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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振钟:坠落之处皆为尘埃——《荷尔蒙夜谈》的解释学阅读

来源:《同代人》 | 费振钟  2018年01月04日15:51

《荷尔蒙夜谈》包括鲁敏2012年至2016年写作的十个短篇小说,由作者自选编定,十篇中《三人二足》篇幅稍长二万五千字,其它在一万到二万字以内。

小说的长度,不取决于故事和人物,而由作者设定的语言与表达模态决定。今天的短篇小说大有扩张之势,从前那种精致的结构,以及单纯展开细节的经典写法,似乎已难以完成写作者的目标。看来当下世界需要承载、处理和传达的信息,真的越来越庞大了。也许,这成为鲁敏最近几年短篇小说写作趋向复杂的理由。

面对信任的作家,我们的阅读,如果不为消遣,那就自然需要深入思考,并进入理解与解释:作家的写作方式和意图,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命题。这样,写作与阅读,作家与读者,才会对等,才会在文本检验和接受中显示作品价值。问题在于,《荷尔蒙夜谈》存在着整体上的理解和解释困难。这个困难首先不在于作品的复杂程度,而在于它作为一部“编年集”,却不能依据时间划出一条明确清晰的轨迹,规直我们的思考方向。

复述全部十篇作品故事情节太过繁琐,似可分组对比略作说明。《大宴》与《徐记鸭往事》同写底层社会的“暗流”,但它们的差异,一个“暗”在群体向黑,一个“暗”于人性之昧;《三人二足》与《坠落美学》,都写空姐故事,人物其情其欲的选择与结局如此不同:一个肉体迷困在畸爱之境,一个肉体坠落于夹竹桃之毒;《万有引力》与《西天寺》,相似的环式叙事,却一个如涟漪层层扩散,一个则由外向内急转收折;《荷尔蒙夜谈》与《枕边人》,同属“夜谈”,同写“性力”的变异与危机,而旨趣相异,前者讲“性”的失落和回归,后者讲“性”的启示和迷惘;《拥抱》与《幼齿摇落》,大约属于城市女人生活的孤独感受,然而女性内心取向,却在微妙的转换中,一个延迁与重置,一个撤离与封存。理解的困难,分明就在各篇歧义叠出之间,因而思考和解释它们,需有更高的阅读技巧。

其实,以编年方式集合一个时段的作品,已为大多数成名或待成名作家所惯用,对读者负责任者,总会持有一种审慎的选择与判断,以便向读者明确或暗示这些作品的语言落点在何处。甚至,他会在确定落点时,回顾自己这一时间段上写作的主体思想方位,尽可能提供小说如何表现作者自身以及自身之外的秘码。在一个恰当的语言落点上,写作者总是先于读者解释写作者。

《荷尔蒙夜谈》的落点并不分散,也不遥远。作者选定其中一篇《荷尔蒙夜谈》总其集名,虽未能免俗,亦非为了省事。如我们所知,“荷尔蒙”代表肉体与性,“荷尔蒙夜谈”可简译为“性语”。无疑,它是这部小说集的落点。尽管鲁敏不太愿意承认她写“性”,可事实上作者就这样写了,这与其说有意识让我们的阅读视线集中到作品的“性语”叙事,不如说作者仅仅在指点我们理解它们全部的文本生成意义。借用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的解释学观点,这是小说文本对阅读提出的理解要求。无庸讳言,鲁敏这十篇作品里描写了大量“性事件”,昆汀式的“低俗故事”原非肉欲的暴露,而是出于人性、人的身体与生命的自我认知。有人疑问过,“性”对于文学真的那么重要吗?《荷尔蒙夜谈》作了肯定回答。它成为“夜谈”的动力,也成为所有故事叙述的语言动力——除本篇《荷尔蒙夜谈》,还有《枕边人》也是一篇“性语”夜谈。作品里不具姓名的中年男人,对他的小女友讲述十八岁时的经历,他在返乡奔丧路上,遇见一位本地淮剧女演员,在乡村旅店里,当年幼稚的中专生从大他十六岁的女演员那里,获得人生最重要的“性教育”。小说所叙,不单单是一个“性启蒙”故事,还是一个女人之于男人的“成长”故事,没有哀感顽艳,恰有另一种生离死别的虚无与绝望。甚至,《万有引力》的连环故事,也是从“看门人”夜听邻居男女性事的习惯偶然中断开始的。看门人受此影响,那天早晨起来心情很坏,粗暴赶走在门口停车的武警中士,武警中士赌气将车开到一家公司------经过一个白天连环转换,故事又回到开始,看门人重新听到了邻居男女夜间“恩爱”的声音。小说就是这样,通过一种“性语”注解“万有引力”之谜。其余各篇章,《徐记鸭往事》中“徐记鸭”小店主,得知自己“戴了绿帽子”,便试图以“性报复”讨回尊严终而杀人,《西天寺》用半部篇幅写空虚的城市青年符马,与“那个女孩”在快捷店“约炮”,《拥抱》中当年学号13的女生,受中学同学40号请托,与他的儿子制造“约会”,在满足青春期男孩的性爱想象同时,也在“拥抱”中弥补了自己少女时代的缺失。《三人二足》中空姐章涵遭遇“恋足癖”的鞋店老板,沉迷另一种“性爱”,既享受又痛苦而无力自拔,《坠落美学》写三十八岁的女人柳云与家庭男教练的性爱,最后带着身体的渴望与迷惘自杀。所有这些,都属于“性”的直接陈述而指向语言经验,以此建立了完全的小说叙事文本。即使十篇中例外两篇《大宴》与《幼齿摇落》,也仍然不落痕迹地从某个局部、某一情节片断上,看到丝丝缕缕的“性意识”染指于人物行动,暗助叙事一臂之力。

如果说,“性”是生活和生存的内含与生命推动力,生活和生存扩充了“性”的存量和生命能量,依此关系建立了我们的理性认知类型,那么《荷尔蒙夜谈》的写作以及叙事,即是这一关系的语言摹本。它对语言作品的重要作用,在于从形象和艺术上提供了我们的反思与判断。反思,是对摹本下的“性事件”的反思,对这个可能被“性”操持或纵容着的世界的内部反思,以及对人的身体经验与此在世界何以连接的反思;判断却是面对我们所见的这个男女“荷尔蒙”肉体与世界真实与否的寻证与认定。也就是说,鲁敏的这些小说,通过她的“性语”叙事,将其对生活与世界的存在意义的身体表达推到了第一位。在作者叙述的这些“性事件”中,道德的真确性被推翻了,身体在其正当性中的自由与有限,得以美学闪现。一般读者在阅读这些小说时,原本可能在道德上迷茫不安,甚至难以接受像《三人二足》这样的作品,他们会责备作者笔下为什么充盈了这么强烈的“荷尔蒙”气味,但要从语言摹本的概念上深加理喻,不难了解作者只是将此在的生活与世界,移植到一种反思性的语言存在中,便无须掩目肉身而观想自可澄明。关键在于我们能进一步看到,这些作品“身体的自由与有限及其美学”在什么地方又是怎样被闪现出来的。于是,《坠落美学》在所有十篇小说中的重要就明显起来了。

写作小说集《荷尔蒙夜谈》期间,鲁敏在一篇创作谈里说,“我以虚妄为业”。关于“虚妄”,后来作者谈得更多。总之,她写道:生活与是虚妄的,文字也是虚妄的,以文字为职业的写作者为虚妄而写作。“虚妄”这个出于佛教定义世界形相的语词,被这样简捷地用于小说写作,而事实上作者却深感真正依靠它、运用它,将它化生为故事能力,是如此困难,如此复杂,如此需要耗费心智不堪焦虑。不过,我们完全可以回避这种困难的世界观与哲学思想,仅仅从知识方法上加以说明。此在世界的虚与妄,前者指称了它存在的非确定性,后者指称了它的不可证实性。虚构体小说,以及虚构中书写的写作者,难道不是从世界的非确定性和不可证实性中完成并实现自己的摹写吗。小说不需要回答世界是什么,因为世界从来没有正确和绝对答案。

在“虚妄”之思指引下,作者近数年将观看世界的眼光,集中专注于身体的追究,通过“性语”进入肉体经验的书写,次第撕裂生活和世界的幕布,然后展开人性和生命的真相。而列为《荷尔蒙夜谈》第十篇的《坠落美学》,此刻恰好成为最亮的一道裂隙,让我们在对世界的猜想与推测中,明见生命与存在之义。相对于《荷尔蒙夜谈》“性困扰”的欲说还休,《枕边人》“性成长”的游离往复,《三人二足》“性倒错”的执迷眩惑,《拥抱》“性关怀”的自怜自哀等等,所有这些,从不同对像和不同角度,赋予了身体的自在性、自成性,而到《坠落美学》终以“性的幻灭”得到统筹和全称表达。正如题义示意,身体的自在性与自成性,不是通过尘世所在的肉体坠落才能看到,而是从语言世界中将生命坠落尘世,故最终为我们阅读所知。小说开始与结束前后用声音传达了这种坠落的语言和美学含义:

“女士们先生们,各位身体们,本次航班将在三分钟后自由坠落,请您的身体保持镇定并做好坠机准备,我谨代表本次航班全体机组人员感谢各位身体的配合,并向各位身体送上最亲切的道别……”

如小说所写,甜美如斯的声音宣告了“坠落”的完成。坠落不是单个身体,所有身体都坠落,并且所有身体都在自由中坠落。坠落不代表死亡,死亡却是最显明最见价值的坠落。这是鲁敏在所有“性事件”叙述之后,选择《坠落美学》一个女人性幻灭后的“死亡”,用来完成身体自在性和自成性最后表达的原因。空姐出身的柳云,早在职业之初,就有身体坠落的时空共通感,并能预见身体坠落无可逃逸的事实,但必须直到自身死亡——她在坠落声音的指示中吃下拌有剧毒夹竹桃汁的蛋糕——才证成身体存在的自在性和自成性。死亡,不仅是对身体认定,也是对身体自由意志的认定,在这个意义上,产生了《坠落美学》经由“坠落”的语言经验而生成的美学闪现。身体自在,因此自由,身体自成,因此有限。有限与自由,构成了生命与生存不可确证的虚妄。如是,经由死亡之眼,我们从怀疑与猜想中洞见世界本质。所以,柳云即使在低俗的欲望中任由狂野之“性”引导生命与生存,但终究归于更高的虚妄之境。对于她所代表的所有身体而言,死亡不是生存的悲剧,而是对此在世界非确定性和不可证明性的一次美丽言说。夹竹桃可以杀死柳云,但杀不死虚妄。

最后,关于《荷尔蒙夜谈》还有一点补充。敏感的读者,一定能够看到鲁敏小说内转化的特点,同时又会发现她的写作表现出越来越强劲的写实(摹写并创造现实)能力。这个表面矛盾,存在于《荷尔蒙夜谈》中并且形成阅读的对比和张力,读者则未必能够同时适应并将两者联系起来。他们要问,身体与此在世界的虚妄性,基于肉体经验表达的生命认识,以及相关的“性语”叙事,所有这些面向内心影相的文字,从哪里可以显示出写实的力量?说来或有夸张,但还是乐意指出,很少有作家能像鲁敏这样,在小说叙事中自觉追求戏剧因素,她在小说情节结构上的波云诡谲,表现得更像一个熟练的戏剧家,而最能显示其作品戏剧效果的则在于她的语言,一种类似古希腊经典对话式的戏剧化文本语言。在《荷尔蒙夜谈》诸作品中,“谈话”作为一种刻意的语言方式,它将人物叙述变成了戏剧性叙事式对话,由此从文本中诞生了假想中的观众——作者本人和读者,他们与“对话者”同坐一堂,聆听并参与对话。戏剧开始了,“对话”营造了一种强烈的在场感,白天,尤其某个特别重要的夜晚,在“戏剧”的时间中心,人们身临其境,故事如实,世界如实。那么,还有比这样的小说更“写实”吗?

庄子《逍遥游》说:“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如果拿来做身体的比喻,身体既是野马,也是尘埃,上扬生命之气为野马,而坠落皆为尘埃。造物的世界如此,语言的世界如此,内在世界如此,小说创造的现实世界亦如此。

作者:费振钟,江苏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