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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粉碎

来源:《长江文艺》2018年第1期 | 许春樵  2018年01月05日08:43

导读:

穷困落魄的姚成田在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失手杀死了留守少妇刘秋兰,他本是一个杀人犯,可是内心的怯懦、罪恶和周边的环境,以及善良,却将他从“庐阳好人”变成“致富能手”,并最终推成“江淮好人”。罪与罚、善与恶、悲悯与同情,交织在那晚的月光里。

1

警察敲门的时候,已是黄昏,警察的后背和大盖帽顶上落满了酱红色的夕阳。

“实在不好意思,还要等一会儿!”电视台在姚成田家采访还没结束,戴黑框眼镜的记者委曲求全地劝说警察保持耐心,而那位看上去就脾气不太好的警察早已失去耐心,他吐掉了嘴里的烟头,声音却冒着烟:“太阳马上就落山了!”

门关上了。两个警察被堵在门外继续抽烟,门外一棵风烛残年的老槐树在夕阳下漏洞百出。

摄像机灯光很刺眼,反复转动的镜头将三间门窗腐朽并且弥漫着霉味的老屋扫了个底朝天,戴眼镜的记者将话筒伸到姚成田的鼻子前:“最后一个问题,顾老头女儿扔下你跑了,你为什么每天还要陪他喝酒呢?”姚成田鼻子很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说他不喝酒就活不了!”

后来,暮霭就淹没了村庄。

警察几乎是撞门进来的,那位脾气不太好的警察用非常凶的口气对电视台眼镜记者说:“你们这是妨碍公务,懂吗!”

见过世面的眼镜记者被激怒了:“采访‘庐阳好人’是市委定的,你们干扰采访就是对抗党的领导。”

“都怪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姚成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劣质香烟,抱歉地给警察递烟,那位小警察推开姚成田伸过来的胳膊:“添麻烦倒没什么,你要是给我们添一桩案子,今天的采访就太滑稽了!”

“庐阳好人”候选人姚成田因涉嫌一起凶杀案被警方传唤。

留守少妇刘秋兰死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快一个月了,案子还没破,惊魂未定的村民们噩梦醒来窗外依旧一片漆黑,他们睡在无边的黑暗里,心里怦怦乱跳。案发现场没有打斗迹象,门窗也没有被撬动的痕迹,看家狗“大黄”当天夜里只叫过一两声,相当于狗在跟熟人打招呼。警方断定:熟人作案。

郊区分局警方先后传唤并留置的六个嫌疑人包括那个在村里收购鸭毛、牙膏皮、空酒瓶的王麻子,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死活不认账,王麻子只承认收破烂路过建筑工地工棚花二十块钱嫖过一次暗娼。市局刑侦支队出马后,姚成田才被瞄上,郊区分局局长说《庐阳日报》刚刚报道过姚成田为顾老头养老送终的事迹,不可能涉案,市局刑侦专家公事公办地教训分局长:“你这话像一个家族族长说的,而不像一个公安局局长说的。既然案发当晚姚成田给被害人打过一个电话,必须传唤!”

端午节一过,乡下的蚊子和苍蝇都活了,姚成田是在苍蝇和蚊子的前呼后拥下被推进审讯室的,可直到后半夜,他和警察之间依旧僵持不下:“春上我去温州找老婆,刘秋兰借我一百二十块钱路费。我打电话还钱,可电话没打通!”那位脾气不太好的老警察拍响了桌子:“电话没打通,所以你就去了她家。”姚成田在强光下眯着眼很困难地为自己辩护:“刘秋兰又没逼我还钱,去她家干嘛,改天见着给她就行了。”脾气不太好的警察这次没发脾气,他用嘲讽的口气挖苦姚成田:“跟我绕圈子?你要是能把我绕进去,警察这碗饭就是你吃的,我去你打工的窑厂掼砖坯!”他吐出一口破碎的烟雾,“你白天不还钱,非得要晚上十点二十六分打电话还钱,这时候乡下连鸡鸭都睡了,就你没睡。你知道刘秋兰单身一人在家,她家的狗是你开春送过去的,连‘大黄’的名字都没改,跟你比哥们还熟。你老婆跑了一年多了,你又不是太监,对吧?”

墙上电子钟的时针已越过凌晨四点。

屋外的月光早已没落,屋内的灯光像刀子一样在剥着姚成田的皮,疲劳、饥饿、恐惧,轮番袭来,他有点绷不住了,脑子里一团浆糊,浆糊里还掺进了许多地沟油和老鼠药,姚成田干旱的喉咙里像有一层密密麻麻的黑蚂蚁张牙舞爪地爬行着,空虚的胃里痉挛不止。

脾气不太好的警察说:“天快亮了,我们该去睡觉了!”他对身边做记录的小警察说:“给这家伙‘加点餐’,启发启发他!”

小警察走过来反剪姚成田双手,轻轻往空中一提,姚成田粉身碎骨的尖锐与刺痛从头到脚,历史书上和影视剧中闪过的无数个叛徒,此刻是那么亲切而温暖,他感到脸上流出的不是汗,而是淋漓的血。不到一分钟,姚成田就哆嗦着、抖动着粉身碎骨的声音招了:“我交代,刘秋兰是我害死的!”

小警察松开姚成田,脾气不太好的警察迅速冲过来给姚成田卡上手铐:“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这才像个‘庐阳好人!’”

小警察回到桌子边,坐定,拿起笔,很是兴奋:“说吧,4月28日晚的作案经过!”

姚成田还没来得及说,审讯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铃声紧急而疯狂,响得人心惊肉跳。小警察接了电话后,脸色刷白,他跟脾气不太好的老警察耳语了几句,老警察攥紧拳头砸了砸自己坚硬而糊涂的脑袋,吼了句:“活见鬼了!”

一案两凶。

姚成田是第二天下午五点二十分放出来的,郊区分局局长拍着姚成田软弱无力的肩膀安慰道:“我们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姚成田没说话,他仰着脖子看了一眼头顶上的天空,天空铺满了血红的晚霞,不远处的麦田上漫过来一阵风,风把天吹暗了,一只弱不禁风的虫子撞到了姚成田脸上。

2

酒鬼顾老头死后,姚成田卷起铺盖住到了打工的窑厂里,窑厂老板赵堡跑路前给姚成田打电话让他看守三孔土窑和四间瓦房,瓦房里有一个大彩电,一个不制冷的空调,还有一张破了皮的真皮沙发,赵堡说如果讨不到砖瓦款,就将窑厂的这些家当卖了抵他工钱。

今年老天吃错了药似的,才过了端午,空气泼了汽油一样烧着了,一早阳光凶猛,姚成田是在回老屋拿夏天套头衫的半路上卷入一场意外冲突的。

车闸失灵的破自行车在经过吴启春家门口时,屋里扔出来的一口铁锅砸中了自行车后座,车头一歪,撞到了门前的一个废弃的石碾上,姚成田踉跄着跳下车,只听到屋内的摔锅砸碗的声音以及叫骂声、哭声比屋外的阳光更加凶猛。

这是4·28凶杀案告破后的第三天。村里留守的一些老人和妇女捧着早饭碗,在吴启春门前的歪脖子柳树下很压抑地小声说着话。姚成田问怎么回事,他们捧着空碗说:“刘秋兰被害死了,总得让娘家人出出气。”

三天前两组办案刑警对凶手认定争执不止,都认为自己拿下的才是真凶,争抢凶手跟争抢荣誉一样激烈,争到下午的时候,送到省里去比对的DNA结论终于出来了,凶手是刘秋兰同村的吴启春,案发现场的烟头、枕头上的头发、床单上的精斑是吴启春留下的,物证与口供严丝合缝。

姚成田挤进光线阴暗气氛恐怖的屋里,见刘秋兰娘家纠集来的一拖拉机愤怒的亲戚和来路不明的打手正在吴启春家里尽情地冲砸摔掼,吴启春老婆胡文娟坐在四分五裂的米缸边上哭得一脸的眼泪鼻涕,屋里遍地碎碗、烂锅、破罐子,一个老式落地电风扇已拦腰踩断,一口摔不碎的铝制钢精锅被踩瘪成大饼状,灯泡也碎了,地上还散布着前一天吃剩下的腌咸菜和土豆丝,一些胆大妄为的蚂蚁和苍蝇冒着生命危险正在满地的肮脏中大吃大喝。

一个嘴有些歪的男人恶狠狠地踹了胡文娟一脚:“你他妈还有脸哭,找根绳子去上吊吧!”而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却不声不响地抱起床头的21寸彩电正准备往地上摔,胡文娟冲上去一把抱住男人的腿,“求求你,家里被你们砸光了!”姚成田冲上去以胸脯抵住男人抱着的电视机:“一人犯事一人当,胡文娟又没犯案,你们还让不让人家活?”嘴有些歪的男人从后面揪住个子矮小的姚成田的头发,轻轻向下一拽,膝盖往后腰一顶,姚成林一个后仰,跌坐在地上,几个比胡文娟更加无辜的蚂蚁死在了姚成田的屁股下面,姚成田跌倒的同时,电视机在地上碎了。

姚成田爬起来掏出口袋里按键不太灵光的国产手机,安慰着浑身发抖的胡文娟:“别怕,我来报警!”

胡文娟抹着眼泪,死死攥着姚成田失控的胳膊:“不要报,吴启春把刘秋兰害死了。我认命!”

突然那位脸上有刀疤的男人目光停留在姚成田脸上不动了,紧接着神情扭曲着亢奋起来:“大前天我看见你被警察抓进去的,你他妈的不是小偷,就是抢劫的,到这儿来冒充好人了!”

围观的村里的老少爷们一脸的麻木和无动于衷。

在乱糟糟的打砸声中,被暗算了的姚成田捂着疼痛的腰悄悄地溜出门外。回老屋的途中,他听到一路上风声鹤唳。

姚成田回家拿了套头衫后,枯坐在霉味深厚的老屋里抽了半包烟,然后搬起屋里最值钱的18寸“凯歌”电视机,绑到自行车后座,直奔胡文娟家。

打砸抢的一车人已走了,胡文娟脸上的泪痕还没风干,她望着姚成田像望着绝望的海难中飘过来的一根救命稻草:“没人帮我,就你帮我说了几句公道话!”说着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胡文娟不要电视机,姚成田将电视机垛在开裂的柜子上:“窑厂有彩电,这机子放在家里也没用。”

姚成田说完就出门骑上车迎着热得有些过分的阳光,直奔两公里外的赵堡窑厂,倚着门框的胡文娟看到阳光下姚成田和地上的影子一同狂奔。

3

麦子熟了。庐阳河两岸是铺天盖地的金黄,太阳升到头顶,无风的麦野上麦穗噼噼啪啪爆响开裂,阳光下姚成田闻到了面粉的味道。

姚成田参加“庐阳好人”表彰大会和吴启春凶杀案一审判决是在同一天。

市政府大礼堂热闹得像举办集体婚礼,姚成田手捧镀金的“庐阳好人”奖杯,市长又多此一举地给他披上烫了金字的绶带,姚成田面对着长枪短炮的狂轰滥炸,做梦一样恍惚,他唯一记住的是市长的手像棉花一样柔软。

在另一个格调和表情同样冷酷的空间里,市中院法官击槌宣判:“吴启春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法庭里一片喧哗,吴启春撩起铐紧的双手声嘶力竭地大叫着“冤枉”。

姚成田捧着镀金的“庐阳好人”奖杯回到庐东镇,已是下午,镇党委钱书记率镇政府一干人马在门口迎接姚成田凯旋,鼓掌、献花、握手,气氛相当夸张,姚成田觉得镇里书记的手跟市长的手差异很大,握起来粗糙而生硬,像握着一块砖坯。

庐东镇地处城乡接合部,治安混乱,镇里每年案件上百起,镇政府土头灰脸的,出一个“庐阳好人”,是给镇里脸上贴金,还相当于给镇里平反。

镇政府特地开了庆功座谈会,镇上开商店、办作坊、卖农资的小老板们全都来了,钱书记过于激动,讲话时脸涨得通红,像是喝进去了半斤多白酒:“顾老头死的时候拉着姚成田的手说他是活菩萨,而我要说,姚成田是活雷锋!”

参加会议的镇上的小老板们都言不由衷地纷纷表态要向姚成田学习,而姚成田对奖杯、绶带、鲜花和掌声比较麻木,本以为“庐阳好人”多少能奖励点现金,可一分没有,镇上庐峰酒楼老板表示要奖励姚成田二百块钱,而且当场就掏了出来,姚成田只是象征性地谦虚了一下,很麻利地接过钱,迅速塞进了口袋里;开商店的老邵答应会后奖励姚成田两袋洗衣粉、三块肥皂,还有五把牙刷;卖农资的秦光辉要奖励姚成田一袋化肥,或者一桶“呋喃丹”农药,姚成田说年前忙着找顾小琴,田已撂荒,化肥农药就不要了。

晚上庆功宴在镇上的庐峰酒楼开席。钱书记手捧酒杯挨桌敬酒,来到姚成田面前时,他端起的却是一杯茉莉花茶水,钱书记一脸迷茫:“报纸上不是说你每天陪顾老头喝酒嘛!”姚成田说:“大夫说喝酒祛风湿。没办法!我不喜欢喝酒。”曹镇长给姚成田倒了一杯酒:“今天大喜,不喜欢也得喝两杯,凑个热闹!”姚成田僵立在钱书记曹镇长中间,像一截木头桩:“头昏。我真的不能喝!”场面有点尴尬,其他几桌的参会小老板都劝姚成田:“书记镇长为你摆庆功宴,今天就是老鼠药,你也得喝一杯!”姚成田还是不喝,喝多了的镇政府高秘书一把打掉了姚成田手里的茶水杯子,脸红脖子粗:“姚成田,给你点颜料你就开染坊了,钱书记曹镇长敬酒都敢不喝,镇政府要是不给你报材料,你就是庐阳坏人。你比杀人犯吴启春好不到哪儿去!”他将一杯白酒顶到姚成田嘴边,逼他喝下去,姚成田脸上源源不断地冒出冷汗,喉咙里不停地作呕,可呕吐不出来,他抹着额头上的汗,表情先是抽搐继而是痉挛。钱书记给自己下了一个台阶:“姚成田今天够累的了,天也太热!”

庆功宴散伙后,拿了二百块意外奖金的姚成田到镇上加油站买了一百块钱柴油,他打算给胡文娟家手扶拖拉机加满油,帮着收麦子。

乡村颠簸的土路上,姚成田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桶柴油,车龙头上挂着奖杯、洗衣粉、肥皂和五把牙刷,叮里哐啷地往窑厂赶。漆黑的夜色中伸手不见五指,麦野上一片寂静,姚成田听到了黑暗中麦子成熟的声音。

4

乡下一场雷暴雨足以毁掉乡下人的一个季节。抢收麦子跟抢劫银行差不多,下手要快,出手要狠,三五天必须颗粒归仓。

也就三天,庐阳河两岸大片的麦田被割了个精光,一望无际裸露的麦茬渲染着收割后田野的空旷与虚无。第三天傍晚,被汗水湿透了的胡文娟割完自家的最后一把麦子后,一屁股跌坐在麦田的垄沟里,人晕了过去,她的身体与黄昏的天空平行,被阳光烫伤的脸色像麦穗一样枯黄,帮她收麦子的姚成田跑过来将塑料壶里的凉开水倒进胡文娟的嘴里,接着就用力掐胡文娟的人中。

醒过来的胡文娟哇哇大哭:“吴启春,你把我害苦了!”

麦收结束后,村里有人看到姚成田在胡文娟家田头运秧苗和抛秧,但也没人当真,更不会往男女关系方面去想。姚成田除了政府给他一个“庐阳好人”的空头支票外,穷得叮当响,孤儿,也是弃儿,光棍养父死了后,三十多岁花钱买了个头脑不太好用的顾小琴,还搭了个患风湿好喝酒的顾老头,不到八个月,老婆的被窝没捂热,被浙江的一个卖渔网的小贩子拐跑了。这个身世卑微个头矮小的三等残废,就像是被扔在路边的一个空酒瓶,没人在意过,他帮胡文娟干活顶多是显摆一下“庐阳好人”的招牌,相当于自己给自己脸上搽了点粉。

胡文娟家秧田“了秧”那天,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天黑透了,水田里的青蛙和蛤蟆在新鲜的水田里咕咕地叫闹着。姚成田到胡文娟家推自行车准备回窑厂,胡文娟拦住他:“要么你就收工钱,要么你就在这吃晚饭,这几天晚上老是有人敲门,我怕!”姚成田说柴油钱我收,工钱不收,“麦子行情不好,吴启春上诉还要花钱请律师。”胡文娟一提起吴启春情绪很抗拒:“我不请律师,一命抵一命,他自作自受!”

姚成田临走的时候跟胡文娟一再强调,要上诉,争取不要枪毙吴启春。

王麻子是在第二天黄昏时分到窑厂的,那时候姚成田正在土窑边上清理水沟,一缕残阳照亮了姚成田半边黝黑的脸。

王麻子手里拎着一瓶“庐阳大曲”还有半袋花生米,说要请姚成田喝酒,姚成田说不喝。王麻子情绪败坏地对姚成田用酒瓶敲击着窑厂办公桌:“你今天这个怪相,不是酒量下来了,而是缺女人。可我要告诉你,胡文娟你不要动!吴启春还没枪毙,打人家活寡妇的主意,你算什么好人,坏蛋一个!”

胡文娟到镇上的油坊榨油,顺路到窑厂给姚成田送来了一袋面粉和两条已经死了的鲫鱼,胡文娟见屋里很乱,就帮着清扫着屋里的废纸盒、香烟头、蜘蛛网、破草帘:“半夜里敲我门的不是鬼,是王麻子,你说我怎么办?”姚成田眼睛望着门外空旷的天空,杂乱无章的烟雾笼罩着他无动于衷的脸:“报警。”胡文娟扔下手中的扫帚:“我想把他杀了,然后跟吴启春一起坐牢,一起被枪毙!”

姚成田被女人极端的情绪刺痛了,于是,故作勇敢地放出豪言:“我去找王麻子,他要再敢半夜敲门,我捅了他!”

他不知道以什么理由去找王麻子,纠结了好几天,终于编了几句条理不清、逻辑混乱的短信发给了王麻子:“胡文娟良家妇女,妇女儿童不容侵犯,你要是再敢夜里敲门,大牢里见。”短信没落款,王麻子也没回。

5

刘秋兰被害两个多月来,姚成田从来不敢面对月光,还有酒,没人知道他的夜晚和白天实际上已经被月光和酒绑架了。

在等待王麻子短信的那个晚上,月亮升起来了,姚成田被大好月光击穿了,浑身筛糠一样抖作一团,他僵硬着手关上门,又迅速拉灭电灯,然后坐在黑暗中抽烟,风吹日晒的廉价木门好几处裂缝,月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姚成田手指一阵抽筋,香烟滑落到了地上,他听到了身体里有类似于骨头断裂的咔咔声,恐惧中他哆嗦着手又拉亮电灯。昏黄的灯光将月光逼到了门外,可心里还是一气乱跳。

4月28日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姚成田骑着那辆铃铛生锈的自行车到市区耀武印刷厂讨要砖瓦款,坐过八年牢的厂长黄耀武叫他将一桶色拉油两袋米还有一条腌制的咸狗腿送到茂林小区,不然一分钱别想要。姚成田二话没说蹬着自行车将粮油和狗肉送到十里外的茂林小区六楼606,一个穿一身庸俗睡衣的年轻女人开门,竟然对着姚成田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狗娘养的,肚子搞大了,躲着我,想溜,没门!”

一头雾水的姚成田仓皇逃回耀武印刷厂,脸色蜡黄的黄耀武扔下手中的电话,眼中暴跳着坐过牢的凶光:“你真是个二百五,叫你送点东西过去,还把咪咪惹生气了!”姚成田想着自己是来讨要砖瓦款的,只得忍气吞声,他给黄耀武递上一支廉价香烟的同时随手递上一张欠条:“黄老板,总共是三千四!”黄耀武一甩手将香烟和欠条全都扫落到地上:“我他妈的欠赵堡的钱,你算他的哪门子孝子贤孙,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姚成田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借来给老头看病还有买棺材的钱到期了,都没还,我也是没办法。”

姚成田推着铃铛生锈的自行车盲目地走在挤满了虚假广告的大街上,满脑子里跳动着那个叫咪咪的女人狰狞的头发和黄老板又黄又黑的牙齿,在电信大楼的一处阴影下,他突然感到腿脚酸软,胃里咕咕怪叫着,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午饭,抬起头,太阳已经西沉,电信大楼的钟声响了起来,僵硬的时针指着下午五点。这时,一个穿着白底蓝格学生装的女孩突然抵在了他的面前:“大哥,能不能借给我二十块钱?”姚成田很怀疑地看着女孩,没说话,女孩说自己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跑了一整天,工作没找着,下公交时钱还被偷了,没钱买票回家了。这是一个常见的很老套的江湖故事,姚成田没有被打动,他神情麻木地说:“我中午饭还没吃呢!”女孩见姚成田霜打的一样萎靡,很失落地转身就走,姚成田架起自行车,喊道:“站住!”女孩转过头,姚成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碎的票子,抽出一张,剩下的全塞到女孩手里:“给你十七,我得留两块钱买碗面条!”女孩有些蒙,她接过钱没有道谢,只是说你给我留一个电话或者给一个地址,“我会把钱还你的”。姚成田知道不会还,就顺水推舟说:“不用还了!”

浑浑噩噩的姚成田在长江路一个偏僻的巷子里吃了一碗面条,喝光了碗里的面汤,肚里充实了许多,想抽烟,烟盒和口袋都空了。正准备回去,电话响了。

黄耀武打来的,他叫姚成田立即到“淮上酒家”喝酒,说要先付一些砖瓦款。

“淮上酒家”一个装饰考究的小包厢里,黄耀武一个人喝闷酒,姚成田一进来黄耀武就将三百块钱大钞拍在桌上一堆鸡鸭骨头边,然后又倒满一碗“庐阳大曲”推到姚成田面前,姚成田有点恍惚,有点理不清头绪。脸色喝得青黄不接的黄耀武将姚成田按到椅子上:“妈的,咪咪骂我不讲情义,你看这三百大钞,可是真的?我请你喝的酒,可是真酒?”姚成田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激动,将一茶杯白酒直接倒进了喉咙里。黄耀武又给姚成田倒满一碗白酒,硬着舌头问:“你给我说老实话,咪咪是不是婊子!”姚成田拼命摇着头:“我不知道!”黄耀武又喝了一碗酒后突然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大把:“她跟我要20万分手费,我到哪儿弄去,咪咪这个臭婊子,良心被狗吃掉了!你说,她是不是臭婊子?”姚成田看白天那么凶狠的黄耀武此刻像一块豆腐,三碗白酒下去后,头晕脑胀的姚成田附和着黄耀武,嘴里流着哈喇子附和:“咪咪是臭婊子!顾小琴也是臭婊子!”

回窑厂的半路上自行车胎漏气,瘪了,气筒在老屋里。回到潮湿而发霉的老屋,喝多了酒的姚成田口干唇裂,想喝水,水缸是空的,灶台上还剩有大半瓶高粱酒,姚成田抓起来猛灌两口,更渴了。姚成田出门的时候手里抓着酒瓶,而忘了拿打气筒,自行车也扔在了门外。那天晚上,姚成田跟黄耀武空前绝后地喝了五碗白酒,人被酒精点着了,脑子里火光冲天,踉踉跄跄地走在乡间的田埂上,姚成田看到了村子里摇晃的月光起雾冒烟了,他喝了一口白酒,定了定神,月光像是被泼翻了的面粉四处弥漫,一派粉碎。

姚成田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在粉碎的月光下给刘秋兰打电话,嘶哑的声音里酒气冲天:“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有钱了,一百二十块,一分不少,现在就还!”电话通了,但没人接。

姚成田手里抓着酒瓶,踩着一路粉碎的月光,他也不知道怎么就站到了刘秋兰家院门前。见大门紧闭,姚成田就用酒瓶拼命地砸门,而油漆严重脱落的木门纹丝不动。姚成田对着木门亢奋地吼叫着:“刘秋兰,还你钱!”院子里的“大黄”听出了姚成田的声音,象征性地叫了两声,沉默了。

狗叫声停止的时候,姚成田站在粉碎的月光下,恍惚中看到刘秋兰家墙头上有一大口袋面粉重重地摔倒在墙外地上,姚成田揉了揉眼睛想看清楚些,面粉口袋突然站起来,穿过粉碎的月光直奔屋后的树林。姚成田大脑一个激灵,似乎有些知觉了,这袋面粉是一个小偷,不是来偷粮食的,就是来偷刘秋兰的。

这时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整个村庄都已经睡着了。

6

夏天来了,水稻在阳光和水的沐浴下茁壮成长,姚成田出门打工的想法也跟稻田里的水稻一样日渐成熟:到浙江打工去!

一连好几天,月亮按时升起,在河流与田埂相互穿插的稻田上空,面粉一样粉碎的月光漫天泼洒,天空雾幛缭绕,紧接着是白布迎风鼓舞,灰雾和白布铺满月夜时,村庄和田野就像阴魂不散的墓地,没有一点声音,连蛙声和蝉鸣声也噎死在粉末中。出门打工,他对外说是找顾小琴,内心里是为了逃离4月28日夜里的月光,也许浙江那里的月光跟庐阳的月光不一样。

而路费一直没凑齐。

夜幕降临,姚成田坐在开裂的办公桌前,反锁屋门,将月光全部锁在门外,然后打开抽屉翻赵堡留给他的一百多张欠条,翻了好几遍,选美一样地选中了庐西富财包装厂厂长冯德富。

富财包装厂蜷缩在庐西镇一条电线私拉乱扯的巷子里,像一个潜伏的特务,姚成田推着自行车进去,没看到富,又没见到财,只是鼻子里灌满了一股酱油的味道,隔壁造假酱油的作坊生意红火。厂子已倒闭的冯德富翕动着患了感冒的鼻子:“钱一分没有!”他指着身边戴着眼镜的冯彬,“我儿子正在帮我打官司,要是能追回欠款,我一定还。三角债比三角恋还要害人!”姚成田说:“给个二三百也行。”冯德富不停地搓着空荡荡的双手:“兄弟,你要是遇上官司,我儿子帮你打。律师费八折,七折也行!”说着就将儿子冯彬推到了姚成田面前,冯彬法学硕士刚毕业,有律师证。

姚成田没要到钱,却给胡文娟带回了一个律师。

跟胡文娟签好了委托书,姚成田在村口砂石路上送走冯彬,正准备回窑厂,王麻子蹬着三轮从一条小路上飞快地斜插过来:“姚成田,你给我站住!”王麻子将三轮车车斗抵住姚成田的自行车前轮胎:“短信是不是你发的?”姚成田点点头,王麻子狠狠地踹了一脚自行车轮胎,“你是胡文娟什么人?威胁我,恐吓我,我他妈的不是吓大的。早就看出了你是一个踹寡妇门的坏人!”姚成田觉得自己为胡文娟出头的理由确实不够充分,就好言相劝王麻子:“胡文娟家里刚遭了难,本来就吓得掉魂了,你还半夜里去敲人家门,让人家的日子怎么过?”王麻子一脸不在乎:“胡文娟掉魂了,我去陪她,给她送魂去,有什么不好的。你老婆跑了,可毕竟有老婆,我没老婆,我敲她门正常,你敲她门就是流氓。”

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姚成田接到了胡文娟打来的一个电话,她说好几个晚上了,半夜敲门声果然没有了,“你是不是把王麻子捅了?可千万不能再弄出人命来,吃不起官司!”

一个礼拜后的早晨,冯彬打电话叫姚成田一起去看守所,姚成田说不能去,上午有人上门来讨债,还威胁说要放火,把窑厂几间瓦房放火烧掉。

其实,姚成田就是去了看守所也见不到吴启春,但他还是不想去庐阳市区。凌乱而破败的窑厂办公室里,姚成田关着门坐在白天的黑暗中抽烟,他闻到了屋里蜂窝煤炉的煤烟味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姚成田将打火机按着,看着一绺生动跳跃的火苗,久久不愿松手,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想放把火将这几间屋子连同他自己一起烧成灰烬。姚成田之所以五六岁就愿意跟着养父姚箩筐学喝酒,是因为酒喝下去后,眼前闪耀着红光,喉咙里跳跃着火焰,脑子不做主,许多忧愁和烦恼都飞到天上去了,而如今天上上不去,地上也站不稳。

姚成田在没有光线的屋里不停地胡思乱想,这个极其无聊的上午他没能等来上门讨债的,却等来了一位上门还债的。中午时分,敲门声惊心动魄,姚成田打开门,他被一股强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还没看清站在面前是谁,一个跟刘秋兰差不多嘹亮的女声惊叫了起来:“果然是你!”

来人是4月28日跟姚成田借钱的女孩,女孩大惊小怪地看着姚成田:“起初看报纸上照片有点像,后来看到电视新闻报道后,我跟我爸说,那个叫姚成田的庐阳好人肯定是你,不然你不会借给我钱的。”

借钱的女孩叫罗琳,马坝镇的,她从一个塑料小包里掏出十七块钱,“我要是不来还钱,你就会把我当成骗子。”

姚成田将罗琳让坐到沙发上:“我说过的,钱不用还。”

罗琳穿了一件水红色连衣裙,她把钱压到茶几上的烟灰缸下面,然后将一根新鲜的黄瓜塞到姚成田手里:“自家种的,没打农药。”

罗琳莫名地兴奋激动着,说东道西,问这问那,而姚成田没心思跟罗琳探讨人生的价值以及世上究竟好人多还是坏人多这些大而无当的话题,勉强混了个初中,也没水平探讨,他只是顺便问她工作找到了没有,罗琳说还了钱,见了“庐阳好人”,明天就去广西北海投奔一个同学,加盟美国“纳米海藻”营销团队,“全球最流行的金字塔式销售,做得好,一个月能挣好几千。你守着窑厂一分钱工钱都没有,不如跟我一起去北海吧!”

姚成田说马上要去浙江打工:“老婆跑了,到浙江去找老婆。”罗琳说:“老婆跑了,就是不想要你了,你找她干吗?”

这样的对话显然无法进行下去。

姚成田骑着自行车将罗琳送到镇上的汽车站,汽车发动后,姚成田将十七块钱扔到车窗里的罗琳怀里:“我说话算数,不要你还的。”

罗琳显然被“庐阳好人”再次打动,她对着车窗外的姚成田大声喊道:“找不到老婆就去找我,我在广西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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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星期,冯彬把上诉状写好了,他要去征求胡文娟意见,胡文娟叫他找姚成田。冯彬见到姚成田很激动:“证据链的漏洞太多,多亏你仗义。真不愧是‘庐阳好人’!”姚成田并没有激动,他很平静地听着年轻的冯彬在烟雾呛人的咳嗽声中叙述案件的真相。

郊区中学的学生以农民、工人、商贩、社会闲杂人员的子女为主,教学质量比教学楼更差,学生不到游戏厅打游戏,就到街面上去打架。刘秋兰在郊区中学成为明星,除了长得漂亮,主要是歌唱得好,“五四青年节”一曲《征服》震得全场鸦雀无声继而是掌声雷动,从此获得了“小那英”的称号,全校男生苍蝇一样围着她,上学路上有人给她塞纸条和卤鸡蛋,食堂打饭有人给她拿饭盒,有人给她占座位,值日的时候还有人帮她擦黑板,胆小的吴启春只能远远地望着,心里莫名地自卑。酝酿了整整一个夏天,十六岁的吴启春终于鼓起勇气悄悄地塞给刘秋兰一张那英的VCD专辑《征服》,不愿被征服的刘秋兰看了一眼,往吴启春怀里一扔:“盗版碟,两块五一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好意思拿出手!”不好意思的吴启春脸上一阵阵发烧,爸爸肝癌晚期,这两块五毛钱巨款还是每次给爸爸抓药时零零碎碎扣下来的。

郊区中学的明星梦是虚幻的。刘秋兰没风光一年半载,初中毕业了,她和吴启春、姚成田、郭新河等一大帮乡下来混日子的孩子一起没考上高中。自我感觉优良的刘秋兰不愿出门打工,在家里呆了几年后,手艺没一个,歌声也荒废了,二十一岁那年由父亲做主嫁给了私下开鞭炮作坊的郭老贵家儿子郭新河,郭家在乡下是有钱的户,结婚时家里给他们盖了四间大瓦房,两间厢房,还有一个比监狱围墙还要高的大院子。刘秋兰在郭家过着大小姐和阔太太的生活,可三年没到,好日子到头了,郭老贵鞭炮作坊炸死了两个装药师傅,家里赔了个精光,郭老贵坐牢,郭新河去了苏州的工厂打工。刘秋兰成了穷人的时候,吴启春发达了,吴启春靠在市区倒卖地沟油买了手扶拖拉机,买了彩电、冰箱、电风扇,还成了村里第一个用煤气罐的农户。

吴启春经常在夜深人静给刘秋兰打固定电话,虚情假意地问寒问暖感动了孤独而空虚的刘秋兰,刘秋兰家电话欠费隔三差五就停机,刘秋兰叫吴启春帮他家交三十块钱电话费,吴启春不干,他以挥金如土的口气说:“我给你买一个手机,电话费我全包。”吴启春跟刘秋兰是在送“爱立信”的那天晚上上床的,他对律师冯彬说:“我不爱她,但我绝不会害她,毕竟在床上滚过三四年。”冯彬在看守所铁窗的阴影下问吴启春:“刘秋兰是不是逼过婚?”吴启春说去年他们偷偷去北京看奥运村鸟巢和水立方的时候,刘秋兰在旅馆的床上逼着吴启春跟她一起私奔,吴启春没干,他说刘秋兰没生育,自己家有孩子,跑不起,那天晚上,遭到拒绝的刘秋兰要从宾馆楼上跳下去,吴启春死死拉住了她,最后她将一只刚买的北京烤鸭扔到楼下,事情才平息。

4月28日那天晚上八点多钟,吴启春将最后一大桶地沟油送到市里的“听风酒楼”,刘秋兰电话来了。吴启春从市里匆匆骑着摩托车赶到刘秋兰家快十点了,两人做完了常规动作后,吴启春点燃了一支烟,刘秋兰斜躺在吴启春浸透着烟味和地沟油味的胸脯上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吴启春说不知道,刘秋兰对着吴启春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说是他们相好四周年纪念日,吴启春说我连自己的生日都记不住,哪能记得四年前的日子,刘秋兰又在吴启春的胸口揪了一把:“你们男人都是吃里扒外的骗子,家里骗老婆,外面骗相好的。”吴启春有一种被戳穿了的痛苦,于是反唇相讥:“都是俗人,没那么多的纯情。当年你是怎么腌臜我的,你说我是癞蛤蟆,这天鹅肉却吃上了,不是想来的,是天鹅自己送上来的。”刘秋兰一脚将吴启春踹下床:“你给我滚。不离婚,再也不许你踏进这个门。小人!”吴启春也被激怒了,想起十六岁时心灵所受的伤害与尊严被践踏的痛苦,他爬起来,扑到床上,将刘秋兰按倒,双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我是小人,你是穷人,你是贱人,知道吗?”刘秋兰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她像一只坐以待毙的小鸡,绝望地从喉咙里吐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有种,你就掐死我!”听了这话,吴启春失控的手发抖了,毕竟这个女人这几年心思全都放在自己身上,他松开双手,像一架报废的旧自行车,神情涣散地抚摸着刘秋兰受伤的脖子:“对不起,我承认,我确实是一个小人!”

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像是敲门,更像是砸门,声音激烈而疯狂。刘秋兰和吴启春都吓傻了。院子的大门已经被堵上了,冷静下来的刘秋兰叫吴启春翻墙头出去。墙头太高,吴启春翻墙头过去的时候,重重地摔到在地上,像是一大口袋面粉从墙里扔出来的。

冯彬从一个绿皮文件袋中抽出一叠写满了疑惑的纸张,对姚成田说:“案件疑点最起码有以下几处。”

吴启春最初的口供说刘秋兰是被他掐死的,但法医尸检证明刘秋兰脖子虽有勒痕,但不是窒息死亡,刘秋兰是脑后受外力击打致死的,也就是被砸死的,吴启春直到最后才招供是用砖头砸的,为什么前后口供不一?刑讯逼供,屈打成招。吴启春也是这么说的。

虽说DNA证实现场的生物检材都是吴启春留下的,但这并不能证明他就是必然的凶手,致刘秋兰死亡的砖头在现场找到了,而上面并没有留下吴启春的指纹和其他痕迹,吴启春招供是用报纸包住砖头砸死刘秋兰,显然不合情理,也不合逻辑,现场烟头、头发、精斑那么多铁板钉钉的痕迹都没掩饰,怎么突然最后想到了用报纸包砖头,吴启春是被逼得生不如死的时候,胡乱说的。那么包砖头的报纸在哪儿呢?如此关键证据居然缺少固定物证,起诉书根据嫌疑人的口供加上主观推断,就草率定案,当然要上诉。

吴启春和刘秋兰当晚是有争吵,也遭遇了逼婚,但也就是口头争执,情绪冲突,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就算吴启春不计后果地要置刘秋兰于死地,完全可以直接掐死她,何必又多此一举再改用砖头砸,先掐后砸,自找麻烦,无法解释。所以,我的推断是,这个案发现场后来一定有个第三人存在:“凶手极有可能就是那个第三人。”

一审死刑判决书认定,人证、物证、口供环环相扣,现场没有发现第三人的痕迹,所以刘秋兰死亡就是吴启春一人所为,先掐后砸是矛盾升级,翻墙离开是吴启春情急之下的狗急跳墙。

姚成田在冯彬漫长的叙述过程中不停地抽着烟,好几次,他站起身在破沙发和办公桌之间来回踱着步子,像是配合冯彬在思考,又像是按耐不住情绪激动。

冯彬问姚成田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意见,姚成田又拔出一根香烟,点着火,说:“我不懂法律,只要吴启春不枪毙就行!”

年轻气盛的冯彬说:“我要的结果不是判不判死刑的问题,而是吴启春无罪。”

姚成田问:“有几成算数?”

冯彬说:“难度很大,但我不会放弃。”

姚成田将抽了几口的大半截香烟吐到地上:“冯律师,要是难度大,太麻烦,是不是就不要上诉了?”

冯彬很奇怪地看着姚成田:“律师干的就是麻烦事。是你要我来做代理律师的,钱也是你出的,你把这人命关天的案子当儿戏!”

姚成田理屈词穷地应付了一句:“钱不是我出的,是赵堡的砖瓦款。”

外面起风了,后来电闪雷鸣,天空被雷电炸碎了,黑暗提前笼罩了庐阳城乡,那天晚上,没有月光。而姚成田却清晰记得,这一天是阴历十五,应该是满月当空的日子。

(中篇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