你往一个道理上引,心不能乱,要活在原来的规程里。木沙部长贼眼又一亮,说,好吧,咱说一点实在的,这几天了,天天奶茶,肠胃里都唱小夜曲了,咱们不来一点实硬的东西尝尝吗?有的村长都排好了,羊也准备好了。马力克说,好说,回城的时候,怎么折腾都行,我请客。木沙部长的肥脸往上一翘,说,你把奶茶说得太好了,在洁白的牛奶里,兑上湖南的黑茶,不是糟践了那些给了我们白白的牛奶的牛们的灵魂了吗?洁白的牛奶,是天下最好的东西,喝牛奶不就行了吗?这奶茶是什么时候,谁人的歪主意呢?把黑茶往白牛奶里兑,什么意思嘛。马力克说,我的统战部长啊,这不就你说的那样,好牛奶和把黑茶统战了嘛。木沙部长笑了,说,我服了,我老老实实地跟着你喝奶茶吧。马力克说,不是跟着我,是跟着你的心,我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干一辈子,你记住,以后你下乡不会有人带着你品尝奶茶,跪拜奶茶,鱼肉你会吃腻的,那个时候,你会想起我的,你会明白,人的胃口,其实不是那么复杂的东西,人心复杂,贪心复杂。好多年以后,木沙部长到马力克的家乡去看他,想起他的这句话,说,老市长,当年你说的那些话,都电影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了。马力克说,哪些话?木沙部长说,是关于奶茶和鸡鸭鱼肉的话题。马力克说,你还记得呀,其实,生活是简单的事情,但是很多人都贪污这个道理。

马力克的第三个外号叫柜台。这是一种隐秘的说法,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指的是他迷恋柜台酒。外人要猜好半天,有人一次两次猜不到。他常常是独自来到卖散酒的酒馆、酒铺子、小酒店里,在柜台前一站,要二两酒,端起来昂起头一口闷,交了钱,长长地喘一口气,走人。黑脸上难得有一点红光。用他的话讲,一是省时间,二是没有麻烦,三是不要下酒菜,酒一口气喝到心口上,暖心眼儿,酒味儿不散,乐悠悠地回家。一般的情况下,他不喝酒群,人家请他,即兴编一个借口,一般不给面子。在喝酒的问题上,他主要是自己的太阳自己看,秘密地到酒铺子里去喝,扭头回家逗老婆玩。朋友说他是野人野心,他说,酒这个东西,最挑人,脾气不在一个酒杯里的,放屁不看场合的,喝前是病猫,喝上了是疯狗的,都是麻烦的根源。喝酒是为了高兴,如果和狼心的人喝上了,和喜欢斗嘴斗心的人喝上了,吃亏的是你的神经。和一些朋友可以喝酒,和一些朋友可以喝水,和一些朋友可以传闲话,和一些朋友可以吃素面,狗和狗不一样,人和人也不一样,不能够勉强的,重要的是要弄懂那些有贼心的人在想什么,贼心这个东西,太可怕了,所以要远离贼心。

马力克的第四个外号叫乌斯麻。乌斯麻是新疆独有的染眉草,中指那么长,嫩绿,剁碎,放手心里压挤,浓绿的汤汁,滴落在小茶碗底座口里,点在姑娘们的眉上,衬托一种残酷的素美,突出女人烫心的丽眼。马力克喜欢买这种眉草,农贸市场里,街头十字路口,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做这种生意,便宜,手腕大的一把,只要一块钱。他就十几把地买,在路上发给那些姑娘们,要她们拿回家用。也闹过误会,那些姑娘们以为他不是脏心人就是疯子,大街上,送这种性感的女人草,不正常。有的默言骂他,有的心里骂,有的小声地骂出来,骂他是两性人。马力克也能勉强听到。但他不在乎,继续玩儿他的这个爱好。他的朋友伊萨克说过他,你是脑子有问题还是前面的那个把把子有问题?你惹弄这个女人草干什么?马力克说,我是可怜那些卖乌斯麻的老太太们,主要是给她们做生意。你想想,那些姑娘们,一块钱的眉草不用,用几百块一瓶的化学染眉品,我坐不住啊。以后她们的眉被污染脱落了,怎么办?都是一些没了眉毛的鬼女在街上乱转,不恐怖吗?伊萨克说,你是女人的神吗?管那么多事干吗?或者,你用过乌斯麻吗?马力克说,你这不是骂我吗?伊萨克说,你干的就是挨骂的事儿呀朋友,今后不要玩儿这种骚草了,像男人一样活着吧。而实际上,朋友们还是能看见他常常在街上买乌斯麻的情景。伊萨克说,这鬼,肚子里一定是少一节男人的真肠子,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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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花城》2018年第1期】

作家简介:阿拉提·阿斯木,维吾尔族,1958 年11 月11日生,双语作家。新疆德艺双馨奖获得者,系自治区四个一批人才。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目前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等著作共28 部,代表作有《外号》《阿瓦古丽》《时间悄悄的嘴脸》等,曾获“萌芽”文学创作奖、“新疆新时期文学奖”、“天山文艺奖”、天马文学奖、骏马奖等奖项,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挪威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