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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犬传》:在“世道人心”与“艺术至上”的缝隙中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卜雨  2018年01月08日09:22

《八犬传》(全7册)[日]曲亭马琴著,李树果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10月第一版,336.00元

也许芥川龙之介最懂马琴,在“世道人心”与“艺术至上”的缝隙中,他们一方面欲为众人寻找渡过迷津的善筏;一方面在文学创作中庄严的灵魂会涤荡掉一切残渣。

陈平原先生有本书叫《千古文人侠客梦》,书名说尽手无缚鸡之力读者的心声。从唐人传奇《虬髯客传》,到明代小说《水浒传》,至20世纪金庸作品横空出世,中国读者对武侠小说的爱好绵延了千年。在日本,也有与武侠小说相应的“成人童话”——武士文学。

日本武士文学,肇始于镰仓时代的《平家物语》,讲述源平两大武士集团的夺权之战,胜者源赖朝即是日本武家政权的开创者源赖朝。其后室町时代以《太平记》为代表,讲述楠木正成、新田义贞和足利尊氏的日本南北朝之争,楠木正成即成为了明治时代重新燃起的日本武士道精神之由来。两部书都是民间艺人和文人不断加工而成的产物,至江户时代曲亭马琴用28年时间独立创作的《八犬传》这部集历史、侠义、神魔于一体的超长篇史诗巨著,乃是武家文学集大成之作,堪与公家文学代表作、紫式部独立创作的《源氏物语》双峰并峙。正如《源氏物语》被许多人称为“日本的《红楼梦》”,《八犬传》也被许多人称为“日本的《水浒传》”。

这部小说是以日本战国时代为背景,以大名里见家的一段史实为依据,借用稗史中“里见八犬士”的名字,安排了姓中有犬字的八名武士为中心人物,以八犬士的出世、邂逅、离散、团圆为内容进行设计的。话说日本室町末期,从结城合战中突围的武士里见义实逃至安房建国。在遭邻国偷袭即将城陷之际,义实的爱犬八房衔来敌将首级从而化险为夷,为履行诺言,义实将女儿伏姬嫁与八房。伏姬因受犬气而孕,为表清白剖腹自杀时,其腹内飞出一团白气散向八方,从此诞生了持有仁、义、礼、智、忠、信、孝、悌八颗灵珠的八犬士。真假村雨丸、芳流阁决斗、对牛楼鏖仇、庚申山妖猫、亲兵卫伏虎……雄壮华丽、异想天开的传奇物语就此展开。

书中的主人公八位犬士,也是人各有其性情,人各有其形状,人各有其声口。俊美灵秀的犬冢信乃,正直敦厚的犬川庄助,是经典的主人公形象;“警察”职业的犬饲现八,“平民”出身的犬田小文吾,渊博儒雅的犬村大角,法师属性的犬山道节,都是“组队”不可缺少的配置;当然还少不了女性(女扮男装的军师犬阪毛野)和儿童(仿佛开挂的神童犬江亲兵卫)的形象。后世各种日本小说、动漫、游戏中的武士形象,大多跳不出这几种原型。

随着时代小说、大河剧、相关动漫游戏的流行,日本的战国和幕末,成为了中国受众最熟稔的日本史内容。《八犬传》中即出场了许多真实人物,也穿插了大量史实。天皇、将军、足利氏、上杉氏、武田氏、长尾氏、北条氏等在书中陆续登场,甚至一休和尚等历史名人也客串出场。博学的马琴于史实考订方面极为认真,所以故事的传奇性和历史的真实性融为一体,亦真亦幻。

在江户时代的日本,曲亭马琴是博览群书的典范,中日经史书籍大多寓目,甚至连“四大名著”及其各种续书都曾读过。《八犬传》中里见义实将女儿伏姬嫁与爱犬八房的情节,即出典《后汉书》《搜神记》中高辛氏将少女赐给畜狗槃瓠的故事,其细心的铺陈设计,为故事的展开设定了绵密的结构和因果。《八犬传》对《水浒传》的借鉴,不是生搬硬套,而是把它掰开揉碎了穿插在其间,既不显山也不露水,使之浑然成一体。像黄泥冈、二龙山;卖宝刀、劫法场和景阳冈打虎等许多情节,母大虫、鲁智深等不少形象,在书中似乎都可以找到,但乍一看似毫无相同之处。马琴高超的技巧,真正达到了脱胎换骨的程度。

《八犬传》连载刊行时就是江户时代的畅销书之首,据说“书贾雕工,日踵其门,待一纸成刻一纸,一篇成刻一篇,万本立售,远迩争观。三都七道,边陬僻邑,公侯贵富,士女农商,道小说必称《八犬传》为巨擘”。曲亭马琴因此成为了日本历史上第一个靠稿费生活的职业作家。明治维新前,“父亲借来了《八犬传》召集大家聚在一起读给我们听”,这样的记录不胜枚举。马琴在书中表达了“劝善惩恶”“尊王攘夷”的思想。在此之前,日本还没有人对自战国以来天皇与幕府的关系进行过这样的探讨,表达社会变革的要求。日本后来以天皇取代幕府的变革,即“大政奉还”“尊王攘夷”的明治维新,为日本开创了一个新时代,其时《八犬传》在民众中的传播普及、潜移默化对此产生的积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也许芥川龙之介最懂马琴,在“世道人心”与“艺术至上”的缝隙中,他们一方面懂得“生活在下等社会的人,其不幸则在于为这种下等而烦恼,从而导致自己也摆脱不了这种下等的言行”的恕道,欲为众人寻找渡过迷津的善筏;一方面在文学创作中庄严的灵魂会涤荡掉一切残渣,映现在他们眼里的,“既不是利害得失,也不是爱憎之情。情绪再也不会为褒贬所左右,只有不可思议的喜悦,或是令人陶醉的悲壮的激情”。理想的作家当然不应是道学家,但也同样不应是一个玩笔墨游戏的才子文人。没有在这灵魂的二律背反中挣扎着追求完满的努力,又怎能体会到文学创作之三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