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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古拉

来源:人民日报 | 刘亮程  2017年12月18日07:26

这一天的时光是给斯古拉的。所有向上的路走向斯古拉,每一双眼睛都朝她仰望。

我相信仰望可以像云雪一样寄存在天上。几百年里人们对她的仰望,一层层,在山上又堆出看不见的山。后来人们所望的,只是自己日渐堆高的敬仰。

我相信所有仰望的目光都会回来。

这一天,我看见几百年里人们朝她望去的目光在返回来,从银白的峰巅、从云朵、从阳光透彻的虚空中,那些目光回望过来。

我迎着她们在望。

这一天我们被一座山的回忆照亮。那些马蹄和人的脚,踩在往日的蹄印脚印上。

仿佛我们是无知时间里的重来者,仿佛初次望见她的惊喜里包含着不知道的无数次。

那些满含眼泪的仰望,比天空还空的仰望,像看自己的亲人、情人的仰望,什么都看不见被孙女搀扶着上山的盲人阿妈的仰望,跪拜的人群后面羊的仰望、马和牦牛的仰望,都寄放到她头顶的天空了。

谁都不说他们望什么,谁都不告诉谁望见什么,小孩见大人望就跟着望,牛羊见人仰望也跟着望。我们见所有人在仰望也跟着望。在这个永远不需要问什么的仰望里,我们清晰地看见自己,和这座大山里跟我们一样的陌生熟人。

这一年年的时间都是给斯古拉的。山脚下叫长平的藏人村庄,叫四姑娘的小镇,都为她忙碌。

赞增说他的马就是为斯古拉买的,以前他在外打工,当厨师。几年前回到村里,买了这匹马,往山上接送游人。

来看斯古拉的人越来越多。早先只是当地藏人祭拜斯古拉。每年端午节的前两天,是属于斯古拉的。这一天,人们把所有的活停下,大人、老人、小孩,远处近处的人,聚拢在一起,都往山上走。牦牛和羊也往山上走,它们供祭祀用,只有上山的路,没有返途。

赞增居住的长平村,上千口人和三千匹马,都为斯古拉干活,把游人驮上山又驮下来。他们卖马的力气挣钱。

赞增说,他每天上下跑两三趟,只收个马的钱。自己来回牵马,都没算钱。

赞增一家五口人,夫妻俩、两个孩子和岳母,妻子在县上照顾大孩子上学,岳母在家里照顾小孩子,一家人所用全靠他的马挣钱。

家里养了三头牦牛,跟邻家的牦牛一起放在沟里,闲了去看看,牦牛不会跑远。人去山里看牦牛时,会带点盐,牦牛爱吃盐。主人给牦牛喂盐的地方,就成了他们的约会点。还有几只羊,它们中的几个,是每年供给斯古拉的。

马道旁不时有巨石悬卧,上面刻有地震坠石文字。

赞增说,“5·12”汶川地震那天,他在斯古拉对面的山上采虫草。整个山轰隆隆巨响,像要垮塌下来,山上的巨石往下滚落。赞增说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还以为采虫草得罪了斯古拉,手里的虫草赶紧扔掉,双手紧紧抓住树干。

“一棵大松树轰隆隆摔倒,砸在石头上。石头也从头顶滚下来。我吓得蹲在地上。那个时候,不知道抓住什么可靠。抱住石头,石头往下滚。抱住树,树在倒。”

赞增就在那时看见对面的斯古拉,她摇晃着,双臂伸开,像在跳藏族舞。只跳了几步,突然停住。她一停住,所有的山和树,都停住不动了。

马道在乱石和松林间穿行,松树高大蔽日,随处可见倒伏的大树,横架成桥,像要渡什么过去。

步行和骑马的人混杂一起,人像矮树桩,直直斜斜插满山路,都面朝上,脖子伸长,走一截停下缓口气,这里空气本来稀薄,上山的人一多,就更不够用。

斯古拉脚下的简易客栈,歇息疲乏的人和马。炉火在这里也有气无力,烧不开一壶水,煮不熟半锅面条。

多数人走到这里原路返回,多数人没有往高处走的时间和气力。

一些人走向海拔更高的下一个营地。我们斜躺在草坡,看步行和骑马的人,拐一个弯消失在山谷。在下一个营地,炉火的力气只能把水烧开到不烫手的温度。马匹全在那里停住,再往上的路是人的,那些陡峭山岩上没有马的落脚处。

还有人往更高处走,走到他们在来路上远远看见的半山腰,站在那里望一路经过的村庄城镇,望游丝一样隐约在山谷林间的路,望朝着斯古拉涌来的人和车辆。

极少数的人攀到峰顶,用剩下的半口气支起沉重的身体,在凛冽寒风吹起的雪片里,面如雕塑,朝下望他们活过的人世,望丢在那里的忧伤和痛苦。据说攀到顶峰的人会莫名地忧伤,无论一个人或几个人。寒冷把表情冻住,不费力气的忧伤,跟在一口口费劲的呼吸后面。没有忧伤,人会断气。

更多时候攀顶的人被罩在云里,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出发时山顶晴朗,爬到山腰看见一团团的云飘过头顶,云是斯古拉掀开又披上的白头巾,山有心事,云便汇聚,聚多了下一场雪。阿坝的群山下雨时,斯古拉顶上在飘雪。

每年都有攀登者坠落。山风大,风推着雪和人往上。上山时人抱着一座山,人是山的孩子。下山时人抱不动自己这块石头了。坠落的都是下山的人。人要下山,还有一个东西比人更着急下山,那是人的忧伤,它跟在后面,像一个雪球越滚越大。

其实我只看了她一眼。

山路一转,她突然悬浮在半空,完全不像这座山里的山。别的山都翠绿,她银白。别的山蜿蜒起伏,她陡然而立,一尊纯银的锐利山峰,亭亭玉立在群山之上,跟这个世界脱离得干干净净。

这一刻起所有的目光被她吸引。

他们叫她女神。

我看见的是几百年里人们积攒在那里的眼神。我久久的注视也积攒在那里。

以后的时间里是她在看我。

我在她的目光里来了又走,她不知道我回到世间的哪个角落去过生活,我在别处沉默和微笑她看不见,我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她也不会知道。但是,我会因为她而仰起头,她的陡峭让我在某个瞬间挺直腰。我会想着她而忧伤。我的忧伤不费力气,也不危险。

我从没想过去攀上她的峰顶。我的力气或许只够我在世间度日。我喜欢在一条小山沟里,目送日落日出。在那里,我的炉火有足够的力气烧开水,煮熟米面。

可是,当我回到远处,那顿半生不熟的面条还在胃里。我仿佛还奔赴在她的人群马队中,永远都不走近,只是步行到山脚下,仰头看她,看我寄存在那里的目光,和太阳照暖的云朵、和星星月亮、和所有的仰望聚合在一起。

我这样想着她的时候,什么都耽误不了。就像马夫赞增把一年的活干完,到每年端午节前,属于斯古拉的这一天,把所有的事情放下,把马缰绳放开,带着家人步行上山,在正对着她的山顶,煨松烟,磕长头,把一年的平安、一生的心愿默默倾诉给她。

或许我已错过的每年的这一天,在云朵上积攒成完整的一年。那是我留给她的整整一年。当我在世间的时光不够用时,我就来她的永恒里续命,用她的时间做更长久的事。我会看见四季围着她转,而她在唯一的季节里。别的山长松树,长草开花,她周身银白,不参与生长的事。

我会在她的黄昏里,一山山地看落日。我不知道她的太阳落到哪里。四周都是山。每座山都带来不一样的黑夜。斯古拉在她自己的高高白天里,在那里,落得再远的太阳都在她的地平线上,我沉入黑夜的梦也在她的默默注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