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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书简》读札

来源:文艺报 | 朱小平  2017年11月24日06:53

自古至今,凡大家散文之可诵者,必有文采,这是一个优良传统。当然,思想性也甚为重要。否则,不可传之久远。

讲究文采,或说讲究文笔,我以为王彬先生的散文是可称道的。我细读他的散文集《三峡书简》,可以看出他的文化素养或者称积淀是很醇厚的。信手拈来的古诗文辞,穿插于字里行间,贴切而自然,这一可见于厚积薄发,二可见于文笔的行云流水,比那些卖弄词藻者极见高明。

近些年来,屡见各种我称之为笔会式散文(或随笔),几形成于套路和程式,或大段抄史料,景点介绍,几成为旅游说明书;或浅薄于山水形胜,强抒感慨,读来索然无味。只凭走马观花,全无读书积累,又无文采,令人倒胃。笔会当然不是坏事,但浪得虚名,徒然成拙。

前些时,杜卫东兄新出散文集《有一种悔恨叫永远》(光明日报出版社2017年版),嘱我为弁言,其中云:“散文是不可轻易写的,须有极强的文学功底,极博的学识,极高的驾驭能力,极缜密的布局艺术,极具思想的构思,极具人格的情怀,这与杂文有异曲同工之妙,绝非胡乱堆砌词藻、吹噓煽情可以强求,或故作高深,或无病呻吟,或装腔作势,或里短家长,凡此种种,皆非散文之旨。散文于当今,几成套路和低档八股,真是令人嗟乎哀哉!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早就说过:‘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如果二者皆无,除了可厌可憎,还谈得到‘韵外之旨’‘味外之旨’吗?我读鲁迅散文,每每被他笔尖常带感情的悲悯情怀所感动,亦常有高山仰止之叹。故尔,我也一直认为:散文,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随便涂写的。”纯为个人管见,“嘤其鸣矣”而已。

史、地、诗、文的博通,杂家的淹贯,下笔的舒展潇洒,是王彬散文的特色,他真正做到了“勿做作,少卖弄”。

王彬的散文并不高产,但却有对经典的追求。其实,散文即使在古人也不能高产,因为一个行文者,再博通敏捷,也不能永远吐出的是奶。视野有限,才思贵重,生也有涯,岂可粗制滥造,永远“不择地而出”?古人其实很重注文章的“质”,袁宏道在《行素园存稿引》中云:“物之传者,必以质;文之不传,非曰不工,质不至也。树之不实,非无花叶也;人之不泽,非无肤发也,文章亦尔。”古人如杜甫的“三大赋”,据说辞藻极华美,但恐无“质”,故湮没无传。

宋人诗云:“归鸦落日天机熟”,水到渠成,惜墨如金,是王彬散文“天机熟”的结晶。他的文笔大有“起伏顿挫”“跌宕生姿”的韵致,几令不忍释手。所谓“悠然心会”,不知凡几人可为之抚掌?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天津小说家刘云若尝言:“我只上过几年中学,没读多少书,但希望能把三分学问用到十分。”(《回忆旧北京》,刘叶秋、金云臻,北京燕山出版社,第96页)而我看到王彬先生集中若干散文,却是十分学问未必用到十分,举重若轻,可见腹笥甚广的学问写起散文随笔的妙境。当然,还要剪裁得当,留有余韵。

他的散文,读一遍实不足以领悟其妙。人与自然的主旨,读者应该是小众。其中写植物与鸟类者最见匠心。并非仅仅是如先圣云是“多识于鸟兽虫鱼”,看似闲适,实存深意。此类其实颇难构思行文,如其写《乌鸦》一篇,娴雅之中有幽美之气,大有无前人之慨。又如《故园的女人与花朵》,那确非一日之功可得。读王彬之文,不禁想起清初评点《金瓶梅》的张竹坡,他的评点约有10万余字,其中曾感叹:“作书者固难,而看书者尤其难”,似此移作读王彬其文的感叹也不无其理。张竹坡不知是否评点过《红楼梦》,该书第56回有薛宝钗的一段话,一般人大概不会注意:“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人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世俗去了。”散文的高明从何而来?必来自博览,来自多思,使之出笔而不同流俗。辛弃疾词云:“青鞋自喜,不踏长安市”,读王彬文,可见其沉寂之心,冷暖自知,自见腕底行云,亦可令读之知者如痴而喜。

集中还有写人物的若干篇,如写范文程,写张资平,绝非简单钩沉抉微,发思旧之幽情,那是有一种历史大义于其中,是读书养气的结晶。近人高二适晚年自撰联曰:“读书多节慨,养气在吟哦”,王彬做到了。他的散文不仅气溢其中,亦可见作者的独立思考,汗漫于文中与人警醒。读其《顾太清》文,亦可见考证功力,杂花生树,行文摇曳多姿。记得他去顾太清旧居时,曾呼我同去,虽兴趣盎然,但因有事而失探访之机会。读罢此文,而大有感喟:如若我访后写之,未必如佳。所谓“妙处难与君说”,正所谓读后方感。又如他集中《雪原茫茫》一文,是数位作家同行辽河兴隆采访,我亦在其列。而他却独出心机,将本无情趣的油田“磕头机”入文,汪洋恣肆的文笔,由“间关莺语花底滑”的温泉,联翩美国文学奠基人欧文的《阿尔罕伯拉》、占星家、神父等等,真是令人读之“奇妙”,情趣盎然。工业题材的散文写来绝非易事,而绕指之柔,极见高格。

王彬曾写文谈散文,曰:“好散文要拨动内心的幽曲”,其实岂止“幽曲”,读之是可感义理的。王彬本是学者,有多种著述,有一种名为《北京微观地理笔记》,可见其为文则多细微严谨,当有理论支撑。有评者谓其散文“阔大”与“精微”并峙。“阔大”我理解应为气象与意境,那“精微”是学问的扎实,作文用笔,遣词造句的简洁洗练,才组成了文章。文采章法,缺一不可。那写树木、野菜、芦苇……无一不体现着“精微”,又无一不体现着作者的“阔大”。读之而有物,而生情,而有所悟,有所思,庶几无愧文之“质”矣!

王彬此集前有小序,也极值得一读,不过数百字,堪称一篇精致的微型散文,可见情致,可见幽怀,末尾一句更堪称豹尾:“那个女孩子还站在那里吗?”真令人有无限回肠遐思。记得著名导演谢晋有过一句名言:“女人漂亮不漂亮,要男人看;男人漂亮不漂亮,要女人看。”文章呢?男人的文章呢?具体王彬的散文漂亮不漂亮呢?文笔干净漂亮(文采)不用说了,重要的是内涵,那一定是要读过一些书的人读了,才能如见天然芙蓉吧?

(《三峡书简》,王彬著,作家出版社2017年6月出版)