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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松:生态文学的主张

来源:中国文化报 | 李青松  2018年01月11日11:42

我们正在步入新时代——这个时代是绿的时代,也是美的时代。绿是发展方式,也是生活方式,而美则是强国的奋进目标。生态文学是以自觉的生态意识反映人与自然关系的文学,强调人对自然的尊重,强调人的责任和担当。虽然生态问题催生了生态文学,但是生态文学却是关于美的文学。生态文学不是拒绝现代生活方式,而是要找回被现代生活遗失了的生活本质——美。美的前提是欢愉。是什么带来的欢愉?爱默生说,欢愉来自自然,来自人的内心,更来自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中。

现代生活制造着垃圾,制造着污染,也制造着浮躁、焦虑和惶恐。生态文学提醒我们,永远不要为了目的而忘了初衷。要适当慢下来、稳下来,要时常回头看看来处,要时常想想我们为什么出发。“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春夏秋冬,四时有序。山水相依,各有其位。山之南,谓之阳;水之南,谓之阴。山水不可颠倒,阴阳不可错乱。南风也好北风也罢,命名的依据不是它要去的方向,而是它来的方向。但是,更多的人忽略了风,忘记了来处,忘记了初衷。

生态文学主张,人应当过一种从容不迫的生活,同时去感受生命的教诲,在简约中体味生活的意义。生态文学与穷奢极欲逆向而驰。它从生态问题中来,到人的灵魂里去。因为所有的问题,都是人的问题。说到底,生态文学的使命——让美回归到它应有的位置,以美唯美,美其所美,大美其美。无论对自然还是对人来说,美都是一种至高的境界。尽管生态文学是那么青涩和稚嫩,但我还是要振臂唤一声:生态文学为美而歌。

生态文学对这个世界的畸变、扭曲和贪欲及堕落,会产生一点抑制作用吗?我无法给出答案。但是,生态文学的根在地下的土壤里伸展出发达的网络,纵横交错,牢牢抓住泥土,网住泥沙,涵养水源,防止水土流失是可以肯定的了。生态文学由一株小苗,长成了一株树,蓊蓊郁郁,并与周围的植物形成一定的生态系统,吸收二氧化碳,释放氧气,创造清新的空气,有益于人的健康似乎也是可以肯定的了。

可惜,人类干了太多的蠢事。

人类对自然的伤害最终都伤及了人类自身,这是无法抗拒的规律。

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小时候,家里缺粮少柴,日子苦寒。为了改变状况,有月光的晚上,我父亲就偷偷到沙地里开荒种地,以图多收几捧粮食,给我们充饥。“种一坡,收一车,打一笸箩,做一锅。”由于粮食产量极低,只好广种薄收。可是那地种不了两年就沙化了,就成了流动的沙丘了。在那个年代,缺粮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家家如是。为了填饱肚子,扩大种粮面积是唯一的办法。无地可扩了,就打山里红棵子(山楂树灌木丛)的主意。公社下令:开山。开山是什么意思呢?我的老家在科尔沁沙地的南缘,那里本是稀疏的灌木草原,山里红棵子是这里的原生植被。棵子是当地土话,应该是量词吧,就是一丛一丛的意思。山里红是野生灌木,是科尔沁沙地的代表性植物,防风固沙效果特别好。秋天,山里红棵子最美,一嘟噜一嘟噜山里红果,红得令人心醉。我们把山里红果采回家,用黄蒿捂几天,就脱了涩,再吃又酸又甜,味道甚美。

山里红棵子里还是沙斑鸡出没觅食的天堂。我们就把马尾套布设在沙斑鸡出没的小道上,套沙斑鸡,改善伙食打牙祭。日子虽然苦寒,却也有故事也有快乐。

而开山,就是把山里红棵子都刨掉,灌木林地变成耕地,种玉米、种谷子、种荞麦。沙地里彩旗招展,社员们挥镐奋战,只消几天时间,山里红棵子就在沙地里所剩无几了。沙地的生态系统顷刻间失衡,沙斑鸡也难见踪影了。当然,种了几年庄稼后,耕地的沙化也就随之而来了。即便再种,也收获不了几粒粮食了。然而,还是要开垦,还是要种下去。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这样才能获得食物,获得生活所需的一切。于是,就陷入了滥垦乱种恶性循环的怪圈。

那个年代,灶口也总是吃不饱,柴火不够烧是常态。用树枝用秸秆当柴火未免奢侈了,更多人家烧的是干牛粪饼和枯茅草。我小时候,冬天上学要背着粪筐,上学路上要捡牛粪饼,给学校烧炉子用。教室中间是个铁炉子,嚯嚯燃着,里边烧的就是干牛粪饼。当然,牛粪饼是不能直接点燃的,需要用底柴,那底柴往往就是枯茅草。炉筒子把烟排到室外,可筒节与筒节的衔接处总是有漏洞,一股一股的烟倒排进教室,呛得我们咳嗽不止,咳出的痰是黑的,鼻孔里口腔里也全是黑的。

放学路上,也不能空手归,还要捡牛粪饼,不过这是给家里的。牛粪饼并不臭,倒有一种淡淡的草香。它实质就是牛胃消化过的草嘛!我熟悉那种气味,因为我的少年时代,浑身都弥漫着那种气味。

搂茅草是个力气活儿。搂茅草的工具叫大耙,大耙上还带个奁子,是用柳条拧成的。搂满一耙子茅草,要装进奁子里,然后集中到一个山坳里,再用驴车运回家。我估计这种搂茅草的大耙肯定绝迹了,因为如今已经不需要去搂茅草弄柴火了。啪地打开开关,天然气蓝色的火苗就舔着锅底,烧饭炒菜尽由你了。

但是,当年那个大耙确实对生态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大耙一般有九爪,搂耙时九爪抠到土里,搂了草叶、草茎倒也无大碍,问题是草根也被耙爪抠出来了,导致的结果,就是加速了沙地更严重的沙化。

而沙化又导致了人与自然关系的进一步恶化。

二十一世纪初期,中国实施的退耕还林生态工程,是一次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调整。该退出的退出,该还给自然的东西还给自然,该让它宁静的宁静。在这件事情上,当年的朱镕基总理是有眼光的,他抓住了一个好的时机——那几年我国粮食连续丰收,粮库里粮食涨仓。好嘛!既然开荒种地是为了获取粮食,那么你不要种了,国家给你粮食给你钱,你把坡耕地、沙化地退下来还林——用粮食换林草。农民起初不信,心说有这样的好事吗?观望的农民,一看人家带头退耕还林的农户用车往回拉粮食,才信了,原来这是真的呀!利益在哪里农民的兴趣就在哪里,心在哪里,干劲儿就在哪里。

其实,自然的修复能力是惊人的。退耕还林后的科尔沁沙地,几乎全部被绿色覆盖了。榆树、沙柳、山杨、山里红棵子疯长,植被虽然还没有恢复到当初的程度,但是稳定的生态系统毕竟日渐形成了,流动的沙丘被锁住了,风沙肆虐的糟糕天气少了。沙斑鸡多得很,鹌鹑、百灵鸟更不是什么稀奇之物了。野鸡常在夜晚上树栖息,有老乡曾经发现,一丛山里红棵子上居然栖息着二十七只野鸡,黑压压的,把树都压弯了。

接着,狐狸来了,接着,野猪来了。

大自然就是这样,一旦它的生物多样性形成,生态系统稳定了,该有的东西自然会有,该来的东西自然会来。

同我的老家一样,中国广大山区和沙区都实施了退耕还林。到目前,已实施一亿八千万亩,投资额已达到四千七百亿元,相当于两个三峡工程。这项重大的生态修复工程,还要扩大规模,继续实施下去。到二○五○年,中国将退耕还林四亿五千万亩。可以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生态修复工程。只有富起来、强起来的国家才能做到。前不久,我去长白山区看了几个县,用四个字概括:成效显著。

当年退耕还林种的落叶松全部郁闭成林,森林群落初具规模,生态系统趋于稳定。东北虎东北豹国家公园范围内的主体部分,均是退耕还林工程区。虎和豹是生物链的顶端,过去一度几乎绝迹,现在红外线相机拍到实体,已经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了。虎豹出没山林已经是一种常态了。在人的努力下,时间把残破的山林细细缝合,意外和惊喜便自然生发出来了。

生态文学在有与无之间找到了美。这里有森林的壮美,也有山之一角、水之一涯的奇幻多姿。生态文学不图热闹、远离喧嚣,也无意追逐物质层面的繁盛,它注重的是生命内在的丰沛和高贵。在孤独寂寞中,散发着幽兰般淡淡的芳香。

生态文学尊重每个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它能呈现完美处的美,也能发现缺陷处的美。在生态文学的视野里,美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我们建设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现代化强国的目标,除了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还有美丽二字。也就是说,美是强国的目标,也是强国的标志——这是现代中国的巨大进步,也是我们对人与自然关系认识的一次重大飞跃。

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人类必须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我们已经这样去做,我们正在这样去做。如何理解生命共同体?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而我的理解,生命共同体则意味着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再是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也不再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是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不是吗?

(本文系作者在二○一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第二届中国文学博鳌论坛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