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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之遥

来源:《红豆》2017年12期 | 二湘  2018年01月04日16:52

玉巧的上面其实还有个哥哥,养到一岁多就得了急病死了,玉巧的娘一边烧香纸一边哭,眼睛都哭肿了。过了不久就怀上了玉巧,玉巧娘说这是菩萨可怜她,调了个女娃给她。“调”字用湘南口音念起来就是“巧”。所以玉巧虽然是排行老大,下面一串的弟妹,玉巧娘还是叫她“巧妹”。

玉巧是老大,又是女娃,家里的活没少干,她最喜欢的是去后山放牛。早上天刚亮,她就把牛赶出栏,出了村就是后山,后山满眼都是绿,各种各样的绿,墨绿的茶树,翠绿的草地,小涧旁边的刺茅草是浅了一层的嫩绿,衬着小涧的水更清亮了。玉巧回回都带着书,她把牛赶到后山的斜坡上,就坐在小涧边的石头上,牛儿低头吃草,她低头看书,渴了就喝涧里的水。涧里的水甜,玉巧爱喝。慢慢地山下家家户户炊烟都升起来了,到了吃早饭的时辰了,玉巧就把牛往山下赶。有一回,玉巧看书入了神,抬起头牛儿都没了影,她慌得赶紧去找牛。好在绕了个山头把几头牛都找齐了,下了山都快晌午了,玉巧娘直骂她“懵懂姑,就知道看书!”

玉巧其实一点也不懵,一双大眼睛就像后山小涧里的水一样清澈闪亮,透着聪敏。玉巧爹是念过书的人,思想开明,并无重男轻女之心,家里但凡是考得上学堂的,他都供。玉巧知道好多农村女娃就算能读书,家里也不供,所以格外珍惜能念书的机会。玉巧也争气,念书成绩好,初小考完小她们学校就考了五个人,她考上了。完小在镇上,她小小年纪就要寄宿了。村里还有个叫月娥的女娃也考上了,两个人就结了伴,周一一早天刚麻麻亮就从村上出发,到了周末再结伴回家。两个人一路上说着笑着,十几里地一下子就走到头了。

完小考初中又是个坎,这回考上的人就更少了。五十多个人就考上了七个。月娥那天看着榜眼泪就流了下来,说:“巧妹儿,以后你就要一个人走这十几里地了。”玉巧看见自己的名字心里自是高兴,可也为月娥难过。“月娥姐别灰心,明年再考吧。”“唉,哪里有明年?我这辈子就在家种田了。”玉巧心里想:“可不是,自己是一步也闪失不得,头年考不上,就只能回家种田嫁人了。”

初中还是在镇上,玉巧也还是寄宿。周一的早上她一个人走这十几里地,没人说话就看看路上的景致。土路一边是一大片的稻田,一边是溪水,是从山上的水库里流出来的。溪水一路流淌,带着响声,好听得很。那水清亮亮的,遇了石头就变了纯白色,石头缝里还能见着小鱼儿游。稻田远处都是绵延的山,只这一条土路是村里唯一一条通向镇上的路。玉巧总想知道,山那边是什么样子,她真想走出这大山去看看。

半路上溪水转了个弯的地方有口泉,玉巧总是在这歇个脚,喝口水,然后绕一些路到山洼里的一个土地庙去。土地庙是刚解放那阵废弃的,没有人。玉巧心里有一点怕,但是每次都要去。她跪在土地爷面前虔诚地说:“土地爷,你一定要保佑我考上大学啊。我到时候一定回来还愿。”未了,她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土继续赶路。

那时候高中招得少,初中考高中是最难的,高中考大学比起来倒还容易些了。全县总共就招四个高中班。玉巧平时成绩好,可是一点也不敢疏忽,每天念书到好晚,她也不觉得累。她心里头有个上大学的念想,觉得浑身都是劲。放榜那天她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从村里往镇上赶,中间还不忘记去土地庙拜了土地爷。到了学校看见布告栏前已经有不少人了,哪个不心急啊?她才走近,班上的一个叫国强的男生就告诉她:“玉巧,恭喜你考上县一中了!”玉巧也不回话,抬头看见自己的名字就在头几排,心里才落踏实,回话说:“谢谢,你呢?”“我也考上了,也是县一中呢。”玉巧也忙祝贺,两个人又说了些话。

玉巧回家的路走得轻快,她绕到土地庙给土地爷磕了三个响头,心里想土地爷真是灵呢。出了土地庙,玉巧觉得每一缕阳光都泛着香气,水田里的稻子都好像在唱歌呢,她不由得唱起了那首《红梅赞》。

玉巧回到家说高中录上了,爹娘听了都高兴。弟妹们也高兴,只大弟不喜。玉巧平常在校,家里的活都是大弟做了。玉巧心里有歉意,心想将来念了大学一定给大弟买好多好东西。

暑假里离开学还有两个星期的一天,玉巧出去打猪草,回来看见堂屋里坐着两个军人,他们问了玉巧很多问题就走了。过了几天公社里的黄秘书到她家来了:“玉巧,恭喜你,你被录取当女兵了。”玉巧有点懵了,才想起毕业前她们学校挑了十多个女生去体检,还取了档案。玉巧体检政审都通过了,那两个军人是到她家里考察连带面试她。她人长得好看,据说全公社就挑了她一个,说是要去做文艺兵。玉巧心里是又高兴又犹豫,高兴的是如果去当兵,她就能离开这山冲冲,去看山那边的世界了。犹豫的是她的大学梦就做不成了。她一心一意就想着考大学呢。那天晚上她翻过来覆过去睡不着,平日里睡觉山里的小狼叫,她都听不见,这回听得可是真切。她想了大半宿,终于拿定了主意,天快亮才眯了一小会儿。爬起来就跟爹娘说还是要去读高中。玉巧娘叹气,玉巧爹不作声。玉巧也不管了,到公社跟黄秘书说决定不去当女兵,去念高中。黄秘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这么好的事,落别的人身上求着都想去呢。到时候考不上大学你可别后悔!”玉巧说:“考不上也是命了。”

县一中是重点,在县城里,学校名气大,玉巧进校那届毕业生绝大多数都考上大学了,女生更是一个不拉地都考上了。玉巧觉得特别受鼓舞,她觉得自己只要认真念书,诚心去拜菩萨,大学就能考上,她就能去看看山外边的世界了。高中她住校在县城,周末不能回家,她就天天待在教室里发狠读书。高一期考成绩名列前茅,玉巧心里很高兴,心想这回又能拿奖学金了。她打念书就没拿过家里一分钱,年年都能拿奖学金。

放寒假回家玉巧说起学费的事,玉巧娘一边骂玉巧爹不会做事,得罪人,一边又骂公社的张书记,心眼坏,把人往死里整。第二天早上玉巧起来没看见她娘,她就把挂面下了,伺候几个弟妹吃饭。日头有五尺高了,玉巧还没见娘回来。到了大下午了,玉巧在禾塘里远远地看到土路上的一个单瘦的影子,穿着青褂子,那正是娘。玉巧直纳闷娘去镇上做什么。玉巧娘进了门高兴地跟玉巧说,“巧妹,我想出法子了,早上我去大山里挖野胡椒苗拿到镇上卖了,卖了好几毛钱呢。我这个冬天多跑几趟,你的学费就出来了。”玉巧看娘的手都冻红了,脸上也被风吹着起了褶子,玉巧眼里的泪花儿直打转。

县城里念书的日子,玉巧出脱得越发水灵了。玉巧不仅会念书,还会唱歌。班上排京剧《红灯记》,玉巧演李玉梅,杏仁眼,高鼻梁,身后是一根乌光发亮的大辫子。小嘴儿一张,大家都在下面鼓掌。学校篮球队,玉巧打中锋,她一上场,周围加油喝彩的人就多起来。玉巧心里敞亮,男同学倾慕的眼光她只当没看见,她一心想着就是好好念书考大学呢。就这样,还是有勇敢的人给她写条子、写情书,她一概原封不动退回。

到了高三下半期,班上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了,大家都是农村里的穷孩子,都知道高考是唯一一条跳出龙门的路。大家京剧也不唱了,球也不打了,一心一意念书。玉巧班上就五个女生,一个比一个用功。

四月份是高考体检的日子,县里卫生所的护士跟玉巧打趣说,长得这么漂亮,到时候去念大学追你的男生可不得排长队。玉巧哪有心思想这个,只是敷衍地笑笑。

日历本越撕越薄,四月、五月、六月,下个月就高考了。玉巧想快了,熬人的日子就快过完了。

玉巧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六月底的一天她照常去上课,进了教室,只觉得气氛不对,班主任李老师早早站在教室前头,神情格外严肃。他等每一个同学都进来了,用低沉的声音说:“同学们,我要通知你们一个消息,就是今年的高考取消了。我们伟大的领袖宣布以后大学生都是推荐,而不是高考了。”

玉巧觉得心里有一个闷雷炸开了!这么多年她辛辛苦苦念书,诚心诚意求菩萨,结果是连个高考的机会都没得着!

玉巧回了家种地,出工。春天的时候,玉巧在地里插秧,这么多年没做农活了,玉巧插了一天的秧,到了晚上觉得腰都要断了。

第二年秋天的时候,玉巧听到一个好消息,大队今年有一个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玉巧在家等爹从大队回来。天黑透了,爹才回来,玉巧才一开口,玉巧爹就说:“你别想了,那个名额给明华了,他家最穷。”玉巧娘正在扫地,气得一把把扫帚扔过来,差点砸在玉巧爹头上。她气冲冲地说:“你胳膊肘往外长的!上回有个城里招工的指标,你给了云田,咱家大云没捞上。这回上大学,玉巧是老高中生,最有资格,明华才是个初中生,你为什么这么傻!就为了你那个廉洁的名声吗!你看看人家黄秘书,不让他家女儿上卫校他就要辞职,我告诉你,你这是自私,蠢!”玉巧爹不作声,任由玉巧娘骂。但是,玉巧知道他是个犟脾气,十头牛都拉不回。

玉巧心里憋屈得荒,她只觉得自己就跟一只小蚂蚁一样,在命运的车轮面前没有一点力量。第二天一大早她出了门,爬到山顶上的水库旁边。水库里的水绿澄澄的,不起一丝波纹,如碧玉一般,温婉安静。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她心想,命啊,这辈子就认了这个命了。

玉巧去做了民办老师,在小学校里教书。给她介绍对象的人很多,但是她一个也瞧不上。这样子一拖就到了二十四岁。有一天她从学校里回家,路上遇到月娥,她牵着个娃,从镇上回来。月娥初中没考上就回家种地,十九岁就嫁了,娃都老大了。玉巧一想自己也是年纪不小了,心里叹气。再有介绍的,玉巧就放低了身段,女人可不是最后还是得结婚生子?

玉巧看到荣光的相片觉得他还顺眼,荣光在部队里当官,等升到营长就可以带家属随军了。荣光那年回家探亲,他对玉巧一百个满意,两个人就订了婚。来年春天再回来两个人照了张相片,玉巧娘给做了两床棉被,拿到荣光家,两个人就算是结了婚。玉巧觉得自己与其说是为了结婚而结婚,倒不如说是为了走出大山而结婚。

荣光结了婚住了一个月就去部队了。玉巧调到了荣光那个村里的小学校教书。她教语文,也教数学。学校里的娃们都喜欢这个新来的长得好看的老师。有一天,公社教育组的李组长来小学校视察。虽然这个人长得精瘦,柴火棍一般,小鼻子小眼睛,但脸上却是神气活现。他的小眼睛看到玉巧就不转了,凑上来问玉巧:“玉巧老师,新学校还适应吧?”他嘴里说着话,眼睛在玉巧身上乱转。玉巧嫌恶这个人,应了个话,也不怎么搭理他。

没想到过了两天,这个人又来了,玉巧只装着没看见他。他就坐在玉巧的教室后面,跟那帮娃们一起听玉巧讲课。玉巧心里添了一堆堵。

李组长手里有权,管着公社保送工农兵学员的名额。有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又溜到山腰上的小学校。玉巧在教室东头的备课室改作业,他在外面敲门。玉巧吓得魂都没了。他在门外轻轻地说:“玉巧,我打听清了你的心思,你就是想上大学。咱俩好了以后,我保证送你去上工农兵大学。”

玉巧心里又急又恼又羞又怕,然而那个上大学的念想也不是没在她脑子里翻腾过。尊严和梦想,那个更重要?她的大学梦啊,她心里一阵阵发疼,但是她知道,大学梦再好,她也不要这样的交换。玉巧大声地喊了起来:“张老师,外面是有狼吗?你听到了吗?”张老师也是一个民办老师,住在隔壁。

打那以后,玉巧就不敢一个人住在小学校里,而是住到山下荣光家里。他家里人口多,有好几个弟弟妹妹,玉巧结婚的时候嫌闹,不愿住在那,现在也不得不搬到那住了。

时光就如小涧里的水,没声息地流淌着,转眼玉巧就生了三个孩子,她生了娃就又住回到小学校了。荣光还在部队里,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娃在山里的小学校里教书。小小的备课室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凳子就再放不了其他的东西。玉巧能干,在山下还开了块菜地,种了萝卜、茄子、黄瓜。有一年萝卜大丰收,玉巧娘还挑了一箩筐箩卜回去。

有一年的春天,玉巧听到有人在窗外叫她,出去一看是国强。玉巧想他家离这快二十里地呢,他跑这么远做什么?国强开口就说:“玉巧,恢复高考了!大家都可以去高考了!”“真的啊!”玉巧高兴地失声大叫。“我还给你带了好多复习资料呢,你成绩好,底子好,赶紧复习,你一定行的!”国强把资料递给玉巧。

玉巧那一阵跟打了鸡血似的,心气劲又上来了。每天白天教书,晚上把三个孩子哄睡了,她就在油灯下开始复习。玉巧领到准考证的时候心里想,这次她憋足了劲,一定要实现上大学的念想。

或许是命里注定。考试前一个月的一个晚上小老三突然发高烧,烧得都说胡话了。玉巧叫了邻居阿婆陪着两个大的,自己背着老三去了公社卫生所。结果是小儿麻疹,得隔离住院一个月。玉巧想,人啊,都有一个命啊,别说她这次又没机会考,就算是考上了,三个孩子谁来带啊?

玉巧忍着泪把准考证一点点撕碎,心里头跟把指甲拔出来一样痛。这么多年的那个念想就这么一次次被碾碎,那个念想曾经离她那么近,近得她以为只要往前一步就能够着呢。

二湘,女,毕业于北京大学,获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计算机硕士,现居美国洛杉矶。北美华人作家协会成员。小说、散文、诗歌多次获北美汉新文学奖。作品散见《湖南文学》《青年作家》《天涯》《西湖》《文综》《科幻世界》,《科幻立方》等刊物,部分被《小说月报》转载。科幻小说《重返2046》入围第八届华语科幻星云奖电影创意奖。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重返2046》和长篇小说《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