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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对文学的痴心

来源:文艺报 | 李云  2018年01月08日13:38

可能很多年后,你会念叨自己这段时光是你人生中最难忘最珍贵的。时值丁酉年夏末至隆冬,地点在北京。

你形容自己那会已经是一辆油快用尽、零件松动的老爷车,来这里是要加油并大修了,你不愿老爷车真的报废。你不甘心老爷车这么快熄火,你心中还有一个梦,这个梦放在帆上就是迎风远航,这个梦落在鸟的翅上就是搏击长空,放在文字上就是充沛的情感和深沉的思想。

你乘上一趟北上的高铁,千里之行来到这里——你的心仪之所,你的梦中所求之园,你的精神之圣地。

你到这所门院前时,你心里浮生着的是悸动和惶恐,你凝神后慢慢走出一种恍惚之境,步入一种难得的清醒。这是真的来了,鲁迅文学院几个大字站在墙上,也站在你的心墙上,你一路风尘抵达的圣地,终于到达目的地,奇怪的是你没有像哭墙前的圣徒那样扶墙而泣,你没有热泪盈眶和血脉偾胀,可能你是已过不惑的人,经历了太多事儿,早没有了眼泪,可能这会儿已经是入夜,夜色让你寂静,在不逾规的时段里,你能按捺住喜悦,你能冷却升温的热情,你在告诫自己回到零点,保持清醒,你悄悄地步入院里,怯生生的,借用你后来同学的表达:你在你的精神领袖的雕像前,行了瞩目礼——鲁迅先生!不才弟子我来了。

你的默念别人没有听见,仿佛,门外鱼池里的鱼听到了什么,它们在扑啦啦地弄响一池月光,月光和轻柔的水碎了,柳叶拂动。这也可能是先生让它们欢迎你。

你认为大院之外的日子,属于你的另一半生活,它属于世俗的生活,四个月里你将在校园生活,它属于你的精神世界。

一墙之隔,墙如刀裁剪去墙外的喧嚣,属于你的是既短又长的纯粹的宁静。你开始收敛你的目光,你把目光投向了久违的书本,你开始更换精神的内存,内存更多新颖和向上的内容。你开始让自己洗去铅华,反璞归真。你想沐浴书香而消褪酒气,你想用文气来减轻自己的戾气和俗气。你想做到这些,你挑灯夜读,你认真听课,你学会另一种思考。

你清楚过去更多的日子属于浮躁和喧闹,你知道一走出这大院后,就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来此,所以你暗忖要珍惜在这里的每个日子。

你是怀揣着自己的这个梦来到这里的,是的,这是一个梦或者是一个追求,你务必要实现这个梦,你欲想成为一个纯粹的作家,你须要做一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的人。时光荏苒,岁月蹉跎。你两手空空,伤痕累累,在舔伤口的时候,你决定回归,回到最初梦的启程处,重新求索,你要校正你的航程线路,在这转型社会里,留给你的不是仕途之道,不是发财之道,只是读书之道,是面壁顿悟,还有重拾管笔写雄文。立命不成,立心不成,你是个俗人,那就让自己当个干净的书生吧。不一定非要去立言著书,只要能明世理,识社会,不糊涂,清醒并精神清洁、人格独立地活着。

现状是,你的思想之单薄知识之贫乏,你的文字表达之浅显,是不能实现你的梦想的。你自认为这前30年的人生浮沉和放纵,一切都变成荒芜,自己该去做一次文学和思想上的皈依和参悟了,开启这些,当然是一次机缘、一句禅语、一次可遇不可求的把握,所以你开始你的精神和文学上的长征,因为这之前你已经在全线溃败,已经失语了,你陷入了一种创作的困顿和思想的平庸。

你想让自己变成一块海绵,你拼命地吸纳一切湿润的、有生命的精神和文化,他们的湿润是他们的生命力的扩张性,你想吸纳他们,你更被他们所吸引,你乐在其中。

你想成为一块铁屑,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汲取大师巨匠的精神和文本表达,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后,你知道自己被精神领袖们的思想之磁铁吸引,你已经知道自己早已坠入他们学术思想的黑洞,并被折叠,并被充实。

你背诵“一匹马,我要用整个王国换一匹马”。

你也记下“我赞美的,我不爱,我爱的,我不赞美”。

你仿佛听懂了“命运在敲门”的交响,

你看到了中国农业、农村、农民的发展新路,

你看到我们民族强盛的军事、经济、科技诸多画卷,

最重要的是你领会了新时代的理论内涵,还有……

你知道有一道门正在为你徐徐打开,一束阳光会使你豁然开朗、醍醐灌顶。

你知道自己来到了一所神奇的“魔法学校”,自己毕业后,肯定会得到一只“魔戒”和一枚“魔棒”,去点石成金,也会骑着一支神奇的“扫帚”飞翔,但你更想,此时,只是听、只是读、只是悟、只是写,然后,捧上作业交卷,取得一个刚刚及格的成绩,踏上回程。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从基层中来,到群众中去,到火热的生活中去,去纪录,去书写,你会铭记先生的教导,直面社会,仰视人民,并牢记要做一个有情怀、有道义、有责任、有良知的写作人,要铭记写作根本要义,那就是: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写出精品。这里的教导和浸染,你该践行。

在这里,你喜欢去看院子里的雕像。

你的同学也一定会和你一样去瞻仰这些大师的雕像,他们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的大师和巨匠。每走近一个人,你都会默念他们的经典句子,或是诗歌的、或是小说的、或是戏剧的、或是散文的,你清楚地知晓自己的文脉是从他们那里流淌来的,如长江之水或黄河之水使这块大地上的苍生万物繁衍并茂盛一样,你敬仰之余,会持弟子礼,会悄声地说:诸位师尊,我写作,一定要如你们一样去为民族、为苍生而写作。不过,我很笨拙,我只会把我的文章写得老老实实,并用真情写,写真情。

更多的时候,你会踱步到小院一隅,那里伫立着拴马桩石雕群,望着那一桩桩拴马石柱,你说这里是拴马桩的墓冢,桩柱上的首像有狮子、胡人、猴子等等,马已经失去了它交通运输的作用,拴马桩雕得再精美,又有何用?从这种文化的衰亡,你警觉到,如果在思想和文本上抱残守缺,必然就只能是一般性写作了。故此,你常常陷入一种焦虑。创作其实就是创新作品,创作如果只是重复自己,只是一般性的类型化写作,那就不该来这里。来到这里,你就是要和过去的习惯性写作做一个彻底的了断,如割去脐带一样,和过去告别,抛弃以往的写作模式,重新构建一个全新的文学理念和一种全新的美学理念,脱胎换骨,浴火才能重生,才能涅槃,这是你的愿望,你的追求。实际上,这是最难实现的目标,真的很难,因为你已经进入了老年,你本能地拒绝新的一切,所以你每天都会来到这里,和拴马桩说上几句话,提醒自己别让自己固化、僵化,别真的失去思想的活力。

很多时候你是去看先生的,在这园子里,先生有两尊雕像,一尊是生铁焊成的头像,一尊是青铜的先生坐像。头像是先生的脸,像一本书样伫立在石基上。横眉冷对是先生的人生哲学,也是他的战斗箴言,只是,雕塑家故意为先生设计了只有一只眼睛,你委实闹不清这位外国雕塑家的用意。先生什么时候都是爱憎分明的,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雕塑家这样去设计为何呢?不明就里,你就不去猜他背后的暗喻。

先生的青铜坐像是在教学大厅里,其背后是一屏梅花绣像,铁枝虬干,梅香暗来,每见先生的目光炯炯,沐浴在他的目光下,你觉得有一种满足。是否能在此得到真经,这会儿业已不再重要,只要在这目光里每天行走,诵读,思考,你已觉得周身幸福了。可能因为你的慧根太钝,毕业时你可能只记下先生的一句话:“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14字真经是你来这里最大的收获。

仿佛,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吗?

你只是自嘲的会心一笑,走过先生的身边,你变得有点轻松又有点凝重,你觉得肩头有了重量,思考的头颅也有了重量,握笔的手指更有了重量。

重量,你呼唤有重量的思想和文字。是的,你完全可以选择轻松的活,轻松是一种活法,轻松的写作也是一种写作,当然,有重量的活也是一种活法,有难度的写作也是一种写作。

你看到先生之后,你决心选择后者。

立冬的晚上,你走在微冷的风里,你看见那只猫从墙上跳下,冲你“晚安”一声就跑向远处不见了,可能去找另一只猫去了。

无奈,你回到斗室,就着灯光,决定给你最亲的诤友写一封信。

你要向他说清自己的来意,你要向他坦白自己选择的一种写作态度和操守,你要告诉他,你的文学观、人生观、价值观是什么,你并恳请他监督你的行为,监督你对文学和人生的痴心。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