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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一个美丽的过程——怀念恩师屠岸先生

来源:中国艺术报 | 北塔   2017年12月25日09:04

12月16日,周六,这天本来应该去医院探望屠岸先生,但要参加两个文学作品研讨会,未能成行。晚餐刚刚用过,突然收到屠岸先生女公子章燕教授的微信,是先生去世的噩耗。我问是否需要过去帮忙?她说已经帮老爷子穿好衣服,暂厝太平间,过去也看不着人,没有意义了。

回到家,已经晚上9点多。我直奔书房,关上房门,坐到书桌前,不禁悲从中来,思绪万千。自从24年前,我拜屠岸先生为师(我研究生时的导师邹绛先生把我托付给他) ,我们交往中的点点滴滴、林林总总,难以尽言!

早在屠岸先生被发现得病前,北京的《传记文学》杂志社就约我写关于他的文字,而且希望我写多点儿。回忆之文,写着写着,竟突然变成了悼念之文!还有比这更痛心的写作的吗?

章燕说,老先生走得很安详,只对日夜守在病榻旁的儿子蒋宇平先生说:“我没事。 ”他没有留下任何遗嘱,除了书斋里大量几乎要成为“书灾”的书刊,他没有留下什么财产。而且他清楚,他培养的子女,跟他一样,绝对不会在老人死后打破脑袋争夺财产。他的子女个个跟他一样,淡泊名利,与世无争,谦让大度。

他是那么睿智而达观,早就看透世事人生。大约一个月前,当他自知无法闯过今番这一关时,就安慰我们说,生老病死,人事之常,不要介意,不要惊慌。听着日益走近的死神的脚步,他极为坦然;当死神敲响他的房门,他潇洒地迎上去,如同会见一个老朋友。

在我看来,屠岸先生已经进入了“三不朽”的境界。论德,海内外都在传赞他的豁达、善良、宽容、正直、高雅、谦恭、诚恳、细腻,助人为乐,奖掖后人,团结异者。论功, 20世纪80年代初,在他担任总编辑期间,人民文学出版社乃至整个中国文学都处于黄金时代,而他无疑是重要的推手之一。他积极参与各种文学学术活动,为当代文学尤其是诗歌的发展和繁荣鼓舞同道士气。论言,自从少年时代起,他耕耘文学之田将近80年,留下了一千多万字的作品,滋养了一代又一代文学青年,也为自己树立了永恒的丰碑。

我给先生写了一副挽联:四大皆空自参透,三业不朽人传久。

18日、 19日两天下午,我都在先生家里,帮忙接待前来吊唁的各界人士。在没有人来的空隙,我会逐个阅览屋里高大的书架,里面都是我挚爱的文学书籍。以前有很多次,当我看到一本心仪的书,就会问,“能否借我带回去看? ”每次他都欣然答应,“拿去就是了” 。当然,我会主动写一张借书字条,主要是怕时间一久,自己忘记。

我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陷入深深的回忆。以前,先生总是让我这个年轻人坐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多种水果糕点,可以任意取用。而他自己呢,作为耄耋老人,却坐在一张连扶手都没有的凳子上。我们俩一聊就至少半小时,甚至一小时。一开始我哪好意思? !常常坚持不坐沙发,哪怕勉强坐下了,也会在谈话过程中几番站起来,想跟他换一下座位。但他依然坚持让我坐沙发。后来我明白,这是他的待客之道,宁愿自己受累,一定要让客人舒服自在,所有来客——无论贵贱——都会受到这样的礼遇。我也就稍稍心安习惯了。同时,我也钦佩先生似弱实强的体格。他能坐在硬板凳上聊那么长时间,期间几乎连水都不喝,而且我们之间的畅谈不会中断。一般的程序是:我们先谈手头的事,谈完之后,我会向他请教几个学术上的问题,或者是关于文坛掌故的(他的记忆力惊人的好,能记得20世纪40年代孤岛时期上海文坛的许多往事),或者是关于诗学思想的。最后就是神聊。一旦一个话题聊完,他会用右手手指像弹钢琴一样,轻轻敲打凳子的边缘,然后主动引出下一个话题,那往往是最近文坛他比较关心的事情或作品。先生很健谈,感兴趣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会像拧开话语的水龙头一样,汩汩而出。

24年来,我曾经上百次在这间不大的客厅里跟先生聊天谈事,海阔天空,如沐春风。如今只能面对他的遗像,献上一束花。心中默念:屠岸老,您再不会对我循循教诲,耳提面命了!师傅!我还没有学够,还没有学好,还没有出山啊。我天资驽钝,又做不到头悬梁锥刺股,跟您学了24年,还是一个不合格的弟子。而您就撒手离开了!悲夫痛哉!

想及此,我又写了一副挽联:

九五诗翁驾鹤归

恩师万古

廿四学徒留山悔

弟子北塔哭挽

这副挽联用在了八宝山告别仪式现场。20日上午的告别仪式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兰厅举行。除了众多亲属,前来告别的还有先生在出版界、翻译界、诗歌界的朋友、同事和后辈,包括著名诗人、散文家邵燕祥等,还有专程从外地赶来的一些朋友。

8点40分,前来送别的人们已经在门口排起了长队。兰厅门楣上写着“诗爱者、诗译者、诗作者屠岸先生千古”几个大字,两旁摆满花圈。虽然先生早就著作等身,名满天下,但“诗爱者、诗译者、诗作者屠岸”是他退休至今几十年来名片上一贯使用的谦辞。

9点,遗体告别仪式正式开始。屠岸先生的女儿章燕教授在简短的致辞中说,两三个月前,父亲仍在伏案工作,读书、看报、记日记,还在接待来访的友人。直到最后的时光,父亲依然在平静地生活,看莎士比亚的诗、听贝多芬的音乐。看到亲人焦心,父亲还用言语宽慰,他说:“人从出生,到婴儿到成长再到衰老和死亡,这期间,我感受到亲情和友情,这是一个美丽的过程,我感到幸福。 ”最后,章燕哽咽道:“爸爸,虽然您离开了我们,但是我们的心永远都在一起,愿天堂没有寒冷和病痛,只有诗歌和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