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苦夏过后，家乡人开始抢秋膘，大山却因树叶寥落消瘦下来。央视一位年轻导演来辽东收集纪录片素材，我向他提起了家乡古老的妈妈令儿。

令儿，老辈人留下的禁忌，通过一代又一代妈妈的口授，教幼儿明事理，守规矩，所以叫妈妈令儿。如，打燕子瞎眼睛，往河里撒尿死舅舅，等等。妈妈令儿是民间口头文学，是家喻户晓的幼童启蒙儿歌，作用像《三字经》，若诚心收集，能出一本书。现今，乡间有剪纸传承人、秧歌传承人、红白喜事传承人，我想也应该有从小受妈妈的熏陶，张口就有妈妈令儿的年轻妈妈。结果，我被打脸，陪导演走了几个山村也没找到一个这样的年轻妈妈。导演走了，我才想起她，一个山村里的写作女孩。

几年前的冬天，有一个小型文学聚餐会，席间有个花絮。一位来自山村的写作女孩借敬酒向大家宣布了她的婚期，邀请在座各位老师去捧场。我与女孩同乡，虽不很熟悉，还是在她婚礼的前夜赶到她住的小山村，当晚借宿邻家，与这家的祖孙同住在一铺火炕上。拂晓，屋内还黑乎乎的，一阵细碎的声音把我弄醒。我发现爷爷摸黑在给小孙子穿棉外衣，拉锁怎么也拉不上，又不好开灯吵醒我。打亮手电，还是拉不上，祖孙俩小声抱怨着。

我从炕上坐起来开亮灯，问，孙子这么早出去做什么？

爷爷说，等校车。

村里没有学校吗？

拼到镇上去了。

这么早就出去等校车，不冷吗？

要求六点钟在村里等，晚了学校就不回来接了，这一天就窝家了。镇上九年一贯制学校只有一台校车，各村都要跑，最后一个来我们村，孩子每天都要迟到一节课。

这不是把孩子耽误了吗，赶紧叫学校想办法解决呀！

条件不行，校长也没办法。像我们这样的边远村，就不该拼校。爷爷很怀念过去，原来我们村有小学，孩子念书也不用遭这份罪，在家稳稳当当吃完早饭，背上小书包，蹓蹓跶跶就到了学校，家长也不用操心。现在这种情况，真够孩子呛！

这位爷爷让我想起家乡的另一句妈妈令儿——无子愁无子，有子愁到死。我问，每天早上都是你送孩子吗，他爸妈呢？

爷爷说，在外面打工呢。

爷爷给小孙子拉好拉锁，送他出了门。

天已透亮，麻雀在树上吵闹，我走到村街上，校车还没来，远处的山道上还看不见那个叫人望眼欲穿的铁家伙，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在街边跺着脚，不停地往手心里哈热气，眉毛和嘴角都结了霜。这一幕场景被寒气凝结成二次元图片，印在我的脑子里。

写作女孩的婆家在邻村，村中没有礼堂，也没有大饭店，若天气暖和，在自家小院里办喜事最好不过，偏偏村里人又有秋后卖了余粮得了钱在猫冬时节办喜事的传统，腊月里天寒地冻，婆家既不能让披婚纱的新娘子站在露天地里“美丽冻人”，也不敢让娘家人陪着挨冻。婚礼若在新房里操办，空间太小，年轻人看重的背景布幔、红地毯、罗马柱和香槟塔又无处安置，现场也挤不下那么多乡里乡亲和外地客人，于是将婚礼选在五间腾出来的筒子式养鸡房里隆重举行。这是我参加过的乡土气息最浓郁的婚礼，没有之一。劈柴烧红了汽油桶改做的铁炉子，被烘暖的空气里蒸发出几百只小笨鸡留下来的气味，待到热气腾腾的猪肉炖血肠端上桌，烫热的烧酒滋润了大家的嘴唇，请来的二人转演员粉墨登场，我早已忘记这里是养鸡房，眼睛里耳朵里嗓子眼和下边的肚子里一派热闹，至今余音绕梁。

写作的女孩曾有过一篇小说《背着大山行走的父亲》，文字像山中流淌的小河，流着父辈的汗水，淌着她青春的眼泪，浸着土掉渣儿的乡俗哩语。据此，我才将她与濒临失传的妈妈令儿联系在一起。不过，她现在已经不在村里，她和她家老李已经有了小李，一家三口都进了城，老李打工，她带孩子，变成一位写作妈妈。我忽然记起我们已加了微信，看过她在微信里写摆地摊被罚款，憋屈，卖花镜收到一张百元假钞，痛到牙根，有一次还在朋友圈里说谁赏我个红包，没钱吃饭了。感觉她进城后的写作就像打工一样艰难，新的文字就是投诉生活的状子。这一次我打开她的微信库存，才发现她对我屏蔽了一些内容。她在微信里写作不为圈粉儿，只是生活的“剧透”。若将她微信里的只言片语剪辑在一起，她的生活就会像小河一样在你眼前涓流，你会听到一则则新“妈妈令儿”：

手机丢了；牙疼得让人怀疑人生；第一次看网络小说入迷了，刚起劲的时候要钱了，换一个；

享受了大半年清福，终于山穷水尽了，逼得我要重出江湖！

她偶尔会晒出自己蒸的一锅包子，一段村里家中母牛生下小牛犊的视频。写几句像立志又像安慰自己的话：颠沛又如何，没有辜负曾经一心向往明亮的自己； 时而责备自己，你到底是一个妈妈，还是一座火山？下决心不熬夜的，说话不算数这毛病怎么治啊？更多的是对小李的独白，心疼死了，你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毋庸置疑，她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小李将来不再坐村里那辆总是迟到的校车。冬天来了，她每天晒一段小李在幼儿园“21天养成我爱阅读好习惯”的朗读视频，夸小李上幼儿园能憋住尿了，心里能藏住事了。还晒出亲友送的一颗黄金燕窝果，写一行字：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呢，留给小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