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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开始老去的人 注定要消磨童年的星空

来源:《诗刊》2017年9月号上半月刊 | 黄梵  2017年12月28日08:48

 

 

 

它就是酷夏,一靠近它

你的汗,就开始荡洗衣服

你的勇气,随靠近它的距离

一寸一寸缩短

 

饲养员把它锁在铁笼里

但威胁,照样穿过铁笼扑向你

你活得五光十色,却逃不出它目光的鞭挞——

你不过活在衣服的节日里,金钱的荒凉中

 

它在笼中的高视阔步,永远令你回味

你纵有千里江山可以行走

脚下却只剩一条路

你甚至不敢,邀它一起挥霍

 

在它咄咄的逼视下,你仿佛正成为被告

 

骑 马

 

去年夏天,我去那拉提骑马

马把头垂下,我在慌张中成了它的主人

要费多大的劲,我才能靠近它那颗奔驰的心?

我夹紧马肚,像一朵乌云,抱着一团风

 

草原上,哪里有城里人说的那种路?

遍地肥草对马蹄的爱,远甚车轮

甚至期待马蹄再熨一遍它们的夏衣

我被马背,颠成了世上最轻的一个名字

 

我看不懂蹄印编织的图案

但猜测,那蹄声也有着民歌的疼痛

也许马知道,前方还有一个我该去的地方

但善意的哈族少年让我相信,起点就是终点

 

广场舞

 

没有人认识我。在六月的广场

她们依旧用舞姿开着春花

还像遇到了虫害,竭力向四周

播洒高音的杀虫剂

 

我第一次,有了石像的耐心

任由蚊子在我身上,摸索黑夜的开关

也许我投向她们的,还是石像的冷眼

但我心里的步伐,已与她们完全一致

 

不少人希望她们停下,停下

踏上各自回家的路

打开电视,让播音员替她们说话

但她们,原地踏步

走着另一条我未曾看见的路——

 

原来,她们的喧嚣是鸟巢

吸引孤寂的人归巢

她们的舞姿也是花衣裳

帮她们遮掩岁月的残酷和沧桑

 

原来,我把目光的刀,天天刺向她们

她们却嘶鸣成曲,扭动成舞

 

大 海

 

大海是勤奋的运动员

也有着陌生的脾气

它穿上浪的白袜时

海上竟没有一丝脚气

 

鱼是大海播下的种子

它们像铆钉

把大海的恩情一直铆到海底——

它们很享受这张哗哗摇晃的摇床

 

人学着像种子,把自己撒入大海

却像刀子,把珊瑚扎出了血

人的幸福,竟是伸入海中的脏舌头

一遍一遍去舔

大海清澈的心

 

 

人只懂它的一种舞姿——

它面色苍白,朝你直扑而来

想在你身上开一朵红牡丹

 

更多时候,它是失败的舞者

找不到有耐心的观众

 

有时,它想让我记住它

只用口气一样轻的舞姿

在我腿上绽开一小朵梅花

 

它披着夜的黑斗篷

常在天地间迷路

像一个害怕单身的人

到处和伤口相亲

 

有时,它也用苗条的身段

跟我调情,仿佛问:

你还需要伤口么?

 

书 房

 

我可以没有别的,但必须有一间书房

我在里面可以作梦,或者失眠

可以在黄昏,瞥见黑夜如何把白天缴械?

窗外的风再猛烈,也搅乱不了我的呼吸

 

我必须一个人呆着

这古老的孤寂,多么令人安慰啊

令我看出,白墙的所有裂缝

都是一个白头翁的皱纹——

我竭力向他打探,这乐谱吟唱的弦外之音

 

我常盯着地面,它早已把尘埃当作朋友

把我的脚当作下棋的棋手

我对它布置的残局,常感到恼火——

它总能算出,我与世界的和解还差几步?

只要书架上的书,还在坚持是非

我在书房就有做不完的事

 

老 井

 

奶奶说:井中也有潮汐

井水常常也紧皱眉头

我与它已隔了四十年

现在井口上方的星星,一颗也不剩

 

一个开始老去的人

注定要消磨童年的星空

消磨星空下亲人的死讯

消磨与青巷有关的故事

 

我早已是在井前徘徊的陌生人

忍不住被青苔诱惑

我需要的,只是井的喉管

吼出奶奶的声声斥责

 

就算被高楼踩塌了肩

老井也不会哭了

就算成了地下嘀嘀嗒嗒的听诊器

老井也懒得欢呼:人类已经没有后援

 

玫瑰为我脸红

 

每支玫瑰都有一对红脸颊

在为我脸红

我只顾戴好口罩,走进重霾的冬日

只顾活着,等着世间的不幸自己消瘦

看见污水的斑斓色泽,却说那是蝴蝶复活

玫瑰,水一样漫进梦中

在为我脸红

我踏上的路,通向衣锦荣华

我只是看着卖艺的老翁,一贫如洗

只是和那么多的人,从他的哀伤里路过

 

那么多的劫难,和我挤在同一个时代

我却只想躲得远远的

是啊,我再也成不了谁的依靠了

只有玫瑰谴责我

在为我脸红

 

生者如斯

 

看不见的尘埃,早已装满我的房间

装满仰头看天的花盆

我不知,窗外

鸟儿唱歌的喜悦来自哪里?

 

我喝着红茶,这春寒中的一丝温暖

像被窗帘放进的一束阳光

像从渔网中逃走的一尾小鱼

我不知,这一直降着的尘埃

是否也懂春寒?

 

中国人骑马逍遥的日子,已那么远

我不知,后人坐在地球上

是否听得见风中布满我们的哀声?

那时,我们也已是尘埃

竭力装满后人狂饮的空酒杯

 

观分界洲岛海洋馆出生的海豚母子

 

它俩没有海洋的记忆

祖辈的海洋大志

已被水下围网,截短成池中的迎合

我勾着脖子,竭力把目光的爱

投入池中,让它俩服下去

为远道而来的人,再储一池好心情

 

也许它俩更愿意,没有亲戚的消息

在垂了一池的目光中

安然唱歌,把我的身影

当作它俩消遣的皮影

把我脸上的愁容,当作一把黄雨伞

把我的人生,当作它俩行医治疗的伤口

 

比起海豚,我喧闹的尺码

已一年比一年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