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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色的田野(外一篇)

来源:《红豆》2017年12期 | 王本道  2018年01月05日06:45

“一队年轻的姑娘,踏着晨和露水,向那喷发着呛人香气的、彩色的田野奔去……”这是大约在半个世纪前,我读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的“萌芽丛书”《彩色的田野》时记下的一段话。不知为什么,打那时起,“彩色的田野”这几个字,便如同一幅既清晰又模糊的水墨丹青,镶嵌进我记忆的底片,让我时时忆念。闲暇里,我会莫名其妙地陷入遐想:那彩色的田野,一定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周遭有暗香浮动,眼前有青年男女劳作、嬉戏;还应该有微风拂煦荡漾,有小河潺潺流淌,有天籁之声如影随形……那片神奇的田野似乎近在咫尺,却又可望而不可及即。

前年春天应文友之约去云南采风,红河谷哈尼梯田之旅,让我心中沉埋已久的“彩色的田野”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神秘莫测的两山一谷之间,坡度都在70度以上,从山顶到山脚的落差足有一千多米,漫无边际的层层梯田,上衔蓝天,下接河谷。清晨,当金色的阳光将薄雾驱散,光的暖色与蓝天的冷色相互辉映,层层梯田如诗如画,如梦如幻;而夕阳西下之时,在斜阳与晚霞映照下,成片的梯田又如浩瀚的大海,波澜壮阔。置身其间,文友中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面对着纤尘不染、广阔无垠的彩色田野,不约而同忘情地呼喊起来。顷刻,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了回声,如同一曲雄浑激越的交响乐,叠宕起伏又节奏丰富……

明代大农学家徐光启曾在数百年前将梯田列为中国农耕史上的七大田耕制之一——只要有山,有耕作的地方就会有梯田存在。然而据文字史料记载,哈尼梯田已经有1300年的历史,而在此之前,哈尼人的想象还要比这久远得多。相传当年哈尼人从金沙江畔迁徙到红河南岸之后,一直以狩猎和放牧为生,后来出现了一个叫玛麦的哈尼族英雄,他潜入天堂盗回了谷种,以后便有了梯田,至今,哈尼人还保留着祭拜这位英雄的习俗。靠着俭朴的生存观,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千百年来,一代一代的哈尼人,在悠悠的历史长河之中,沿着层叠的田埂,一遍遍复制着诗经一样的历史,创造出了眼前这片举世无双的壮丽图景。细看每一丘梯田,都是不尽相同的画面,哈尼人随和的性格也在梯田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从未试图按自己的意志去设计什么。一沟一梁的山岭里,布满了或宽或窄、或长或短、或曲或直的田埂,大块的可达10多亩,而小块的方圆仅几平方尺。正是这样因地制宜、错落有致,呈现天意的组合,把山谷、岗坡、森林、河流、稻田、村落描绘成统一的画卷,再涂上季节的色彩,让人不知年月,忘记了时空,只能将大地的色彩作为辨别时间的唯一参照了。

哈尼人认为,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矛盾的,顺从自然就是顺从天神,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就是天神意愿的完美体现。正是在这种自然观的指引下,他们在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同时,刻意保护自然,善待自然,尊重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以水为例,哈尼族认为,水为万物的始基,世界是由水创造的。在哈尼族居住区域的红河、藤条江水系共有29条支流,总长700余公里,是河坝梯田的天然水源,高山地区大面积的原始森林与降雨形成的无数高山泉水、溪流,又为山坡上的梯田提供了丰富水源。村寨、森林、水源、梯田“四位一体”,形成了哈尼山寨与哈尼梯田特有的生态系统,有效地保持了水土,调节了气候。可以说,与自然和谐相处是哈尼人的生活习惯,也是哈尼人的人生哲学。

面对这片无垠的彩色田野,我们在叹服它的神奇壮观和艺术风雅的同时,难免会想到,仅仅靠自然的庇护,是无法解释它延续千年历史全部缘由的,它历尽沧桑,可以颓败,却不凋亡,一定有着坚硬或柔软的内在生命力——丰厚的文化底蕴,是哈尼梯田内在生命绵延不绝、摇曳多姿的精神支撑。哈尼人的祖先是源于中国西北高原的游牧民族,其文化源于哈尼人特有的迁徙史和梯田稻作。哈尼族历史上的五次大迁徙,大多选择向更加蛮荒之地挺进,以避免由于人口增加与资源稀缺造成的民族冲突导致两败俱伤。因此哈尼文化特质是在其特有的迁徙过程中,在长期耕耘梯田的过程中形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哈尼族文化是一种“和文化”,最基本的特质是“和”,其表现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与其他族群和谐共存及其宗教和风俗习惯。而哈尼梯田正是哈尼文化的中轴和主要载体。

哈尼梯田是哈尼人生命的摇篮,如同一曲曲古老的哈尼歌谣,从远古至今经久不息地传唱。入夜时分,我们应热情的村寨主人邀请,与众多的哈尼人围坐在火塘边,边喝酒,边聆听哈尼兄弟姊妹传唱的哈尼古歌。这是用心灵唱出的天籁之音、大地之声,忽而慷慨激昂,忽而悠扬婉转的歌声,仿佛从遥远的部落一路走来,从悠远的梦中走来,似被清泉洗涤过,被梯田浸泡过,被森林涵养过,丝丝缕缕,释放着哈尼人的质朴、粗犷、缠绵,流淌在彩色的田野……

褚橙飘香

人们常说,世事难料,世事无常。在商品经济时代,各种社会现象更是千变万化、扑朔迷离,就连一个人的社会角色,也如同川剧里的变脸,时时花样翻新。褚时健有生之年的传奇经历,绝对够得上是一个典例。

曾经的“右派”“烟王”“罪犯”,出狱后又以古稀之年在云南哀牢山上租赁土地,投身冰糖橙行业,经过十几年艰苦卓绝的拼搏,一种名为“褚橙”的水果进入人们的视线,在国内外市场大显神威。坊间有关褚时健“传奇”经历的著作和文章已经尽有尽多,近日,褚时健本人唯一授权的传记,由两位资深记者先燕云、张赋宇撰写的《褚时健:影响企业家的企业家》由中南博集天卷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正式出版。浏览全书,一颗心如同坐在过山车上,忽而神驰激荡,忽而辗转反侧,忽而孤寂茫然。褚时健曾供职的玉溪烟厂1980年代中期在全国崛起,他主政玉溪烟厂的十几年,累计为国家创造利税991亿元,品牌价值398亿元,解决了云南省一半人的就业问题,而且让烟农直接受益。继之,1999年1月9日,褚时健因“严重经济违法违纪”被判无期徒刑,一夜之间,从明星翘楚沦为阶下囚,从巅峰跌到了地狱、服刑两年后,刑期改为17年。由于褚时健案件的牵连,他唯一的女儿褚映群自杀身亡。褚时健为此曾痛哭不止,悔恨自己:“是我害的姑娘,姑娘早就跟我说叫我退休,可我一直想多干干,把我们厂再做大一点。我要是早一点听了姑娘的话退休,姑娘就不会有今天……”然而,褚时健的故事远没有到此结束。2002年,他因严重糖尿病,被批准保外就医后没有重返红塔山,同时拒绝了所有国内外烟商的邀请,前往哀牢山隐居。由此,褚时健戏剧性的人生又高潮迭起,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褚时健出狱后,就在妻子承包的果园里开始了“打工”生涯。他与妻子在橙园搭了工棚,吃住都在抬头可见到星星的工棚里。当时橙园里有3000多株苗,都是十几年前的老树。为了扩大再生产,改良品种,他向朋友借了钱,又栽下新一拨橙苗,橙子挂果要6年,而褚时健彼时已经75岁。此后的十几年间,他身穿破旧的圆领衫,戴着一个大墨镜,夜以继日操劳在哀牢山贫瘠的土地上。为了改良橙子的口感,半夜12点就爬起来看书,经常弄到凌晨三四点,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改变肥料结构。为了寻找水源,他曾一天爬过几个山头。为了发展高效橙业,一个3000万元的果实加工基地已经建成。如今“褚橙”已经形成了一个越来越紧密的供应链,实现了“种出极品橙子,把国外橙子比下去”的奋斗目标。2006年橙园总产量只有1000吨,2011年产量达到8600吨,按现有种植面积,橙园年产可达1万吨,但仍然满足不了市场对这一品种的需求,于是他又租赁400亩土地,种下了一批仅有半尺高的嫩绿果苗。这里果农每年的收入可达2万元,是附近其他村民收入的10倍,按褚时健的预期,“我们的工资还在调整,种得好的话,每100吨还要奖励,年收入5万元不在话下……”我在这里喋喋不休地赘言褚时健的人生经历,是因为他一连串闪光的足迹让我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

我无意对褚时健的一生,或对其曾经的历史功过作出评价,但是他80多年的人生轨迹无可辩驳地证实了先哲的遗训:“古之成大气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任何人不可能永远是命运的宠儿,不可能永远称心如意、左右逢源、一帆风顺,艰难困苦迟早有一天会来敲门。当打击接踵而来,厄运循踪而至时,想想褚时健一生跌宕起伏的命运,你的精神无疑会为之一振。中南出版传媒集团董事长龚曙光说:“一个真正的英雄总是在无法想象的困境中、在不可思议的时点上崛起!”作为“影响企业家的企业家”,褚时健身上无疑体现了中国企业家的一种难能可贵的坚忍精神。褚时健成功的基因是什么?我们要向他学什么?不同的人在读罢他传奇般的人生经历后,在感动惊叹之余都会有各自的思索和顿悟。褚时健在传记的自序中说,他的一生“经历过多次大起大落,我不谈什么后悔、无悔,也没有必要向谁去证明自己生命的价值”。他还说过:“我不是神,不是什么事都能做成。”在这样的人生哲学指导之下,谈及自己以往所受到的苦难时,他显得从容自若,云淡风轻,没有一点情绪和怨气,但是一当论及自己接手玉溪烟厂厂长时的艰难,以及此后不断创造的改革业绩时,“他那原本就炯炯有神的眼睛更加明亮。”记者曾说,在哀牢山谷的橙园采访他时,看到沉甸甸的果实缀满枝头,87岁老人的脸上不时绽放出舒心的笑容。

褚时健的朋友,抑或说是褚时健的粉丝王石称赞说,褚时健是中国匠人的杰出代表,并用巴顿将军的名言评价他:“衡量一个人成功的标志,不是看他登到顶峰的高度,而是看他跌到谷底的反弹力。”褚时健二次创业时已经75岁,如今已经88岁了,仍然没有退出的打算。他说:“我那些朋友都说命运不公,我说别说那些了,杂念少了,不管在哪里,也不管顺境还是逆境,都只想把事情干好。”尽管冰糖橙行业的利润比起烟草业来相去甚远,但是从“烟王”到“橙王”,褚时健从“古稀”到“耄耋”,完成了人生的又一跨越,其“低谷反弹力”可谓强矣!多年前,作家铁凝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奥地利那位叫弗兰克的精神医学专家,他经常直截了当地询问遭逢巨痛的人们:‘你为什么不自杀?’人们的答案多种多样,或者是由于还有一件未完的事业,或者是因为要对得起尚在世的亲人,或者仅仅为了保存一个永久而美好的回忆。这些纤细的活下去的缘由如丝一般地被编织起来,便构成一个伤心生命的意义和责任,也便是对生存的挑战与迎接了。”可以断言,褚时健及其所有遭逢巨痛者对坎坷命运的凛然迎接与慷慨应对,绝不是对物质人生的依恋,而是对精神价值的向往。

“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 。”芸芸众生或许永远与“伟大”无缘,但是经过坚忍持久的修炼,完全可以让自己高尚起来。如同矗立在南国山岗上那些气势伟岸、灿若明霞的凤凰木,看到它们,总让我想起褚时健坎坷跌宕的人生经历,想起火凤凰经过烈火的煎熬和痛苦的考验,浴火重生,并在重生中升华到更高境界的美丽传说。

王本道,男,汉族,1947年8月生,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人。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副主席,盘锦市作协主席,盘锦市文联名誉主席。著有散文集《芳草青青》《心灵的憩园》《感悟苍茫》《云水情怀》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