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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博物馆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1期 | 和晓梅  2018年01月16日22:50

导读:

一个洞悉人心的可怕的设计师,一座被叫做“谎言”的情绪博物馆,一个总是残忍谋杀掉自己捡养的名字都叫“司小琪”的猫的老女人,一个在五十年前因为未婚夫的背叛而自杀的叫司小琪的少女,一个混迹在“谎言”中也叫“司小琪”的我,当那个最初的谎言的制造者出现时,一切的荒诞便也瞬间呈现出令人惊异、痛心的真实。只是,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一周以前,我碰到马蕊小姐,在一列不拥挤的地铁上。时间大概在晚上九点三十分到十点之间,虽然有灯光,但如你所知,这个时间点的灯光会让人觉得不真实,所以,我是在迷离、空阔、晃荡的情况下与“他”相遇的。没错,是“他”而不是“她”,至少这一刻是这样。

我知道你会很快想到变性人,这个我没法阻止你,确实,也是此时最合乎情理的联想。但是,我不得不说,真实的情况更叫人难以接受,你会对我充满怀疑、指责,诘问我,疏远我,以为受到某种愚蠢的欺骗而出离愤怒。这不奇怪,就连我也不相信自己。我之所以还能平静地讲述这件事情,也并非取决于相信,而是取决于无从选择。

我和他坐在同一侧的座椅上,我们中间隔着一个晚归的高中生,伏着身子,争分夺秒地打一款看起来很激烈的手机游戏。而他,马蕊小姐,则专心地阅读一张晚报——注意,是报纸而不是手机,这让他显得奇怪。这一回,马蕊小姐看上去是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瘦高个儿,皮肤光滑,脸颊瘦削但轮廓分明,从那棕色公文包和略微松弛的领带来看,他大概是个薪水不错的白领。总之,这是个说不上非常英俊但叫人喜爱的年轻人。

我之所以能准确认出他来,取决于我们对面的一块窗玻璃。

在夜里,它充当了一面镜子,尽管某些时候它光怪陆离、模糊不清甚至凌乱不堪,但我还是清楚地看到我们三个人:首先当然是我自己的脸——算了,我不太想提自己的脸;然后是那个一直低头玩游戏的高中生,由于他没抬过头,我只能看到他略嫌粗硬的头发;接下来就是马蕊小姐,对不起,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我只是习惯叫他马蕊小姐,在对面那块充当镜子的窗玻璃里,他是这样的:

矮小,以至于你不能确定他的脚是否接触到地面;瘦弱,那件宽大的白衬衫完全隐去了他的身躯,你看不到任何轮廓;衰老……当然,大部分的时候报纸遮住了他的脸,只有极偶尔的时候,当他挪开报纸,你才能看到浮肿的眼袋,松弛的皮肤,瘪下去的嘴角,以及头顶上寥寥无几的头发——比之十年前,它们更少了,再也无法遮盖住裸露的头皮;最后是乖戾的表情,他阅读报纸就像在翻捡垃圾,每一条新闻都遭到他无情的唾弃,摇头叹息、厌恶、嘲讽,那张干枯的脸上布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不满意。

我当然是有些震惊的,毕竟我们有十年没有见过面,我们当时也并不熟络,仅仅是认识,而且就算是认识,我也只认识另外一个马蕊小姐,他当时可不是这副模样。

那么,我是该跟身边这个漂亮男生打个招呼,还是该冲着玻璃中矮小而丑陋的马蕊小姐微笑?

现在,回到认识马蕊小姐之前。

出于安全因素的考虑,公司决定把我关进笼子里。因为在此之前,我曾经被一个受到惊吓的壮汉打落两颗门牙。虽然公司有明确的规定,进入地下山洞不能携带雨伞、水杯、提包以及一切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但没规定不能携带自己的拳头。所以当我突然出现在一个壮汉面前,白发披散,青面獠牙,他毫不犹豫就给了我一拳。想必你已经明白,这就是我的工作,化妆成一个冤死的女鬼,潜伏在黑暗的山洞角落吓唬人。我供职的这家游乐场非常著名,在全国许多地方都有同名连锁。

需要告诉你的是我很喜欢这份工作,而且我确定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好这份工作。

这需要天赋。

在这之后公司做了一些升级,我被关进了笼子里,其余的工作人员也调整了和游客之间的距离,而且,我们这些有可能遭受攻击的人员还获得一份额外的保险。

在我看来,关在笼子里之后剧情瞬间高端了许多,笼子由坚固的钢条铸成,钢条之间的距离,足够伸出一只手。这样的话,当笼子缓慢升起,到达一定的高度,并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移动时,我那瘦骨嶙峋的脚,长着硬痂指甲的枯手,就可以从钢条的空隙里伸出;我的银白色长发,也会随着来自我身上的阴风,狂乱地飞舞。

带着些微挑逗的成分,我会在铁笼掠过人群的时候俯身撩拨某个人的头发,当冰冷的指甲触碰到她们的头皮时,尖叫声会从四面八方向我挤压过来。

噢,该怎么形容这些尖叫声呢,它们瞬间就覆盖了我的皮肤,并在那上面演变成无数战栗的鸡皮疙瘩,然后它们努力钻进我的肉身,把我送进一个预先设置的通道。我不得不在通道里忍受黑暗、颠簸和短暂的眩晕。然后,我将到达一座人工岛屿,停靠,笼门自动打开,我可以在这荒弃的小岛上自由活动。而那些曾经见过我的游客,在经历过一段崎岖的、布满尸骨与坟茔的黑暗山路之后,也会在这里与我重逢。

这是我最自由的时刻,空旷,荒凉,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水在人工河里流淌的声音加剧着空旷感,我总是安静地坐着,看一个滑稽的场面。在这里,由于灯光的原因,会产生独自一个人置身于荒郊野外的感觉。大部分的女人们都会丧失理智地大呼小叫,但她们唯一的目的只是为了证实身边有个同伴,她们在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之间乱抓,抓到什么算什么。

所以,并不是恐惧击垮她们,是一个人承受恐惧击垮她们。和世界上大部分事物一样,恐惧也是需要分摊的。

只有最胆大的人才会与我对视,这种时候,我选择迎视他们的目光,傲慢、冷酷、委屈、魅惑,我不知道他们如何解读我眼里的内容。不过,一旦我的眼中缓缓流出一道深红的血泪之后,他们就犹如遭受沉重的打击,迅速退缩了。

这是最有趣的时刻,我会爆发出愉快的笑声,这会让他们觉得更加阴森恐怖。可惜,有趣的时刻总是那么屈指可数,因为没有多少人愿意跟鬼对视。对视是件奇怪的事情,只要超过十秒钟,无论是人与人之间还是人与鬼之间,你都会惊异地发现,一种奇妙的关联正在产生。

黑夜里,我经常会从睡梦中坠落。坠落需要高度,但我的坠落却只存在一个概念上的高度,也就是说,有时候这个高度并不存在,但我感到了坠落。这是一个无法设防的瞬间,我总是立刻就脱离梦境,进入现实。我认为这是因为我被别人从梦里驱逐的缘故,多半他曾经与我有过对视,我吓到他,遭到他的厌弃,于是他无情地将我从梦境中驱逐。

但方阿姨从不这么认为,“够了,别这么想。”她总是阻止我继续往下说。“这种情况说明你还在生长,明白吗?不是只有小孩子才会长身体,大人也会长的,长肌肉、长头发、长指甲,你得补点钙。”她说,“补钙会阻止你胡思乱想。”

接下来,她会不停地讲不停地讲,直到我承认缺钙是我真正的问题所在。

方阿姨是我的房东,在此之前,我不太确定她曾经拥有过什么样的称呼,方老师?方教授?祁家师母?我知道她是某所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教授,主讲外国文学,是同一所学校祁姓教授的夫人。这位祁姓教授,据说有更大的知名度,身后尾随着一帮年轻漂亮的女学生,但我从来没见过他。

从我认识方阿姨的那一刻起,我觉得她就是一个正在丧失称谓的人,只有极少数的人,比如我,出于迫不得已的原因,喊她方阿姨,大部分的人都会无视她的存在。他们选择“假装”来应对与她的不期而遇,假装眼睛疼、假装打电话、假装忙得不可开交……总之他们就是不喊她,就是要忽略她,当她是空气,不,空气中的有害成分。这些人当中包括她昔日的同事、邻居、她的学生、友人——甚至,有可能——我只是说有可能——包括她的丈夫祁姓教授。

“人心不古,世事炎凉。”这个正在丧失称呼的老年女人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抱怨,而我知道,这跟世态没有关系。这跟她和她的猫有关系。

方阿姨喜欢猫,她的身上,有猫喜欢的味道。

第一次和方阿姨见面,她的膝盖上卧着一只体型肥硕、表情骄傲的波斯猫。

“它的名字叫方菲,一直跟随着我,要是以人的年纪来算的话,它已经七十岁了。我有一个女儿,在法国念书,已经念到三十岁了,但她还想继续念下去,因为除了念书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对了,她的名字叫方芬。”方阿姨简略地介绍了家里的情况(不包括祁姓教授),带我看了房间,我惊异地发现,原来我要和方菲共处一室。这点基本上击败了我,因为我不想每天晚上在一双深绿色眼睛的注视下入睡,更何况这双眼睛属于一只七十岁的老猫。我坦率地表达了这个意思,但方阿姨,我不得不说这个精致的、知性的,与后来大相径庭的方阿姨,用各种流畅而动听的理由说服了我,当然,其中最有作用的还是那份叫人没法拒绝的租金。

于是我接受了方菲弥漫在我房间里的气味,说实在的,这种气味也并不浓郁,方菲是只爱干净的猫,与此同时,我还接受了它的傲慢、冷漠和养尊处优,而它也尽量隐藏自己,沉默,小心翼翼,蹑手蹑脚,仿佛侵犯别人的领地会降低它的尊贵。甚至,它还隐藏了自己玻璃状的眼睛,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漆黑的夜里,我从来没有看见它们闪烁、漂移,或者像镶嵌着的绿色宝石那样一动不动。我们相安无事,差不多都有点互相欣赏的意味。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在方阿姨家度过的最好的时光,大约持续了三个礼拜的时间,这之后,随着司小琪的进入,一切都改变了。

司小琪,一只流浪猫,一只毫无特点的流浪猫,它的毫无特点叫我无从施以笔墨。它瘦小、灰暗、携带着无来由的肮脏感,有一双眼角下垂的眼睛,里面密布着无辜和委屈。

但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说马蕊小姐吧,我感觉她已经在旁边等待太久了。

马蕊小姐是我们公司高薪聘请来的国际一流设计师,据她自己说她是个无国籍人士,我们可以叫她马蕊博士,但她个人更喜欢我们叫她马蕊小姐。

她是真正改变一切的人。

但是,我的一个同事却努力想说明一件事情,马蕊小姐是个假象,“她并不是你们见到的样子,她是个男人,矮个子,秃顶。”这个可怜的同事,对每个人都讲这句话,重复地讲,因为这个,她被当作一个笑话。

有一个阴天,当她再度在一群人面前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马蕊小姐就站在她的身后。她穿着紧身敞口衬衫,银灰色,有着丝绸质地,隐露事业线,下着黑色包臀短裙,浅色高跟鞋与上衣相互呼应。这只是她无数个令人眼花缭乱的造型中的一个。她站在那里,冷艳、性感、傲慢,脸上的表情叫人难以捉摸。而我那个同事对此浑然不觉,自顾自往下讲。作为笑话她被升级了,笑声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讲述完全被切割、碾碎,然后蒸发,可能残留着的某些只言片语还会出现在人们的唇齿之间,但那是以后。

我记得我的笑声有点稀薄,被一层又一层的哄笑覆盖,似乎为了掩饰某种不安,我努力让自己稀薄的笑声穿破层层叠叠的覆盖,到达马蕊小姐的耳朵。这时候,假如有一面镜子,一块玻璃,哪怕是一小洼积水,我想我会和我那个可怜的同事一样,看见不一样的马蕊小姐,他会用愤怒的眼神盯住我们所有人,气急败坏地跺着小短腿,从干瘪的嘴唇里滚出一连串咒骂的话语。这些举动会让他像一只生气的大猴子。

在这里我不得不交代第一次看见马蕊小姐的情景。

我大约是我们公司除了领导之外最早见到马蕊小姐的普通员工。某天清晨,和每天清晨一样,我拎着盛有午餐的旧饭盒,匆匆忙忙钻进公司电梯。那时候除了化妆成鬼吓人以外,我还在行政楼承担后勤工作,扫地擦桌子打开水之类的。也不单是我,所有的鬼都有一份实际的活路,当他们脱去又脏又旧的鬼衣服,卸掉妆容,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悠闲的花匠、一个戴眼镜的打字员,或者一个忙碌的清洁工。

那天,我很后悔乘坐公司那架两面都安装有镜子的电梯,因为到了二楼,电梯门缓缓打开,我看见我们公司的大小头目簇拥着一个气质非凡的美女站在门外,然后他们拥进来了。我的思绪有点混乱,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靠在冰冷的铁皮内墙上,希望自己能马上消失。我的午餐盒却不合时宜地散发出韭菜丸子和青椒土豆丝的味道,让拥挤的电梯里弥漫着食堂的混合气味。

这让消失变得不切实际。那个气质非凡的美女——马蕊小姐,皱起了眉头。好吧,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事情希望没有给你带来心理上的不适,在她面对着的那面镜子里,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跟美貌才华气质有关系的女人,我看到的是一个矮个头的皱着眉头的小男人,那时候他算不上衰老,但头发稀疏,表情古怪。

反复验证之后我不想描述自己的吃惊,这毫无意义,我只是吃惊于其他人的无动于衷,他们在浓烈的食堂气息中谈笑风生,对马蕊小姐的才华学识美貌赞不绝口。这一切否定了我的眼睛,也否定了我的判断,我简直觉得让我独自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完全就是个悲剧。

直到后来,我的某个同事,在很多人面前说马蕊小姐就是个假象,我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一个倒霉的同盟。

可惜那是个阴天,乌云遮住了一切有可能出现的反光,马蕊小姐就是马蕊小姐本身,她做出一个不可理喻的表情,昂首、挺胸、收腹,从我们身边走过,她的高跟鞋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就像尖声尖气地重复同一句话:这群蠢货!

“你说,她是怎么做到的?”我那个曾经的同事,瞪大她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睛,惊恐地问我,“魔法?幻术?还是障眼法?”

“不知道呀!但有没有可能是我们自己的问题,难道我们的眼睛与众不同?”我的回答加深了她的恐惧,我看见它们从她的眼睛里流淌出来。

“那么,老实告诉我,你觉得这个事情是可怕还是可笑?”她小心翼翼地盯着我的脸,假如她的眼睛可以安装一个水龙头,我想她一定很想拧紧它,好阻止不断往外流淌的恐惧。

“可笑的成分多一点。”我坦诚地安慰她,不管怎样,这跟我们没有关系。

但是,我们还是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来查找资料,推测和想象。

最膨胀的还是我们的想象力,那段时间,我们的想象力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最微小的线索都会被无限制地放大。一顿普通的员工会餐,我们会以为是马蕊小姐精心策划的陷阱,目的是把我们变成她想要的样子;身上突然长出来的痦子是某种不祥的征兆;至于说红葡萄酒、长相诱人的苹果、昂贵的巧克力,统统被施过咒语,它们实际是尿液、荨麻或其他一些恶心的东西。

这种想象于事无补,唯一的作用就是让我们前所未有地团结和信任,依靠彼此的力量来让这个巨大的秘密不是越来越接近恐惧,而是越来越接近滑稽。我们甚至为玻璃中的马蕊小姐想象了一个与之般配的夫人,有苍白皮肤、棕色头发和鹰钩鼻,说话尖利刻薄。至于她的个头,我认为应该像白雪公主的后妈,丰满匀称;而我的同事,却坚持认为应该矮小、肥胖,就像仙度瑞拉的神仙教母。

在我看来,升级以后,我们的鬼堡实际上已经不单纯是鬼堡,而是具备有某种理念的场所;我们也不单单是吓人的恶魔,好吧,就算是,我们也是有内涵的恶魔。可马蕊小姐并不这么认为,在她到来之后,我们的一切,包括那些极具表演成分的章节,都遭受到她无情的嘲笑。

“要记住,我们打造的并不是低级的游乐城,门口那些只会带来尖叫的过山车、海盗船、跳楼机不过是些无用的摆设,我们对鬼城也不感兴趣,我们要打造的是东南亚最大的情绪博物馆,我们要让人们来这里寻找生活当中有过但从来没有到达极限的情绪体验,比如悲伤、绝望、恐惧。我们要让他们得到独一无二的、终身难忘的——感受。”

“哗——”激烈的掌声中断了她精彩的演讲。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懂其间的内容。

“说来说去,还不是鬼城,换个形式而已。”有人嘀咕。

可惜最小的嘀咕都没能逃脱马蕊小姐敏锐的耳朵,一束威严的光从蓝色的美瞳眼睛背后散发出来,紧紧地尾随着在人群中左躲右闪的嘀咕。

“假如有人还认为这是鬼城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不是恶魔,恶魔只会被人打落门牙!”

蓝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听见有人哧哧发笑的声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闭紧嘴唇,好遮住那两颗刚刚完成的,看上去完美无缺的烤瓷牙。

“我们是情绪引导师,不做恐吓这种低级的事情,我们要做的是引导,引导人们释放情绪——无限地释放,从头到脚,从每一个毛孔里,每一根发丝里——释放!”

马蕊小姐,这个顶尖的设计师,疯狂的幻想家和高明的演说者,在说到“释放”的时候,做出了一个类似于“放飞”的动作。那双精于保养的手,在胸前缓缓展开,你会觉得,情绪是一束光,一束烟尘,一群灰色的蝴蝶,随便你怎么想,就囚禁在一个秀美的拳头里,随着那修长的手指头打开,伸直,它们来到了这个世界。

我承认我受到了某种蛊惑,尽管我做了适度的抵抗,但当她说出“释放”并让那些假想的情绪离开掌心时,我还是觉得身体里有些东西被她牵扯出来,至于是些什么东西,我没法具体地描述,总之,失去这些东西,我整个人显得有点空洞。

“这是摄心术,可怕的摄心术,你千万不要看她的蓝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我那个无所不知的女同事突然出现在我右边的座位上,而且还戴着一副过时的墨镜。我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一分钟之前这个位子上坐着我们公司的资深会计,她对马蕊小姐的演讲丝毫不感兴趣,倒是不停地抱怨工作辛苦,电脑报表的字又小又花,她快要瞎了。

于是我尝试性地问在她那双快瞎的眼睛里马蕊小姐长得怎么样。

“一个风骚的女人,你看她的衣服,没有一件是不露肉的。”她鄙夷地看了一眼正在侃侃而谈的马蕊小姐,闭了嘴。

我庆幸那个管用的问题能让她停止抱怨,但右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同事还是让我觉得不安,她那副古怪的行头,具体说是那古怪的眼镜,有可能牵连到我。

果然,马蕊小姐先是透过人群看了我们一眼,然后,目标清晰地朝我们走来。没错,朝我们。她步履坚定,纤腰扭动,表情莫测,眼睛里散发着只有我才能看见的蓝光。

她朝我们走来,那双嗒嗒作响的高跟鞋每响一声都让我觉得心惊肉跳。

结果马蕊小姐只是过来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张纸。她给我们所有人都发了一张这样的纸,只不过,在给我们发的时候,她短暂地俯下身子,欣赏了一下我同事的怪眼镜。“眼镜不错,复古款。”她充满嘲讽地赞叹道。

毫无疑问,我看到马蕊小姐的真实样子,在墨镜的镜片里,那一刻他显得有点容光焕发,就连稀疏的头发,每一根都那么生机勃勃。

她要求我们在白纸上写下一个名字,她要从中选出一个最贴切的来为这栋即将改造的建筑命名。

这是一个形式,但没人在意它是个形式。

片刻之后,写着字的白纸陆续回到了马蕊小姐的手中。起先,她优雅地一页一页翻看着,嘴角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慢慢地,她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手里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终于马蕊小姐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快步走回会场中央那个属于她的位置。

“你们最大的问题是还把思维停留在恐吓上,要说多少遍才能把那该死的鬼城从你们冥顽不灵的脑海里驱逐出去?看看你们征集上来的名称——什么阴间,地狱之门,血溅地府……”

她狂乱地翻看着那摞白纸,把它们摇晃得哗哗作响。

“哇塞,居然还有叫做盘丝洞的——你是想让我们准备一些恶心的蜘蛛网吗?”

有人想笑,但终于没有笑出来。

一丝绛紫色的嘲讽从马蕊小姐的嘴角升起,很快就铺满整张脸,这应该是被激怒的标志。果然,一阵哗啦哗啦之后,那些写有我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名号的白纸,很快就在她的手中变成碎片,被抛向空中,就像下了场短暂的雪。在纷纷扬扬的纸片中,马蕊小姐那张绛紫色的脸突然变远,变得含混,模糊不清。

片刻之后,头上和肩上分别粘有两张小碎纸的马蕊小姐恢复平静。

“当一个人在很短的时间内体验完必须用一生的时光去体验的情绪,恍惚而又疲惫地走出来,回到阳光下,他会怎么想——他会说这简直就是一场骗局!”

“没错,这是一场骗局,换句话说,这是一个谎言,一个巨大的谎言。”马蕊小姐缓缓说道。“但这时,他释放完所有的情绪,浑身轻松,很庆幸自己回到真实的世界,他会爱上这个骗局。我需要他在回头看的时候能看到这两个字——谎言!”

马蕊小姐果断地按下鼠标,于是电子屏幕上出现了两个狰狞的大字:谎言。它们出现得那么突然,那么诡异,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荒谬。

“这就是我们的主题,它将用隶书写成,镶嵌在这座大厦的出口处。出口在入口相反的方向,只有出来的人能够看到它,进去的人没法看到它。”

从马蕊小姐的眼睛里散发出一束迷离而忧郁的蓝光,这让她接下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包裹在一片浅蓝的光霾中。

“而且,就算是那些出来的人,也只有当他们回头望去的时候,才能看见这两个字。这就像人生,有些人不时回头张望,有些人却从来不。”

马蕊小姐结束了她所有的演讲,但这回她没有获得任何掌声,因为所有人都呆住了。

流浪猫司小琪适应新环境的速度快得惊人,大大超出了我和方菲的预期。尽管它还是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但它在悄无声息地扩张地盘。它一定使用了我们眼睛看不到的手段,划定了自己的活动区域,沙发、书橱、床底、卫生间。方菲挪动着肥胖的身体惊异地看着它,有时候它会和我交换这惊异的眼神,但不做任何反抗。渐渐地,方菲能够活动的区域越来越少,它蜷缩在某个角落里,长时间一动不动,如果它发出一点过大的动静,正在悠闲散步的司小琪就会向它投去威严的目光。

你大概没法相信,这束威严的目光同时震慑到我,我变得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就连呼吸,有时候我提醒自己不必这样,也不可挽救地变得悄无声息。

当然,这一切发生在方阿姨不在家的时候,一旦她结束每天固定的外出时间,回到家中,情况立即发生质的翻转。而我之所以能清晰地看到这样的翻转是因为我那段时间基本都待在家中。“谎言”按照马蕊小姐提供的草图正在建造,至于我,是否能从一只女鬼顺利转型成一名真正的情绪引导师,回到那里继续工作,还是个巨大的未知数。

但方阿姨是这么安慰我的,“没事,你绝对可以的,在我看来,没人比你更适合扮演鬼了。”她抚摸着方菲温柔的长毛。这时的方菲拥有它一天下来最美好的时光,占据着大部分的沙发,半眯着绿色的眼睛,表情很享受。而司小琪则卧在白天属于方菲的角落里,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更可怜。

“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深谙语言与世事的方阿姨立即作了调整,“我的意思是你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非常非常特别,这让你跟大部分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她努力让自己显得真诚,但衰老的眼神里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丝狡黠。

“谎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猛成型,我第一次去看它的时候那里还是一片狼藉,升腾着灰白的尘雾。不久,那整片区域就被绿色的防护网围住,里面发生着不为路人觉察的改变,日新月异。很快,绿色的尼龙防护网也被拆走了,一栋古怪的建筑呈现在人们眼前。

是的,古怪。你或许会想到别致、奇特、与众不同之类的,但你最终还是会回到古怪上来。

它保留了原来地下城堡的一部分,所以它的底座是由黑色的石头构成的,这让整栋建筑有一种不稳妥的感觉,整个重心朝着一个方向偏移。它的主体部分明显细瘦,而它的顶部——我想你是绝对想象不出来的——是一个巨大的椭圆形伞状露台,这让它看上去活像一朵根部腐烂的蘑菇,也像一顶来自阿塞拜疆某个原始部落的尖顶小帽。

总之它就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小孩失败的积木作品,我会有一种把它推倒再重新搭建起来的冲动。我那个神出鬼没的女同事也有,但她说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铁定失业了。所以每当这种念头冒出来,她就会相当不客气地把它按回去。

“现在,找份工作不容易,找一份又不辛苦薪水又高的工作就更不容易。”她老气横秋地说。

三个月之后,我和她同时接到了工作通知,我们可以重新回到“谎言”上班。“谎言”这两个字,并没有按照马蕊小姐最初的方案,用隶书写成镶嵌在出口处,这一点上我们公司的董事长做了坚持,因为他觉得这两个字不管怎么样都显得太负能量了。马蕊小姐用嘲笑来给他施加压力,但他成功地顶住了。

于是,“谎言”有一个真正的名字:新世界情绪博物馆。这行庄重的镀银大字闪闪发亮,透出庄重典雅的气息,弥补了所有令人不安的古怪。我们这些数量有限重回公司上班的工作人员,则在短暂的培训之后,每人拥有一枚结构复杂的徽章,代表着我们顺利转型成为情绪引导师。

我很庆幸自己能重回“谎言”,这中间有个最大的因素,就是司小琪的死亡。那只名叫司小琪的猫死了,不但是它死了,后来所有叫司小琪的猫都死了,仿佛对于猫来说,这就是个不祥的名字。这给我带来巨大的不安。

司小琪是只没有特点的猫,我说过了,所以它的死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有一天,在我回来的时候,方阿姨用一块浴巾包裹着它,她说司小琪发烧了,她要带它上医院。浴巾里的司小琪很虚弱,目光凌乱而漂浮。

方阿姨回来的时候手里什么都没有,她说司小琪死了,死于食物中毒,宠物医院放弃了抢救,它一定是吃了什么有剧毒的或者严重霉变的食物。然后她用及其难听的话语咒骂了那家宠物医院。

不久,方阿姨收养了一对双胞胎流浪猫,它们依然被叫做司小琪。

“它们是两只,为什么要共用一个名字?”我真的没法弄懂方阿姨的世界,就像她也不懂我的世界那样。我们之间唯一的差别就在于我从来不掩饰对她的不懂,而她则恰恰相反。

“因为它们是双胞胎,看起来完全一样,没必要把它们看成两只。”方阿姨慢条斯理地给其中一只梳毛,她从来不给另一只梳毛,等她梳完第一只的毛,就会对它们俩说:“行了,好看了,玩去吧!”

“但是有成千上万个名字适合双胞胎使用,为什么非得是司小琪不可呢?”

“为了纪念死去的司小琪啊!你不会那么快就把它忘了吧?”方阿姨斜着眼睛看我,那突然露出来的大量的眼白让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薄情寡义。

我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方菲依然用它一贯的宽容接纳了司小琪两姐妹,也有可能是两兄弟,鬼才知道,反正在我眼里,猫没有性别。房间里死去的司小琪的味道正在消散,混合进新的气体,既复杂又凄迷。

这一回,这对双胞胎司小琪和方菲相处融洽,它们共同的敌人是我。它们放肆地在我的卧室里抢占地盘,抓挠一切能够抓挠的东西,撕毁一切可以撕毁的东西,书本、毛巾、拖鞋。最后它们成功地占据了我卧室的床头柜,再不肯离去。

这个床头柜,我曾经和它们抢夺过,但我败了。当它们双双站立在床头柜上,用一模一样的动作和一模一样的表情跟我对峙的时候,甚至,它们共同的眼睛里冷峻的光都还没有发射出来,我就退缩了。

我尝试过将卧室的门关紧,那么,这对孪生兄弟就会直立起身子,拼命挠门,让那扇可怜的门发出沙沙的恐怖声音。你会觉得你的牙齿和骨头在这种声音里变成沙粒状的东西,然后坍塌。你整个人都在坍塌。

当然,这种情况,依然只会发生在方阿姨不在家的时候。如果她在家,所有的猫都会乖巧地围绕在她身边,发出温柔的咪咪声,呼吸她的味道,亲吻她友好的手指,含蓄地进食。这种时候,它们很少注意到我的存在,它们的眼里只有方阿姨。

只有方菲偶然会抬起头来看我,用它那双属于七十岁老人的深绿色眼睛。

没过多久,双胞胎司小琪就死了。

它们死于自杀。反正方阿姨是这么说的。

那天凌晨,天还没亮,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打开窗帘,发现双胞胎司小琪被一团奇形怪状的电线缠绕着脖子,悬挂在防盗窗上,身体被拉成两条消瘦的线。我以为我会尖叫,但实际上并没有,我唯一能做的是冲进方阿姨的房间,用急促的声音把她从梦里唤醒。

这个会在清晨显得格外衰老的女人没有立即起床,而是坐在被窝里,痛苦地捂住脸。

“天哪,我不想看到它们的可怜样子,快拿走它们!”她抽泣着说。

“但是是你收养它们的啊!”我也叫起来。没错,是她给它们起的名字,给它们食物、水和家庭,现在拿走它们的也应该是她而不是我。

我怒气冲冲地返回自己的房间,尽量不去想那团废弃的电线加网线是如何缠绕在它们脖子上的,相反我又睡了一会儿,而且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它们已经被拿走。那团乱麻一般的电线也被收拾齐整。除了方阿姨红肿的眼睛,一切恢复原状。

“它们死于自杀。”看见我出来,方阿姨压低嗓门对我说。或许是我的惊异让她觉得需要多一点解释,“别以为只有人才会患上抑郁症,猫也会得的,而且,它们患的是急性抑郁,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到它们。”

接下来,我想我没有必要讲述新的司小琪,我已经失去讲述它们的耐性,你唯一需要知道的是它们层出不穷,无休无止,它们共同的名字就像块固执的老年斑那样,长在我心里。

所以,当马蕊小姐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指着一张照片问我你愿意叫她什么名字的时候,“司小琪”三个字不假思索地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好名字!”马蕊小姐毫不吝啬地夸奖我,“既接地气,又沾点书香味道,特别适合我们这个主题的主人公。”她把相片摆正,好让我更清楚地看见自己。

相片做过处理,很旧,右下角有一片被水浸洇过的痕迹。相片里的我垂着两条浓黑的长辫,穿一件不知颜色的衬衫,微微上扬的嘴角流露出单纯和无邪。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的眼神——我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眼神,就是让我依样再做一遍也未必能做得出来。描述也是困难的,怎么说呢?它里面混合着方菲的慵懒、事不关己,流浪猫司小琪的城府,双胞胎司小琪共同拥有的戒备,甚至还有某种来源不明的蛊惑,总之,这种眼神叫人奇怪。

所以说这是一张诡异的照片,但马蕊小姐认为,从这张照片来看我就是个天才。

“你会成为最优秀的情绪引导师,没有人比你更具备这个潜力。”她走近我,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顺带撩齐了我的一缕散乱的长发。

“一旦进入这个房间,你就不再是你自己,而是照片上的那个人——司小琪。记住,你已经死了,死于七十年代初期。”她用她饱满圆润的声音开始演讲。

(中篇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