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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曾经历的生,不乏奇迹

来源:《诗刊》2017年9月号上半月刊 | 阿信  2017年12月13日11:08

雪 夜

 

荒郊。车子抛锚。

踩着雪,呵着热气。

多么安静啊——

突然就回到了童年

那繁星密布的天空。

 

 

故园的蝴蝶不认识我。

三十年,我在藏地生活,很少回来。

身上多了一种异样的气味——

 

一个

蝴蝶眼中,时刻保持警觉和敌意的非我?

 

一具雕花马鞍

 

黎明在铜饰的乌巴拉花瓣上凝结露水。

河水暗涨。酒精烧坏的大脑被一缕

冰凉晨风洞穿。

……雕花宛然。凹型鞍槽,光滑细腻——

那上面,曾蒙着一层薄薄的霜雪。

錾花技艺几已失传。

敲铜的手

化作蓝烟。

骑手和骏马,下落不明。

草原的黎明之境:一具雕花马鞍。

一半浸入河水和泥沙;一半

辨认着我。

辨认着我,在古老的析支河边。

 

秋 意

 

虎的纹身被深度模仿。

虎的缓慢步幅,正在丈量高原黑色国土。

虎不经意的一瞥,让深林洞穴中藏匿的

一堆白色骨殖遭遇电击。

行径之处,野菊、青冈、桤木、

红桦、三角枫……被依次点燃。

当它涉过碧溪,

柔软的腰腹,触及

微凉的水皮。

我暗感心惊,在山下

一座寺院打坐——

克制自己,止息万虑,放弃雄心

随时准备接受

那隐隐迫近的风霜。

 

弃 婴

 

偷尝禁果的女子,慌不择路。

暗结珠胎的女子,神情恍惚。

脸色灰青的弃婴者,一念之差招致的暴雪

正在席卷买吾草原。

我是谁?

我何以洞悉并将这一切录入密档,再

深深埋入地下?

逃离时,她是受惊的豹。

返回时,她是疯癫的母兽,踉跄、奔行……

大雪掩埋草原所有的路径——

允许我,

护持这个有罪的人儿

重回当初的崖下,凹陷的石穴。

那儿:一只古老的神雕

正用巨大、褐色的羽翅

庇护着

这个著名的弃婴。

一双贝壳似的小脚丫印,至今仍嵌在

山崖赭红的岩石上。

佛传至七世。时间

过去三百余载。

我,一名老僧,充任书记,籍籍无名。

 

在草原露宿一夜,我并未感觉到所谓的孤独

 

白牦牛涉过雪山下

暗黑的河。

 

苏鲁花的茎叶一遍遍

擦拭过的黄铜茶炊。

 

叫起来!把肺部积蓄的空气全部排尽。

帐篷边上,铜一样叫起来,雕塑我们的耳朵!

 

大雾尽头

那条黄金牧犬,会回答你。亲爱的多多!

 

秋 日

 

水还干净。

僧人刚洗过脸。

 

僧人坐在岸边数数玩——

一尾两尾鱼,

三粒五粒沙。

 

僧人背后,

秋叶绚烂,枇杷沿坡滚动。

 

达宗湖

 

没有人知道

达宗湖

没有人牵着马

在群山之中

走三天三夜

夜幕降临,达宗湖

几乎是透明的

三面雪山

整整一座天空的星星

全倒在湖里

它,盈而不溢

湖边草地

帐篷虚置,空气稀薄,花香袭人

就这样抱膝长坐

就这样不眠不宿

就这样

泪流满面,发着呆,直至

天明。牵马

悄悄离开

 

夏季旅行指南

果实从内部腐烂。布鞋显然

比皮鞋舒服。出行需备雨具和遮阳用品。

山洪暴发切记往高处逃生。

带一本书,不一定要打开它。

支起帐篷,是想和一个人

整夜坐在它的外面。

看见黑暗中的红桦林,就意味着

看见了它背后的冰川,和头顶

一束束流星拖曳而过的巨大夜空。

 

在大海边

 

日落之前,

我一直坐在礁石之上。

墨绿的海水一波波涌起,扑向沙滩、岸礁,

一刻也不曾停息。

椰风和潮汐的声音,栖满双耳。

我想起雪落高原风过

松林马匹奔向

荒凉山冈……我闭上了眼睛。

那曾经历的生,不乏奇迹,但远未至

壮阔;必将到来的,充满神秘

却也不会令我产生恐惧、惊怖。

日落之际的大海,

突然之间,变得瑰丽无匹。

随后到来的暮色,又会深深地

掩埋好这一切。

我于此际起身,离开。我的内心

有一种难得的宁静。

 

 

在海南陵水的这几日,我没有

想起你。你和你妹妹在一起,

在兴隆山滑雪营地。

 

一下午,我在植物园

认识了可可、无花果、见血封喉……

那只叶片一样紧贴树干的昆虫:龙眼鸡。

 

又一个下午,和臧棣、西娃

登上南湾猴岛。看见猴子在水里游泳,

西娃忍不住惊叫:“哎呀”!

 

吃着海鲜。喝了

不多点酒。

海风真好。

 

我们熟悉的番茄、黄瓜、尖椒和空心菜,

在陵水设施农业基地的大棚里,以一种

不可思议的速度在生长。

 

我没有想起你。没顾上细察

贝壳、螺蛳和停靠在海湾里的船。

日子犹如鞋袜,塞满细沙,又近乎虚度。

 

第三日,分界洲岛。遇雨。

半山亭中,与元胜、潘维各自吃完一只椰子。

晚上睡眠充分,几乎没有做梦。

 

当我在满屋月光和椰树婆娑的影子中醒来,

我突然意识到,我比任何时候

都需要你。

 

梨 树

 

再落几场雪,

山坡上

那些梨树

就该白了。

 

梨树下面,

也会有

绿的意思

浅浅冒出来。

 

届时,将不会再有

任何理由

可以役使我,

使我形劳而不得自由。

 

梨树在晨曦中

宁静呼吸。

雨水的清芬中,我

摘取你的眼睛。

 

狻猊帖

 

无眠。无一字可写。抽很多烟。

辗转反侧,长夜不得伸展。

 

——这种情形已有多日。入冬以来,

似乎鲜有安宁的睡眠。

 

是什么让它烦躁如此,默诵百遍清心密咒

尚不能令其片刻宁静——

 

这孽畜,这荆莽丛中伺机而动的潜伏者,

这来自西域伏象食虎的大猫?

 

内宇宙的爆炸,

比三个嗜血部族的叛乱还令人心惊!

 

酒浇不灭。

铁棒僧,无法使其慑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