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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鸡一唱

来源:《人民文学》2017年第2期 | 叶舟  2017年12月13日11:20

导读

《雄鸡一唱》,写的是社区人物的形形色色,一个育儿难题从对孩子说话的破解开启,半夜大叫的翎子鸡引发了全社区前后完全异样的反应,社区保安的隐情也时刻与此相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线路,这些都还不算奇特,小说更饶有兴味的是,上句和下句常常出现不同的情境和不同的对话者,多事同时在,但又多人不同频,可是这一切又是丝毫不影响故事的完整逻辑,反而将叙述和生活的本然活性、斑斓杂色、横生妙趣相匹配,烘托出重影的视觉,呈现出交错的听觉。在繁多牵扯中,勉力按照自己意愿的路向行进——谁不是这样的呢?

——摘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2期卷首语

人不留客,天留客。在昝涛看来,这谚语等于一句屁话。

彭强的舌头肿了,醉眼迷离,举止也慢慢嚣张起来,全然没了先前的拘谨。昝涛知道,这小区的业主们,大多是部门的负责人,头上压着几座山,对下面又没权,过惯了谨小慎微的日子。此刻,彭强的张牙舞爪,醉话连篇,倒也在昝涛的意料之中。让他放肆一下吧,又少不了我一两肉,昝涛安慰自己。一瓶茅台,很快见了底。彭强分完了,还眯起眼,对着瓶口瞄了瞄,控出了最后一滴。彭强咂在舌头上,埋怨说,好酒不经喝,好日子不经活,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啊。昝涛举杯,跟彭强碰完,顺便揉烂了手里的纸杯。

兄弟,谢了!

昝涛见对方抱拳,忙还礼,说,瞧你,又不是我的茅台,客气啦。

哦,王川那小子,不值一提,不在咱的桌面上。彭强捏起一粒花生米,丢在嘴里,慨然说,与君一席谈,我觉得好有一比呀。

心里着急,却不能逐客。昝涛耐下性子问,说说看。

你我二人,跟当年的刘备曹操,他两个夜饮一般。彭强脸上放光,又说,天下才华共三斗,咱俩各自一斗,剩下的,让王川他们窝里斗去吧,不稀罕。兄弟,你愿当谁?

昝涛的表情,灰烬似的。昝涛说,我谁也不当。

你曹操吧,我做刘备。

昝涛也有点薄醉,拍了桌子,说,曹操是奸贼,你少扣帽子。

呵呵,彭强激动起来,啜了酒,喋喋地说,想当年,刘备不过是卖草鞋的,曹操也好不到哪去,一个太监的养子,然使君与操,一向身怀鸿鹄之志。

话匣子一打开,彭强便刹不住车了。昝涛起身,瞥见翎子鸡探了探头,脖颈像一枚问号。昝涛知道,时间不早了。昝涛弄了一杯水,搁在翎子鸡跟前,想请它润润嗓子。脚步一响,翎子鸡羞涩了,将鼻脸埋在了羽毛当中,又变成了一尊安静的瓷器。昝涛微醺,哈欠四起,觉得翎子鸡比彭强稳重多了,遂坐一旁,慢慢观察。晚间,闵红带着一群人走干净了。王川待了一根烟的工夫,也拽着彭强撤了。不承想,彭强杀了个回马枪,带了一些干果和花生米,闪身进来。彭强浑身湿透了,谄笑说,长夜漫漫,独乐乐,不如咱哥俩一块乐。昝涛打开了茅台,知道这家伙一定另有他图。

果然,彭强讲完了三国,决意自己做曹操,让昝涛出任刘备。彭强絮叨着,喝掉了最后一滴,咂巴说,酱香型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呀。昝涛过来,扶他出门。蓦地,彭强却猿臂一舒,一揖到底,喊了声,玄德贤弟。入戏太深了,不要脸的水搞的鬼,昝涛带着轻蔑,手下使了劲。彭强的脚却扎了根,从昝涛的胳臂下,滑了出去。末了,彭强才亮出了底牌。彭强说,玄德贤弟,愚兄想求一根羽毛,翎子鸡的。瞬时,目光指向了角落。妈的,昝涛强压怒火,并无二话,直接冲了过去,拔下了一根羽枝。

彭强举在手上,嘴巴吹气,见羽枝猎猎拂动,色彩烁闪。

彭强快哭了,念叨说,双眼的,居然是双眼的顶戴花翎哟。昝涛开大了门,一股冷风吹来,表情骤紧。昝涛频频做出送客的手势,但彭强顽固,不肯罢休。僵持了一段,彭强将羽枝插在脖领子内,整理了一番。不待昝涛再次逐客,彭强突然疾步趋前,立定,啪啪啪,甩打了一下左右袖口,扑腾跪地。彭强深伏下去,叩头不止,朗声说:

臣隆科多,叩见陛下。

昝涛失笑死了,但忍着,没发作。

微臣和珅,叩见吾皇陛下。又说。

无语。

顿了顿,彭强哽咽地说,儿臣胤禛,叩见父皇陛下,恭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昝涛回说,平身吧。昝涛快憋不住了,俯下身去,款款搀住了彭强的胳臂。昝涛送他出去,到了地下车库的坡道上,叮嘱说,雨太大了,小心别淋着。彭强弓着腰,不敢抬头,一根翎子尚在头顶上颤栗,小丑一般。临别前,彭强居然泪下如雨,哀告说,父皇早些安歇吧,龙体金贵,大清的江山社稷还指靠着。

走吧,彭副主任。

昝涛催喊。

嗻,彭强最后说,皇阿玛,儿臣这就告退了。

地下车库里空空荡荡,仿若一座寂灭的古墓。坡道上的一盏灯光扑过来,煞是荒凉。昝涛看见,自己如一根细长的杆子,挂在墙上,孤单极了。这一瞬,昝涛终于爆发了。昝涛摸了摸皮带,拔出来一把改锥,冲上前去,在一辆车身上乱劈。牧马人,幽深的烤漆上,映现出了昝涛的嘴脸。昝涛痛恨自己,不想看见这张脸,因为恐惧,也缘于绝望。这么多年了,昝涛一直在逃避这张脸,但它却如影随形,像一句锁定了自己的咒语。上一次,昝涛也这么干过,但这张脸安全无虞,此刻又浮现了出来,逼视着他。现在,昝涛戳破了自己的眼睛,剜了鼻子和嘴,将整个脸颊也划破了,划花了,一塌糊涂的。愤怒过后,昝涛看见牧马人已经面目皆非。但昝涛顾不了许多了,下面的事更为紧迫。

雨水淅沥。尤其在路灯下,雨丝若一张绵密的网,让夜色下沉了几分。

时间差不多了,昝涛踅出车库,走进小区的中央水景一带时,感觉怀里的翎子鸡动了动。昝涛摘下雨帽,掏出翎子鸡,两手架住了它的翅根。这一瞬,昝涛有些伤感。它那么小,那么无足轻重的,却长了一身虚张声势的羽毛,一副让人惊魂的破嗓子。昝涛思忖,自己应该属鸡,属翎子鸡,不该在城里鬼混,山乡僻壤,才是能活命的地方。昝涛立意已决,等办完这件事后,立刻消失,越快越好。

翎子鸡簌簌一番,探出了殷红的冠子,抖擞着。两粒眼珠,仿佛刚划着的火柴。

四下阒寂,业主们沉浸在酷暑之后,一场清凉的梦境里。昝涛抬望着,一股血涌上了头顶。昝涛一时激愤,心说,你就死命地喊吧,把狗日的们都喊醒来,把全天下的玻璃喊碎,把天老爷也喊破。果真,翎子鸡伸了一下脖颈子,一口啄破了夜幕。

那一声鸣叫,立时变成了一片发光的瓦,扔上了天。

昝涛抱着翎子鸡,在小区里兜来转去,更夫一般。昝涛得意极了,觉得打鸣的不是翎子鸡,却是自己。一片瓦刚刚消失,另一片又从怀里扔出,腾跃而上,飘在了铅云之下。翎子鸡像一座砖窑,一个制瓦匠,左扔一片,右扔一片。慢慢的,天空被擦亮了,一点一点的,透出了一线曙色。昝涛望了许久,脖子也酸了。昝涛开始觉得,天空其实就是一座佛龛,用瓦片砌成的。佛龛上坐着一尊神,人做什么,天老爷都能看见。

这个想法,让昝涛暗吃一惊。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昝涛抱着翎子鸡,刚转悠到了C栋时,三女子从拐角里闪了出来。三女子说,涛哥,你没醉吧,我看见你抱着翎子鸡,转悠了好几圈了。昝涛沉吟一下,将翎子鸡塞在对方手里,说,你一直盯着我,没蹲坑呀?三女子接住翎子鸡,下意识的低下了头。趁此时,昝涛摸出了电击枪,打开了按钮。电击头杵在三女子身上时,劈剥一下,一道蛇形的蓝光,喷了出来。昝涛忙让出一步。三女子瘫软在地后,昝涛顺势接住了翎子鸡,用袖子揩了揩羽毛,擦净了雨水。

三女子从昏迷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被铐在了管道上,动弹不得。

铐子是金属的,叮当作响。好似身上的电流还在,三女子挣了几下,又跌倒了。视野中,昝涛正在收拾行李包,两双鞋,几件外套,东西并不多。翎子鸡站在地上,一脸无辜,转瞬又打了一下鸣。此刻的声音,却不像发光的瓦,更多的像是一种乞食。翎子鸡瘸着腿,跳了几跳,够不着乒乓球案子上的米粒,不免灰败。也许,恰是翎子鸡的打鸣,替三女子叫了魂,他慢悠悠地醒来了。三女子凄厉一笑,说,涛哥,我胸膛上有一个蓝印,电击枪把肉都打焦了。昝涛从床下拽出一个箱子,很沉,里头都是他的存货。三女子说,小时候,我去县城的肉店买肉,老看见猪肉上有蓝印,人们说是卫生章,骗人的话,一定跟我一样,被电击枪撂倒的。东西太琐碎,收拾起来费时间,但昝涛不怕麻烦,仍旧打开了。一套工具,显得很旧,改锥,扳手,防滑手套,另有一把匕首。三女子在絮叨,昝涛并不接话。三女子咧嘴,牙花子猩红,又说,涛哥,铐子太紧了,我疼,你邮购的肯定是劣质品,求你了。昝涛攥着一把剪子,拿出几张证件,包括一张身份证,逐一铰烂了,扔在了三女子脚下。后者说,涛哥,我一直拿你当亲哥看,你罩着我,我刚到保安公司,还是你亲自点我的将,来这个小区的。昝涛不听,出去了一下,回来时,手里举着一只瓶子。昝涛将液体洒在了三女子周围,这才消停下来。三女子骇然说:

汽油,这是汽油呀。

昝涛方说,我恶心你的嗓子,二尾子。插一根翎子鸡毛,你就是个太监。

哦,你要把我灭口?

昝涛摸出一支烟,衔在嘴角,手里捏着打火机。昝涛说,妈的,你有两件事犯了我的忌,我现在治治你的病。越挣扎,铐子越紧。三女子知道没了希望,索性强硬起来。昝涛说,蹲坑,你老对我说蹲坑,这是什么意思?昝涛彻底翻了脸。

呵呵,你终于怕了,魏虎子,你也有怕的时候?三女子昂扬起来,喷笑说,魏虎子,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蹲坑守着你,就等今天了。魏虎子这个名字,像一块烙铁,昝涛骤然紧张。其实,昝涛知道“蹲坑”二字,专业术语,电视剧上经常演,但它第一次从三女子的嘴里冒出时,他就警觉了。翎子鸡低头啄食,寸进而来,一团虚幻的羽毛,令昝涛有些发虚。真的,人的一生,跟这团羽毛没什么两样,到头来还是虚活一场。昝涛踢了鸡一脚,沮丧地说,给这禽兽磕头,当先人一样拜,这前半夜的一场闹剧,是我故意搅局的,我就想试探一下你。三女子回说,晚了,魏虎子,你的相片我已经发了出去,看见的人,都确信是你魏虎子,我追凶追了这些年,终于。啪地一声,打火机响了一下,没火苗。昝涛在膝盖上擦了擦齿轮,又打了一下,照旧。这样的异常,令昝涛很沮丧。昝涛说,那你说说看,你从哪一天认出我的?三女子说,喝酒的那天。咦,那天我没醉,我从来就不会醉,因为那天我出了老千,喝下去的是水。昝涛自负,又说,那天我也在试探你,我才诈醉的。翎子鸡开了窍,先是跳上了凳子,攒了攒力气,而后一挫身子,飞到了乒乓球案子上。三女子回说,我送你回出租屋,就想看看你的真相,结果不错,第一,你没老婆,也没家,你其实一直孤家寡人;第二,你每天吃的都是蛋炒饭,说是嫂子做的,那是骗人的话,你是在同一家饭馆订的。昝涛哼了一声,问,这能说明啥?三女子说,这说明你就是那个凶犯,潜逃了多年,隐姓埋名,过着暗无天日的苦光阴。案子上散落着一些米粒,翎子鸡得偿所愿,羽毛霎时松开了,开始饕餮。昝涛厌倦地说,今天吧,我真的有一种轻松,我解放了,心里的磨盘打碎了,不折磨我了。昝涛打了一下火机,忽地跳出来一根火苗,在指尖上摇曳着。昝涛说,你究竟是谁?警察,还是线人?三女子顿了顿,哽咽说:

魏虎子,我姐没死。

说啥?

我姐没死,但跟死了一个样,她瘫痪了,也毁容了。

昝涛怔了怔,火灭了。昝涛突然大吼一声,扑了过去,在三女子的嘴巴上来了一拳。血喷了出来,三女子的牙花子不见了。昝涛苦楚地说,妈的,我辛苦逃了这么久,心血快熬干了,就怕警察抓了我,让我吃枪子。原来,原来她根本就没死,还活着。

三女子说,我姐也看了你的相片,认出是你,昨晚上电话报了案。

那,那你是改琴的?

弟弟,亲的。

你也撒了谎,说你媳妇跟婆婆吵架?

咱俩半斤八两。

昝涛抱住了脸,知道自己面色煞白。昝涛说,我想起来了,当时你姐跟着我时,你还在乡里上学,难怪我没见过你,你跟你姐不像,尤其是说话。

三女子回说,我挑破了喉咙,我故意的,我怕被你听出九莲县的口音。

挑破的?

嗯,你毁了我姐,也毁了我。略带疲倦,三女子哀声说,我姐出事后,我也就没上学,放弃了高考。这几年,我一直在追凶,天老爷开眼,让我顺藤摸瓜来到这。

昝涛长叹一下,你说得对,报应吧。

魏虎子,你现在去自首,也还不迟。这一瞬,三女子瞥见了管道上的一个断口。废弃的管道,像一张纷乱的草稿。又说,你老婆还没改嫁,你儿子也长大了,明年上初一。

闭嘴。昝涛咆哮说,不许提他们,不许,你没资格提他们。

与此同时,打火机,着了。

■节选自叶舟中篇小说《雄鸡一唱》第8节(原文共10节,37718字)

·叶舟创作谈·

那一段,我埋头于一部电视剧的工作中,天天沉浸在紫禁城的内讧里。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是阿哥们的暗箭和冷器,我跟康熙一样神伤不已。

在查阅一本旧日的西北旅游行记时,我看见了关于翎子鸡的记载,短短的几颗字,却触目惊心。翎子鸡,盛产于狄道,鲜烂异常,供朝廷以作顶戴花翎,几捕杀殆尽。我不认识翎子鸡,也不知道它如何歌唱。那一段,面对穿墙破壁的尖啸声,只要我嘶喊上几嗓子,隔壁的工人们便优待俘虏,歇息几分钟,让我有一阵喘息的机会,接着又开始立体攻击。在困坐愁城的日子里,我其实就是一只翎子鸡,警觉却失败地捍卫着自己。

我暂时告别了紫禁城,劝慰自己,先写一只翎子鸡的故事吧。——事实上,《雄鸡一唱》本来想探讨的是一种声音的艺术,但它却写到了人的困境,人的就范和落花流水。开始时,我并不清楚来年是农历鸡年,让一只翎子鸡先声夺人地率先歌唱,恐怕也是冥冥之中的一份前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