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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完美的爱

来源:《红豆》2017年12月 | 李云雷  2017年12月15日08:52

1

夏天的一个闷热午后,在东边那片小树林里,我奶奶在地上铺一张凉席,坐在那里乘凉,她让我和小印给她扇扇子。我们手里拿着蒲扇,一前一后给奶奶扇。奶奶坐在那里不停地擦汗,一会儿说我扇得好,一会儿又说小印扇的风大。我们两个听了就更加起劲,比赛着扇,看谁扇得好,让奶奶高兴。那时我六七岁,小印比我小两岁,但他比我小一辈,他是我伯伯的孙子。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我是我这一辈中年龄最小的,他是他那一辈里年龄最大的,我们两个年龄差不多,常常在一起玩,大人下地干活时,就经常是奶奶带着我们玩,等他们下晌了再把我们领回家。我们扇子扇得好,奶奶就到屋里抱出一个西瓜,切开给我们吃。那时候我们那里西瓜还很少见,一切开,黑籽红瓤,鲜亮诱人,我们俩一人一块,抱住就啃,开始比赛吃西瓜。

我开始换牙的时候,有一天我从家里向西走,到奶奶家里去。快走到奶奶家时,我下面的一颗牙齿活动了,我吐了一口吐沫,一颗牙混着血水吐了出来。我没当一回事,就到奶奶家去了。到了那里,奶奶发现我的牙豁了一个口子,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掉了一颗牙。奶奶问掉到哪儿了,说着又领我到那个地方去找,找到那颗牙。奶奶问我是上边的还是下边的,我说是下边的,奶奶就顺手把那颗牙扔到了房顶上。她告诉我说,下边的牙要往上长,扔到房顶上,牙就长得快了。我也不知道是否真是这样,但是过不了多久,我下面那颗牙齿就长出来了,痒痒的,越长越大。

我渐渐感觉到,在我和小印之间,奶奶更喜欢小印,而不喜欢我。在小孩子的世界里,都觉得大人是爱我们的,当感觉到有人不喜欢我们时,就会更加敏感,更加脆弱。在扇扇子的时候,她总是夸奖小印更多,在分好吃的东西时,她总会分给小印多一些,或者她有了什么好东西,醉枣,馃子,柿饼,冬天的冻梨,她总会给小印留着,而很少给我,等等。类似这样的小事不断地发生,让我感觉到奶奶有些偏心,我在心理上对她也有些疏远了。现在城市里都是独生子女,很难体会到偏心对孩子的伤害,但在我们乡村中,父母子女矛盾的根源,大多来源于偏心,有时甚至会延续一生,造成家庭内部的矛盾、裂痕或者悲剧,至今仍然是这样。说到我奶奶,现在想想,她的偏心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在年龄上我比小印大两岁,在心理上她更偏向小印也可以理解。在辈分上我是孙子,小印是重孙子,老年人更喜欢小辈的孩子,这似乎也是很常见的。另外一个则涉及到我们家族的结构,我想对我奶奶心理上也会有影响,我二爷爷没有儿子,在他去世后,我父亲名义上算是他的儿子,以免他这一支断了香火,这就是“承祧”。或许因此,我们家在我奶奶眼里或许就远了一层,不再属于我爷爷“这一家”了,所以她对我也就不像对“自己家”里的孩子那么亲密、那么喜欢。这些当然都是我现在的猜测,当时我并不懂这些,只是感到很憋屈、很难受,觉得自己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关爱,心里很不平衡。

我奶奶是一个小脚,她走不了太远的路,那时要出远门,就让我们拉着她去。那时候也没有别的车子,就是用一辆地排车,铺一床被子,她坐在车上半铺半盖,我和小印拉着她去赶集,去串亲戚。记得有一次,我们拉着奶奶去七里佛堂。七里佛堂在我们村东北四五里地,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梨园,种的梨很有名。我奶奶在那里有一家亲戚,是她的姐姐或妹妹,我记得叫她姨奶奶,那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很远的亲戚了,我奶奶在的时候还走动着,我奶奶去世后,我们跟她家几乎就没有来往了。那一次去的时候,我和小印都很高兴。到了那里,果然吃到了很大个的梨。回来的时候,我奶奶可能是心疼小印,让我拉着车,让小印在边上推。可是在这之前,我们两个就已经说好了,去的时候我拉车,他推,回来的时候是他拉车,我推。我拉着车子跟奶奶说了几句,奶奶很生气,大声骂了起来。我心中本就对她偏心感到不满,这会儿又拉车,又挨骂,突然一下子火了,将车子往路边一停,撂下不拉了,对她说,你向着小印,就让他拉吧。说着就一溜烟跑走了,气得我奶奶在后面破口大骂。那天我在外面玩了很久,到天黑才回家,一回到家就被我爹揪住耳朵痛打了一顿,说我不孝顺,把奶奶扔在了半路上,让她骂了一路。我挨了打,心中很委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一个人跑到自己的小黑屋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也没人理我,我就一个人静静地在那里待着,也不知待了多久,慢慢就睡着了。

现在说说我的小黑屋,这其实就是我住的那间小东屋,很是狭窄,阴暗,潮湿,屋里堆满了粮食、农具、家具和不常用的包裹,只是在靠北的一角,有一张小床,那就是我睡觉的地方。那天在小黑屋中,我默默地盯着房顶上的檩条、椽子和泥糊的苇箔,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委屈和难以言说的伤痛。周围的世界慢慢暗下来,我在黑暗中感到了这个世界的寒意,但又无力驱除,只能默默地忍耐着。后来,这个小黑屋慢慢成了我的避风港湾,当我受到委屈和伤害,当我无力承受风雨的冲击,当我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我就会躲到我的小黑屋里。在小黑屋中,我忍受过失恋和背叛,忍受过歧视与侮辱,我感受到过整个世界的崩溃,我在那里静静地忍耐噬心的疼痛,在那里死去之后再复苏。现在我的小黑屋已经不存在了,在我们家老屋拆迁时,小黑屋也一起被拆掉了,但我的小黑屋已陪伴我慢慢长大,已经住到了我的心里。

2

我奶奶那时已经70多岁了,不少活都做不动了。很多时候,她家里的活儿都分到我们各家的孩子帮她去做。我记得我最常做的,就是帮奶奶磨面和拉水。那时候我们村里没有磨坊,要磨面,就得骑自行车走四五里路,到南边的三里韩村去磨。一般都是我家磨面的时候,也捎上给奶奶磨一袋子,有时是麦子,有时是玉米,还有谷子和豆子,装在布袋里,捆在自行车上。如果要磨的粮食多的话,则是用地排车拉着。也有的时候,我奶奶家里没有面了,我就专门骑车到三里韩村一趟,给她磨面,磨好再给她送去。

磨面其实很简单,在那个时候,已经不再用石磙石磨了,开始改用电磨。我们村里有不少石磙石磨都荒废了,在我奶奶家门口,就摆着一扇老磨盘,很长时间没有用,磨盘中间的孔洞都已长出了青草,不少小孩在那里爬上爬下。用电磨磨面很快,但有时候磨面的人多,需要等着,我骑自行车赶到三里韩村那家磨坊,在那里排上队,等着叫号。那家磨坊在我们三里五村很有名,是一对青年夫妇开的。那时候提倡发家致富,他们的干劲也很足,磨坊里几台机器从早到晚轰隆隆响个不停,屋里粉尘弥漫,那都是磨面腾起的面粉的烟雾。在磨坊里待一会儿,浑身就沾满了灰尘,磨面的那一对青年夫妇,头发和衣服上更是落满了粉尘,都是白蒙蒙的,像是雪人。不过他们都很热情,为人也和善,他们家的生意一直很好,据说挣了不少钱,是当时最早的万元户。我到了那里,把粮食卸下来,等轮到我家磨面时,就和那磨坊主人一起,将麦子倒在机器上面的漏斗里,下面一个口出麸子,另一个口出面粉,分别用一个口袋在下面接着。合上电闸,伴随着一阵阵轰鸣,麦子在机器中慢慢向下漏,面粉和麸子就分离出来了,面粉的头几道最好最白,有时候还要分开再装。磨完麦子,再磨玉米、谷子和豆子,也都分别盛好,装在口袋里,再绑在自行车上,就可以回家了。磨坊的男主人总是热情地帮忙装车,装的时候还寒暄着:“这次磨的不少,够吃一阵的了!”或者说,“下次再来啊。”那女的头上包着一块白毛巾,只是微微地笑着。那时候磨面,好像磨一斤面才五分钱,他们靠磨面磨成万元户,可真是不容易呢。回到村里,我先把我家的面放回家,再将奶奶的面给她送过去。奶奶正坐在屋门口喂鸡,见到我来了,把围在脚边的鸡撵开,站起来说:“面磨好了?”我说:“磨好了。”说着帮她把面粉倒在面缸里,或者放在她指定的某个地方。奶奶又给我倒一杯水,说:“累了吧,在这儿吃了饭再走吧?”我说:“不了,家里我娘做好饭了,吃了饭还得去上学。”说着我走到院子里,骑上自行车就走了。那时候我上了初中,周日晚上还要赶到学校去上晚自习,时间确实很紧张。

拉水也是这样,那时候我们村里刚刚装上自来水,我们村里用电泵将地下水抽上来,打上水塔,再从那里分流到各家各户。不过那个时候,我们村里经常会停电,一停电,村里的电泵就无法抽水了,家家户户的吃水都成了问题。那时候我们村北边刚刚建起了两个公家单位,一个是储备库,一个是“大针织”,他们那里有自己的水塔,也有自己的电力系统,不像我们村一样常常停电。所以,我们村里没有水的时候,我们就会拉着车子,车上放着几个大水桶,到储备库和“大针织”去接水,再从那里拉回来。从我们家到那里有三四里地,每次我周末回家,都要去拉两趟水,一趟给我家里,一趟给我奶奶送过去。那时候拉水也有很多故事,我们村里所有的人家都去拉水,那两家单位也很不乐意,储备库是国家单位,我们村里人不太敢招惹,但“大针织”是一个工厂,占的又是我们村的地,我们村里人去拉水,他们虽然不高兴,可又不敢硬管。不过有时候也会发生一些小摩擦。有一天下午我去“大针织”拉水,到了那里没有人,我就拧开水龙头,哗哗地往水桶里灌水。这个时候来了两个“大针织”的职工,他们端着盆子,看样子像是要洗衣服,我就停下来让他们先接水。可他们盆里接满了水并不走,就在水龙头下面洗了起来。我让他们让一下,说我要接水,其中一个家伙说:“你是哪儿的?跑到这儿拉什么水?”另一个家伙说:“就是你们这帮人,这个来拉,那个来拉,我们的水都不够用了!”说着撩起水朝我泼了过来。我一看,心中也怒了,走过去,将他们的盆子一踢,将水桶按在水龙头下面就开始哗哗地接水。那两个家伙也不示弱,一个家伙死死摁住水龙头,另一个抡起拳头朝我打过来,我往旁边一闪,那家伙跌了一个空,但是他一掌又打了过来。正擦过我的鼻子,突然一下,我的鼻血就流了出来。这时先前那个家伙也凑了过来,端起一盆水泼在我身上,我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水还在往下淌。那两个家伙哈哈大笑着,撸起胳膊向我走过来。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喝一声:“住手!”原来是小印,他手执扁担,抡起来朝那两个人打过去。那两个家伙见是个小孩,并不害怕,躲过了扁担,顺手从地上捞起一根树枝,跟小印对峙起来。趁这个机会我也在旁边找到了半块转头,向他们掷去。那两个家伙一闪身,躲了过去,又摩拳擦掌地向我们走过来。这时候我们村里有一些大人也来拉水,见有人欺负我们,赶过来大声一嚷:“你们想干什么?”那两个家伙见势不好,连忙端起他们的盆子,灰溜溜地逃跑了。接好水,我和小印一起往回走,路上我的鼻子还在流血,他拿他的汗巾帮我擦了擦。回到村里,小印先到他家送了水,又跟我一起到奶奶家去。到了奶奶家,奶奶正在厨房里做饭,她一出来,看到小印汗巾上的血迹,失声叫了起来:“哎呀我的儿啊,你这是咋了?怎么冒血啦?”小印尴尬地笑笑说:“我没事,老奶奶,是我二叔鼻子流血了!”我奶奶这才注意到我,慢慢走到我面前说:“你的鼻子咋流血啦?又跟人打架了?你看看你,说你多少次也不听,快到屋里来,奶奶给你抹点紫药水。”我感觉她的口气明显冷淡下来,虽然也是关心我,不过我心里仍然感到一些不舒服,我说:“不用了,我回家去抹吧。”又对小印说,“你把水给老奶奶倒在水缸里吧,我先回去了。”小印说:“行,二叔,你就不用管了。”我转身走出了奶奶家的院子,走了一会儿,再回头,看见我奶奶追到了院门外,手里拿着紫药水和白毛巾,好像还在喊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回去,我转过头,快步向我家走去。

3

那一年,我们家里为我奶奶过三十周年,我才知道我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我的亲奶奶在1960年代就去世了,我奶奶是我爷爷的续弦,但他们没有再生育子女,我们家里便只有我父亲他们哥仨。我爷爷去世也很早,在我的记忆中,从小就没有爷爷的身影,只有我奶奶。现在想想,我奶奶的生活境况也很辛苦,她虽然有三个儿子,但都不是她亲生的,没有血缘上的联系。后来我想,她可能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不安全感,到了晚年,这种感觉或许会越来越强烈。在我们乡村里,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父亲娶了个继母,但父亲去世后,继母有自己的孩子还好说,没有自己孩子的,有的儿孙就会将她当作累赘,不愿意养活她,有的生病了也不给看,有的还打来骂去,有的甚至还会将她撵走。出现这样的情况也并不奇怪,在后娘手底下长大的孩子,很难对后娘有好的感情与印象,等他们长大了,对后娘也不会太好,父亲在的时候还好说,等父亲去世之后,等待后娘的命运也就很难预测了。

我们那里的丧葬习俗,还是延续着老礼,老人去世之后,后代子孙要给他过周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此后就不再祭奠了。我亲奶奶过三十周年那一天,我们家里很热闹,老人去世年头久了,家里人虽然怀念,但也不像以前那么悲伤了。从我爷爷奶奶,到我父亲那一代,到我这一代,再到小印这一代,我们家族里的人,男男女女,媳妇女婿,都加起来,都已经有上百人了。中午上完坟回来,都在我伯伯家坐席。我奶奶作为家里唯一的长辈,坐在上席,我父亲和我伯伯、叔叔,还有一些老亲戚,也都陪在那里。我们和小印这一代,陪着年轻的亲戚坐在另外的席上,也负责端菜送酒。这边席上的人,大多没有见过我亲奶奶,她去世时很多人都还没有出生,跟她没有直接接触,也没有很深的感情,就只是当作一个普通的纪念日,亲戚里道的聚一聚,也没有悲痛悼念的氛围,开席之后不久,就开始说笑起来。吃饭中间,我奶奶出来,路过这边的席,见这桌上的人吵吵闹闹,敬酒劝酒,就叫小印过来对我们说:“你们都小声点,老奶奶说了,都声音小点,咱们这是过白事,吵吵闹闹的不像话,让外面的人看了笑话。”

我过去上菜时,看到主桌上的氛围却很庄严肃穆,那些老人主要在唠家常,轻易不动筷子,谈好长时间才抿一口酒。有一次我走到那边,听到我爹正在跟我三叔感叹:“咱娘要是能活到现在多好啊,看着咱们下边这么多人,这么多孙男嫡女,她该多高兴啊!”说着他的眼圈红了,端起酒杯,一口干了。我三叔也说:“是啊,是啊。”但他一抬头,看见我奶奶的目光正向这边瞥来,连忙拉拉我爹的袖子说:“少喝点吧,喝多了难受,一会儿还有事哩。”我爹眼睛红红的,他和我三叔很小的时候,他们的娘就去世了,从小吃了不少苦。没有亲娘的孩子,在乡村里是多么可怜,想哭都没有地方哭,他们在后娘手里长大,又受了多少委屈?这些我伯父不一定知道,他很早就出去了,我爹和我三叔相依为命,一个十一二岁,一个七八岁,从那么小的孩子,到现在拉扯起了一大家子人,一路磕磕绊绊,其间有多少辛酸苦涩,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现在给娘过三十周年,他们想想以前的种种不易,难免不会感慨万端。

但是这个时候,我奶奶也在场,他们对亲娘的怀念,当然会让她这个后娘感到有些不自在,饭吃了一半,她就说身体不舒服,要回家。我伯父安排我和小印,拉着地排车把她送回去。我奶奶家在南边,我们出了门,走小路,要穿过一个小树林,一个大坑,要上坡下坡。我在前面拉着车,小印在后面推着,上下坡的时候我提醒奶奶小心一点,但也还是会有一些颠簸,有一次晃得厉害了点,我奶奶又禁不住骂了起来:“叫你小心点,小心点,就是不听,你的脑子叫狗吃了?”又由我骂到我爹,“看看你爹,喝了二两酒,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一个大男人,在那里哭哭啼啼的,跟个老娘们儿一样!还说想他娘,想他娘,都多大年纪了,也不怕人家笑话,他娘要活着,也得被他气死!”她的话说得我心里很窝火,但我毕竟长大了,没像上次那样撂下车子就走,只是埋头在前面拉车,小印在后面还一个劲儿地劝她:“别生气了,老奶奶,前边马上就到家了!”

那天躺在小黑屋里,我突然想到,我奶奶这么不待见我,可能就因为她不是我的亲奶奶,亲奶奶对小孙子亲还亲不过来,哪里会像她这样偏心?像她那样打来骂去的?在黑暗中,我睁大眼睛,想象着我的亲奶奶。她30年前就去世了,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她都有什么样的经历,在我眼里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但是她的血脉还在我身体里流淌着,她的印记还留在我们的心中,她才应该是我真正的奶奶!如果她是我的奶奶,那现在的奶奶呢?现在的奶奶,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从最初的记忆开始,我会叫奶奶的时候,叫的就是她,奶奶这个称呼和她的形象已经融为一体,如果我不叫她奶奶,又该叫她什么?我跟她又是什么关系?想到这里,我心里一片迷茫,想到我奶奶只是一个陌生人,只是我们家族的一个外人,这又让我感到恐慌,感到似乎并不是这样……

4

后来我离开家乡,在外地漂泊,每年回到家里,都会在第二天去看我奶奶,有时候带点外地的特产,有时候什么也不带,但是每次见到奶奶,她都很高兴。那时候我奶奶仍然是一个人住,她的屋里很昏暗,一进门,右侧是一个水缸,左侧是一个蜂窝煤炉子,正当门是一张木床,床上摆着各种日用的东西,米,面,油,白菜,萝卜,各种青菜。我奶奶不在这张床上住,她住在东边一间靠墙的土炕上,冬天可以烧火取暖。或许是她的年纪大了,她的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我到了奶奶家,跟她说几句话,看看水缸里有没有水,没有水的话,从院子里的水龙头接几桶给她灌满。那时候我们村里已经很少停电了,但是冬天的时候,水龙头经常会被冻上,那就要烧一壶热水,浇水龙头,把冰化开,才能接水。接完水,再看看她面缸里有没有面,没有的话,就从家里给她背过来一布袋。那个时候,是我父亲和伯父、三叔一起赡养我奶奶,最初是每年每家给她一定的粮食和钱,后来我奶奶年纪大了,磨面很不方便,就把粮食改成了面,每年每家给她一些,就够她吃的了。我奶奶性格很倔强,老了也是宁愿一个人住,一个人开伙做饭,只有她生病的时候,自己做不了饭了,才轮流到我们三家去住一段时间。

那时候我去奶奶家,她常跟我说起两件事,一个是枣树,一个是房子。我奶奶家院子前后种了七八棵枣树,那些枣树都很老了,我们小的时候就在,现在依然很茂盛,我奶奶每年都要把枣打下来,泡在坛子里做醉枣。那是我们小时候很喜欢的美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她才会拿出来,让我们尝尝鲜。醉枣是用酒泡的,吃起来有一种酒的清香,又有枣子的甜、润和糯,很是美味。我们那时候过年去奶奶家,都会眼巴巴看着她从坛子里盛出一碗来,这个几个,那个几个,分散给大家。奶奶现在的一个苦恼是,后院王家的孩子,经常会带领一些孩子来偷枣,她年纪大了,看不过来。那帮小孩爬上爬下的,神出鬼没,一不留神,他们就溜到了树上,不只是偷枣,还糟蹋,刚泛红的枣子他们啃两口就扔了,一年下来光让他们糟蹋的就很多,秋天打枣的时候少了不少收成。她也去跟王家的大人去说过,他们也管教,可小孩正是调皮的时候,像猴子一样,三下两下就蹦到了树上,谁也拿他们没办法。我听了之后劝奶奶,小孩喜欢吃就让他们摘吧,他们也摘不了多少。奶奶叹一口气说,今年想多泡一些醉枣,也泡不成了!

房子的事情比较复杂。简单说起来是这样,我奶奶现在住的地方是我家的老院,原先我爷爷在的时候,是两进的大院子,我们家和我伯父、三叔都在这里住,我爷爷去世后,我们三家分家,都分了新的宅基地,我伯父家在北边,我们家在东边,我三叔家在后街,我们家这座老院子就闲了下来。时间一长,村里重新调整宅基地,前院是我奶奶住,后院就分给了王家,他们在那里盖起了房子。王家有个儿子,也到了结婚年龄,他们很想要我们这个前院做宅基地,但我奶奶还在,他们也没有办法。从我奶奶的角度说,她自然不愿意我家的宅基地落到外姓人手里,她不仅考虑到生前,也考虑到身后。她想到的办法是将这块宅基地留给我,等我结婚时在这里盖新房。这主要是我这一辈的都已经结婚,也分了宅基地,当时只有我还没结婚,正好占住这一块地。再说前院这块宅基地,最初是我二爷家里的,从我爹“承祧”的角度来说,我要这块宅基地也是合情合理的。所以每次回家,见到奶奶的时候,她总会说起这座房子的事情,但是那个时候,我一直在外地漂泊,根本考虑不上成家的事,也没有想在我们村里要宅基地,所以奶奶每次问,我都无法回答,只能敷衍过去。这好像成了我奶奶晚年放不下的一件心事。

我奶奶放不下的另一件事,就是我还没有结婚。那个时候我在外面漂泊的时间已经比较久了,按我们乡村的习惯,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都早已经结婚生子了,我奶奶见面总是问我:“有对象了吗?什么时候带回家里来?”到后来,我奶奶病重的时候,她还对我说:“你再不结婚,奶奶就见不到你成家了。”又说,“你把你媳妇带回来,我都准备好了见面礼,到时还得给她哩。”那时候在我们村里,新媳妇来见长辈,长辈都要给见面礼,我奶奶可能觉得,在我之前结婚的那些哥哥,他们的媳妇她都给了见面礼,不能单独缺少我这一份吧。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她一直惦念着这件事,让我心里很感动,但我也感觉这或许并不是出于她对我的关爱,而是出于风俗礼治的秩序或平衡,我不知道这样想是不是有些苛求,有点钻牛角尖,但我总感觉,奶奶对我的感情有点冷淡。

那一年过完春节,我很早就离开家,到了北京。后来我打电话给家里,我娘告诉我,我奶奶不知道我走了,那天早上,她拄着拐杖,端着一碗醉枣,颤巍巍地从她家走到我家,专门来送给我吃。我一听,眼泪哗的一声就流下来了。奶奶年纪那么大了,天又那么冷,从她家到我家虽然只有五六百米,但路上有一个斜坡,有一个路口,还有融雪冻成的冰渣,我想象着奶奶在寒风中,端着碗,拄着拐杖,在路上行走的情形,她会走得很慢,小脚在路上抖抖索索的,一面走,一面看着路。她要路过三麻妮家,路过占奎家,路过德顺家,路过王三家,她要爬坡下坡,要穿过路口,才能慢慢挪到我家那个胡同,才能慢慢走到我家。我想象着奶奶每一步行走的艰难,心中隐隐作痛,我想我奶奶或许是真爱我的……

5

我奶奶去世那一年,冬天很冷,在腊月里她就已经卧床不起了,好不容易捱过了年关,她的病情愈加严重,医生说已是不治了,我们就将她拉回了家,仍然住在她那间小屋中。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们每天都在那里守着她。我们三家人,从我父亲到我,再到小印这三代人,每天晚上都有两个人守在那里,白天再换一班,一刻也不敢疏忽。我奶奶大部分时间都躺在那里睡觉,偶尔会呻吟一下,我们就会上去问她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东西。我奶奶的意识也不是很清楚,有时唔唔几声,我们就喂她喝一点水,或者吃一点粥。偶尔很短暂的时间,我奶奶的意识会清醒过来,这时候她能够认出我们这些人。有一天下午,她醒过来,认出了我,还含含糊糊地问我:“什么时候带你对象回来啊?”我也只能搪塞她说:“明年就带来给您看看。”夜里奶奶在她的炕上睡觉,我们守着的人不敢睡,就把迎门那张床上的东西收拾一下,坐在那里围着火炉聊天。寒冷冬夜里,我奶奶屋里的那盏灯很昏暗,仿佛一阵风就可以熄灭,就像我奶奶就要走到尽头的脆弱生命。

有一天晚上是我和三叔守在那里。夜很漫长,我三叔给我讲了我们家族的很多故事,尤其是我奶奶。他告诉我,我奶奶虽然不是我亲奶奶,脾气也不好,但她为了我们家也吃了不少苦,说起来是后娘,但她也不容易。那时候你大爷和你爹十来岁,我才七八岁,再怎么说是后娘吧,她也把我们都带大了。你爷爷死了之后,又是她张罗给我们三个娶媳妇。那时候我们家里很穷,娶一床媳妇,就把家底都折腾光了。从你大爷,到你爹,再到我,一家人吃了不少苦,但总算都成家了。咱家现在能有这么一大家子人家,要没有你奶奶,那也是很难想象的……他又说,你奶奶的命也很苦,在来咱家以前,她在城里大户人家当过丫鬟。那时候兵荒马乱,人人都吃不上饭,不少人卖儿卖女的,她就是从小被卖到那户人家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什么人。解放后,那家大户人家被打倒了,她无家可回,就在城里东关街上卖菜。那时候跟她一起的,就是七里佛堂你姨奶奶,她们也不是亲姊妹,不过两个人都当丫鬟,从小一起长大,她们也都没有亲戚,就当亲姊妹一直来往着,所以那么亲……在黑暗中,我听三叔讲着这些故事,觉得很陌生。我以为我很了解我奶奶,但其实我并不了解她,我对奶奶只有一个很简单的直观印象,只是感觉她并不喜欢我,但我并不了解她的过去,不了解她所吃过的苦和她所走过的路。当我对奶奶有记忆时,她已经快70了,在我印象中她一直是那么一个老太太,我也从未想过此前她的人生是怎么走过的。如此熟悉的人又是那么陌生,夜风吹来,让我不禁一阵阵寒噤。

还有一天晚上,是我和小印在那里守着。小印一直在家里,这两年在我们村里开了个饭馆,生意很不错,我每次回家也都是来去匆匆,没时间跟他好好聊,这次守在奶奶床前,我们倒是聊了整整一夜。小印给我讲了在乡村开餐馆的种种苦恼,要应付各种部门的检查,还要应付村里的各种人情,等等。小印虽然比我小,但在社会上历练了几年,考虑问题很周到细致,看上去似乎比我还要成熟。我们还聊到了我们认识的熟人。他告诉我,七里佛堂那个老姨奶奶已经去世了,她出殡的那天下着大雨。我奶奶年纪这么大了,还非要去,他冒雨开着三马车拉着她去了,回来她全身都淋得透湿,冻感冒了,好多天才好。他还告诉我,三里韩村那家磨面的夫妇,他们发了财,但也遭了秧,那男的骑着摩托车,在马路上被一辆大卡车撞到沟里,当场就死了,后来那女的带着两个孩子改嫁了,听说还为赔偿金是归那女的还是归男方父母大闹了一场。我听着他的讲述,脑海里浮现出我姨奶奶枯瘦干瘪的形象,那对青年夫妇忙忙碌碌的情景,那女的头上包着白毛巾,还在微微笑着,但这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印象了,隐藏在我脑海最偏僻的角落,如果不是他讲,或许我再也想不起来了。那天到了深夜,我奶奶突然呜呜呀呀地说话,我们两个赶忙走到她的床边。我奶奶并未醒过来,她只是在说梦话,我们只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大花轿……来接我了……来接我了……”她的手臂扬起来,在墙壁上留下很大的影子。我们听了,又担心,又害怕,连忙高声唤她。过了一会儿,我奶奶缓缓地睁开眼,吃力地辨认着我们,等认出我们她似乎才放下心来,她说,“你爷爷来接我了……”小印说:“老奶奶,别瞎说,你那是做梦呢,你喝点水不?”停了一下,他又说,“不喝,那就再睡一觉吧。”我奶奶看了看我们,转过头去,又沉沉入睡了。

我和小印靠着墙迷糊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捱到天明。跟我们换班的人快来了,我们又到奶奶的床头看她,见我奶奶脸色有点发青,小印将手探到她鼻息处,回过头来对我说:“二叔,不好了,老奶奶快不行了!”又说,“二叔,我在这里看着,你快去叫人。”我看了他一眼,说:“你害怕吗?”小印说:“没事,你快去吧!”我披上衣服,匆忙跑了出去,先去了北边我伯父家,又去了后街我三叔家,又回了我家叫我爹。等我和我爹从家里匆忙赶到我奶奶家时,屋里已站满了人,沉默而又肃穆。我伯父和我三叔站在床头,正在抹眼泪,我爹问:“怎么样了?”我伯父摇摇头,我三叔说:“不行了!”说着痛哭了起来,屋里的人也都哭了起来。

此后的七八天,我们按照家乡的风俗为我奶奶举行了葬礼。本来我已到了离开家乡的时间,也不得不向后拖延。那几天,我们为奶奶守灵,送山,入殓,出殡,接待亲友的吊唁,日夜忙个不停,悲伤又疲惫,脑子都不转了,只是按照执事人的安排做事。也就是在为奶奶守灵的夜里,我听到了一个说法,老人去世之前最后见到的人,才是跟她最有缘分的人、最亲的人。有的老人甚至为了见一眼想见的人,迟迟不肯咽气,直到见到了才慢慢合上眼。那么,我想,可能我并不是奶奶想见的人,在她弥留之际我本来就在身边,偏偏却又错过了,没有守到她离世,或许这就是天意吧。为奶奶办完葬礼,在离家之前的那个夜晚,我躺在小黑屋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我奶奶和这些事,心中久久不能释怀。

在这个世界上漂泊了这么久,到现在,我终于认识到我奶奶的意义。她让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完美,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你,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善意地对待你,你要适应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你要在这个世界上坚强地走自己的路,哪怕有人厌恶你,哪怕有人诋毁你,哪怕有人仇恨你,你都要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是这样吗,奶奶?你为了不让我受到更大的伤害,而给了我一点点磨难。你为了不让我沉浸在爱的幻象中,而给了我一点点苦涩。而其实你是爱我的,你在以这样复杂的方式爱着我,是这样的吗?奶奶,我想是这样的。现在,你离开这个世界已经15个年头了,奶奶,我很想念你。

李云雷,1976年生,山东冠县人,200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现任职于《文艺报》。著有评论集《如何讲述中国的故事》《重申“新文学”的理想》《新世纪底层文学与中国故事》,小说集《父亲与果园》等。曾获2008年年度青年批评家奖、十月文学奖、《南方文坛》优秀论文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