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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问西东》:未辜负清华 未辜负时代

来源:北京青年报 | 詹庆生  2018年01月16日09:54

继《芳华》之后,对于《无问西东》的评价似乎又一次形成了分裂,这说明它不仅进入了市场,也成功地进入了文化讨论的公共领域。

其实就预期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而言,《无问西东》已创造了一个奇迹。这部早在2011年清华百年校庆之前便开始筹备,2012年基本完成拍摄的影片,在其后五年中几度亮相又数次消失,拖期之严重甚至超过了同以拖期闻名的《2046》和《一代宗师》,然而与功成名就的大师不同,作为新人导演的李芳芳没有被人信任的资本,她名下此前只有一部低成本青春片《80’后》。按照电影业“拖期多烂尾”的规律,本片几乎注定将成为一场有始无终的灾难。然而本片于2018年的最终亮相,却出人意料地突破了这一定律:影片虽有瑕疵和遗憾,但其呈现出来的整体艺术与精神品质却堪称惊喜。作为献礼,影片未辜负百年清华。

参照中国式献礼片的传统,《无问西东》面临的诸多压力与限制可想而知,它须史实真确、理念准确、政治正确,作为艺术创作,又须避免自娱自乐的倾向、脸谱化口号化的教条面目,以及对史实的刻板复现、亦步亦趋。命题作文的难度显然远大于个人化表达。而《无问西东》不仅要展示清华本身的独特性,更要展现出它与时代精神和人性因素的内在与共性的联系,才能获得电影艺术意义上的成功。

整体来看,关于本片评价的分裂大致属于艺术表达的范畴,并非价值观念的冲突,这是它与《芳华》争议的重要区别。关于剧作的争议是焦点之一。影片以平行蒙太奇方式穿插讲述了四个时空的故事:1.2012年,商界精英张果果(张震饰)职场打拼,在权力争夺、人情淡漠的时代逐渐迷失,需要重新找回自我;2.1962年,清华学生陈鹏(黄晓明)毕业之际陷入与王敏佳(章子怡饰)、李想的恋爱纠葛,敏佳被李想背叛,并几乎被群氓殴打至死,陈鹏将敏佳救下送回云南乡下老家。两年后他完成原子弹研制和爆炸任务返乡寻找敏佳,发现敏佳已不知所踪,敏佳已只身进入大漠,生死未卜;3.1938年,沈光耀(王力宏饰)与同学一起在昆明西南联大求学,虽家人阻止,仍毅然加入中国空军,最终在战斗中为国捐躯;4.1923年,清华新生吴岭澜在老师梅贻琦的指导下,在目睹泰戈尔访华的盛况时,终于找到了自己治学立命的方向。

四个故事,跨越近百年,显示了影片的史诗化野心,而穿梭于不同时空的平行叙事结构则沿用了《党同伐异》和《云图》的手法,事实上这种叙事方式对于常规类型叙事来说并不讨喜,《党同伐异》和《云图》间隔近一百年先后的市场失败已证明了这一点,然而对于《无问西东》来说,相似的平行式叙事及隐喻式主题表达确有结构性意义:它们都是关于追寻和抉择的故事,跨越百年,不同年代的主人公追寻内心,为所爱,为国家,为信念,或毅然决然,义无反顾,或走出迷途,找到真我。四段故事之间的前后勾连暗示了隐喻性主题的延续性和传承性。批评者大抵认为几个故事之间缺乏有力的因果联系,然而在我看来,类似《通天塔》或《两杆大烟枪》的多线叙事以及叙事线之间的强联系、实联系过于戏剧性,未必契合本片整体上的诗意散文化风格,目前的这种虚联系、弱联系反而是适合的。

相对于越来越趋向世俗、肉身、快感,试图迎合最大规模受众的主流电影文化,《无问西东》具有典型的知识分子化的,精英式的宏大叙事立场,四个故事追求的都是超越性,超越现实、世俗、压力、利益甚至生死,去追寻真我。它思考的是作为这个国家的文化精英,应有何种操守、信念、准则和承担,它是对知识的尊重和敬畏,是不因思索生命的意义而羞耻的崇高感,是投笔从戎、奔赴国难,是为爱与信仰义无反顾,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的伦理选择。

这种超越性,与其说是清华的,不如说是民族的,人性的。家国情怀、民族情感是中国人最强烈、最深沉的集体无意识,也是最容易被唤醒和激发的情感。这也是抗战故事和1962年的故事最为动人的原因。静听雨声延续文脉的师生,慷慨赴死的热血男儿,走向大漠戈壁的科研工作者,因核辐射掉落的头发,这些段落即使不发一言,都极易引人泪目。

影片的价值观是上扬而高亢的,高亢到可能引发争议的程度,这种争议并非指向价值观本身,而是影片是否提供了足够的人物、故事、情感、细节和影像的支撑。在我看来,影片主张的精神性和超越性,大体是在比较扎实的人物和故事中传达的。陈鹏与王敏佳的爱情,经过层层铺垫和推进,通过生活化的细节建构起来,尤其是在历史悲情的格局当中,是具有说服力的。即使近乎完美的沈光耀,其思想与行为逻辑仍是可信的,包括足具震撼性的“三代五将”匾额前史,都为理解人物命运及动机奠定了较为坚实的基础。倘若你无法理解陈鹏和沈光耀,或许也无法理解血洒长空的沈崇诲、刘粹刚、高志航,无法理解数十年大漠隐姓埋名的核弹英雄。因为历史上总有一些人,他们的行为超越了等价交换的现实逻辑。

本片在美学上确有着某种古典或学院的气质,追求沉稳诗意的风格,雍容而规整,没有炫目的技巧。四个故事分别对应着不同的主题基调和风格影调:当代都市职场故事——清冷;1962年的故事明显参照了安东尼奥尼的《中国》——强化胶片颗粒感创造的年代疏离感;抗战故事——以昆明红土地为标志的热血主调;1923年的青春故事——柔光的诗意和朦胧感。它是带着私人情感的影片,陈鹏拉着王敏佳演示原子原理时的奔跑,确不符合行为甚至空间逻辑,其目的却是把主要的清华景观一一串连起来。片中的大礼堂、大草坪、清华学堂、工字厅、生物馆、荷塘、水木清华、西体、西操、一教、二教,不论是诗意的凝视还是人物言行的背景,在春夏秋冬的四季流转中,足以唤起清华人的内心悸动。

应指出的是,片中四个故事中抗战和1962年的故事最为扎实和感人,而一头一尾则稍显单薄,尤其是吴岭澜由于片中戏份过少,缺乏个性化的塑造,这使其几乎变成了一个旁观者和见证者。在这两个故事段落中,大量画外音独白的直接陈述因为缺乏有力的支撑,容易流于某种心灵鸡汤式的俗套。而因宏大叙事或导演本人的局限,影片所呈现的底层社会,也会因艺术表现上的某种“过度”(云南孤儿部分)或“不足/不准确”(四胞胎家庭)而导致真实感的疏离。

《无问西东》是一曲献给中国精英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颂歌,在某种意义上,它是知识分子命运史的理想主义或浪漫主义版本。西南联大的光芒万丈,与《围城》中三闾大学里的倾轧、卑琐与不堪,或许都是历史的真相,而《无问西东》要关注的只是前者。虽然片中通过王敏佳的悲剧性命运,通过人的尊严和生命被践踏、巨大的标语和被破坏的神像,已经预示了历史风暴的来临,但总体来说,影片呈现的仍然是理想主义的信念与光辉,它有意回避了那些更加残酷的历史瞬间,诸如主楼前的万人批斗、二校门的轰然倒塌,以及半个多世纪以来精神气质与品格日益因行政化和政治化而改变,价值理性不断被工具理性侵蚀的现实。历史的幽暗苦痛,现实的矛盾争议在献礼的气氛或定位中被策略性地弱化或回避,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则被强化了,而这种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仍然是宏大叙事范畴的。

虽然被赋予了“真实”、“自我”等抽象而难以捉摸的关键词,但其实“家国”才是影片真正的精神归宿,它是这所顶尖学府最为显著的精神品格,也是“诗与远方”、“立德立言”的真正指向。片尾长达七分钟的彩蛋将片中那些作为背景而被忽略的国家文化精英们一一呈现,似乎要揭示的是,这些惊鸿一瞥的身影才是民族的脊梁,其精神是这个国家的文化中最深沉的力量。影片的家国情怀由此被推向了极致。

对于中国电影来说,《无问西东》是一种少见的影片类型。它容易让人想到《心灵捕手》、《美丽心灵》、《闻香识女人》、《雨人》等经典好莱坞电影,它们没有《老无所依》、《美国美人》的阴冷犀利深刻,然而却简单、温暖、积极,与大多数人接受的主流价值观相吻合,在困境、磨难和黑暗中张扬人性之善,肯定光明和希望的存在,只不过,后者的主题指向往往是人性,而《无问西东》则包含了更多的历史与国族意识。在一个会因思索生命的意义而羞耻,讨论理想主义也需要勇气的年代,能够重新引导人们去关注和讨论超越性的精神力量,影片已经实现了自己的价值。从此意义上说,作为献礼的《无问西东》,未辜负百年清华,也未辜负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