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是一个局外人

来源:《诗刊》 | 陈先发  2017年11月27日16:48

蜘蛛的装置

 

看着蛛网上蜘蛛的干尸,

想到语言中的我们自己。

一种怜悯。

我在写作中压制着那种

把自身置入对象物的怜悯——

此刻,我将二者隔绝开了。

我是一个局外人。

我在清除占有欲。

蛛网的弹性,是否

依然能够传递在

所有语言运动中我们都未曾

丧失的那一点点神秘温暖?

 

远天无鹤

 

我总是被街头那些清凉的脸吸附。

每天的市井像

火球途经蚁穴,

有时会来一场雷雨

众人逃散——

总有那么几张清凉的

脸,从人群浮现出来。

这些脸,不是晴空无鹤的状态,

不是苏轼讲的死灰吹不起,

也远非寡言

这么简单。

有时在网络的黑暗空间

就那么一两句话

让我捕捉到它们。

仿佛从千百年中萃取的清凉

流转到了这些脸上。

我想——这如同饥荒之年。

即便是饿殍遍地的

饥荒之年,也总有

那么几粒种子在

远行人至死不渝的口袋里。

 

窗口的盐

 

多年前我从教室和旧监狱的

窗口观察过落日。

还有一次,我躺在病房

看见赭石色的落日正架在

窗前两根枯枝上。我想,

这首先是一种心理现象,

其次才涉及大自然——

我知道在盲者眼中,

落日甚至是成群的。

我的所见,仅源于我的挫败感。

 

当然,这过去许多年了。

今天傍晚我从妻子炒菜的

窗口又看见它,

刚刚被烤熟的样子。

是啊,落日。它

将教会我们什么?

生活在继续。

妻子右臂抬起像是

给它的下沉加了一勺盐

 

叶落满坡

 

绝望的时候

我会找一面斜坡

睡去整个下午

最好的情况是叶落满坡

铺在最上层的

是我喜欢的栎树和

桦树的叶子

我不想治愈绝望

只想在身体

快被掏空时

闻一闻各种叶子

压在一起腐烂的气味

 

让身体触碰

那气味

夜间。

身体的无数只舌头。

这老而病的榆树的气味

这老而病的栗树的气味

 

鸟鸣的源头

 

在密闭的房子里倾听鸟鸣

不是鸟鸣从墙上一丝丝渗进来,而是

我们的器官尝试着一件件冲出去——

在敞开的柳林里,情形全然不同

满耳尽为鸟声嘈杂却总是

找不到鸟在哪儿

这是两种释义的实验

只在中年之后才能完成

 

有时候更复杂。鸟鸣让我

在林间空地上也会失踪

 

而裸立于浴室

脑后总有一种奇异的寂静

仿佛从不鸣叫的

猛禽之喙悬在那里

 

毫无疑问,鸟鸣是世界的起源。

在无数的梦中我听到它

悲伤、清晰,却

欲诉一事而不能。

只有柳树林静静旋转在我枕畔

 

这一类人

 

这类人一辈子只做

非常单一的事情

譬如,用胶片

去拍摄芦花。

别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对他来说,世上所有丰收

都来得太迟了,

肥沃也毫无意义。

他的生活一定一团糟

他为什么不害怕呢?

想想看,人都有沉重的肉身

而他一辈子只拍

芦花

这么轻的东西

 

榕冠寄意

 

树冠下阴影巨大像

几十年逶迤而来

 

我默踞树下一隅。除我之外,

身边所有的空白都在说话

 

小时候我羞怯异常,内心却

充满不知何来的蛮勇

 

如今这两样,全失去了。

后来读点书,也写过几本书

 

我渴望我的文字能彻底

溶解掉我生活的形象

 

像海水漫过来。再无一物可失的

寂静让我说不出话来

 

我永踞一隅。等着时间慢慢

把树影从我脸上移走

 

把这束强光从背后移走

让我安心做个被完全虚构的人

 

大河澎湃

 

银白的鱼从河中

一跃而起

如果角度倾斜,我们看见河是直立的

这条鱼和它紧密的墙体

突然被撕裂了

 

有一次我在枯草中滚动

倒立的一刹我陡然看见

鱼在下

浑黄浩荡的大河从这个

晶莹又柔弱的

支点上

一跃而起

涌向终点

一个不可能的终点

 

直觉诗

 

诗须植根于人的错觉,

才能把上帝掩藏的东西取回。

不错!诗正是伟大的错觉

如果需要,

可以添加进一些字、词

 

然而诗并非添加,

诗是忘却。像老僧用脏水洗脸。

世上多少清风入隙、俯仰皆得的轻松!

 

但诗终是一场浩大的懒觉。须遭遇更多荒谬,

耐心找到

它的裂缝,

然后醒在这个裂缝里,去扩展它。

 

瞧瞧,这份悖谬多么蓬勃、苍郁!

我们被复杂的本能鞭打着走

 

瞧瞧,这份展开多么美!如脏水之

不曾有、老僧之不曾见

 

沙滩夜饮

 

盘中摆满了深海的软体动物

动物们被烤熟的

样子更为孤独

姑娘们从非枝叶,而是主干

她们浑身冒着泡沫

舶来啤酒的

泡沫

螃蟹转瞬即逝

仿佛她们全身洞穴所哺育的

也绝非这几个

天性脆弱的诗人

 

据说螃蟹荒凉的硬壳更易

引发幻觉

我渴望看到姑娘们拒绝但

她们几乎从不拒绝

她们很快溶入了我们的粗俗并

把更醒目的粗俗拖往

夜色茫茫的海岸

来源:《诗刊》2017年9月号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